江月白走了。

但葉楨並沒有去桃葉渡相送。

自兩日前與江月白在江上飲酒後便再也沒有去見江月白,江上月飲的第二日清晨,江月白便差人送來了一封信。信紙足足有十頁,兩頁是之前拜托給葉楨店麵的房契和地契,另外的八頁則是仔細地為葉楨介紹了店麵,店麵的名字是茗月樓,是一個茶樓。他說,茶樓掌櫃席君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是自己人,可以信任,要好好對待。還說夥計裏麵,江財和江光是二娘的人,不可以任命要事,若是有機會要將他們掃出茗月樓。最後還說,他不在的日子裏店麵所得的收益,全部歸葉楨所有。沒有絲毫提到自己與葉楨的情誼。

葉楨被感動了。

她終於明白了江月白將茗月樓留給她的用意。

看完信後,她便告訴送信抱琴,“你家公子離開,不要通知我。”說完就回房了,連早飯都沒吃。

回到竹園抱琴把這句很無禮的話告訴了江月白的時候,江月白居然也沒有吃東西,而是開始準備貼子,通知他在江寧的朋友,他將在兩日後離去。唯獨,沒有一濁園的......

聽說他走的那天十裏秦淮內皆有悠揚的絲竹聲響起,為他送行。各家青樓楚館裏被江月白光顧過的花魁清倌皆是折了桃葉渡口的綠柳,送到了江月白的船上,想要留住江月白。桃葉渡的綠柳被心係月白的女子和好友折得光禿禿的,但是,沒有用。江月白已然決定了赴任燕京,不會為此而留。

聽說,他走的時候又念起了與葉楨第一次相見的那首詩。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江寧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薄幸的江月白走了,有人高興,有人悲傷。

高興的是被江月白的文名壓迫了十年的才子,見他離去了,皆是奔走相告,舉杯慶賀。悲傷的是江月白在江寧城的朋友和那些芳心暗許江月白的女子,都在暗自擔憂,擔憂他此去難複還,擔憂他被朝堂汙染而改變。

江月白的店麵不在聚集了各種商家的西坊,也不在繁華的夫子廟一帶,而是在洪武路火瓦巷的巷口,洪武路是秦淮河左麵的一條街道,南北走向,南到白下路過內橋接中華路,北到中山東路接洪武北路。得名於早年間楚國的年號,洪武。

而火瓦巷在白下路的路口,臨著平緩的秦淮河,走幾步就能看見淮河載著畫舫,緩緩而過。此處有一架小小的沒有名字的石橋,橫跨著經流此處的秦淮河,石橋窄窄的,不大,僅能供三個人並排通過,石橋的橋墩處生長著一些長勢極好的蘆葦,經常有洗衣的婦人在此地成群結隊地浣洗衣物,盈盈一笑間,婦人們的笑聲便伴隨著河流向著遠處散去。

下了石橋,會看見一座足足有三樓的茶樓屹立在此,平日裏會有說書人在一樓說上一段關於秦淮歌女的故事,醒木一收,座下的看官皆是帶著一絲向往追問說書人,這個故事的下文。茶樓旁邊傍著一株生長了幾十年的柳樹,比茗月樓都還要高上幾分。微風吹過時,在二樓或者三樓的窗戶前能看見柳枝飛散入窗。絲絲縷縷,風姿萬千。

這便是茗月樓了。

盡管葉楨此前已經猜到了茗月樓不簡單,但是當她真的站在了茗月樓前時,才發現自己依舊是遠遠地低估了茗月樓。

葉楨才剛剛抬腳進門就有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廝迎了上來,對著葉楨行禮。見到葉楨帶了兩個仆從,便極為有眼力地想要將她帶上二樓,“公子,請上樓。”

葉楨卻是搖搖頭,“就一樓把。”

小廝見著葉楨沒有選擇二樓,也沒有覺得此人小氣,而是恭敬地引著葉楨去了一樓靠窗的位置,極為熟練地拿起了桌上早起沏好的涼茶,為葉楨倒了一杯,再問道:“公子,您要喝什麽茶?”

葉楨拿起小廝剛剛為他倒的涼茶,飲了一口後,略微思索,便回答道:“一壺竹葉青,再上兩碟點心。”

小廝見著葉楨選了竹葉青,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在他看來舉止皆是極為有利的葉楨,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少爺,應該喝的是龍井之類的好茶,沒想到卻選擇了大多數人愛喝的竹葉青。再看了一眼葉楨極為普通的衣飾,心裏想著,或許,是哪家沒落的公子吧。

不過小廝卻是沒有表現出對葉楨的鄙夷,而是依舊恭敬得回答道:“好咧,稍等片刻,茶和點心馬上就到。”說完便是轉身離開,朝著櫃台後麵掛著竹簾的廚房喊道:“七號桌,點心兩碟,竹葉青一壺。”然後回到了茗月樓的門口,站著迎接下一位客人。

葉楨見狀,極為滿意地點點頭,江月白培養的人當真不錯。

在等待的片段間,葉楨開始打量起茗月樓一樓的環境,茗月樓的一樓有四根頗為粗壯的漆著棗色的柱子,幾根柱子上麵皆是掛著用燙金色的隸書寫的同樣內容的一幅字,題上“品佳茗,金盤盡甘露。”。圍著四根柱子,擺著十幾張邊緣是張紅棗色中央是米白色的方形茶桌,以及與之同樣花型的四根木凳。方形茶桌的中央有一個木盤,裏麵放著四個翻口向下的茶杯和一個茶壺,壺內大概就是之前小廝倒給自己的涼茶。一樓四麵除了進門以及上樓那麵,其餘兩麵皆是開了窗,一麵的窗外是一株粗壯的老柳樹,一麵的窗外是風情萬種的秦淮河,沒開窗的那麵,正中央懸掛著一幅用小篆書寫的大大的“茶”字,落款,是江月白。

沒過多久,便有人端著兩碟點心和茶過來了。

鵝黃色的桂花夾心餅在一個白淨的瓷盤裏碼得整整齊齊,令人食欲大增,五色的小糕繞著一朵用於裝飾的白花,拚成了一朵桃花的形狀,看起來清香可口。

葉楨拿了一塊透著紅色的糕點放進嘴裏,嚐了一小口,隻覺得是甜而不膩,花香滿口。於是她抬起頭,望向送餐的夥計。

此時店小二將青花的茶杯掀開蓋子,準備往內裏開始倒茶,葉楨才發現,茶壺的不同尋常。銅製的茶壺不大,卻有長長的茶嘴,葉楨瞧著這奇怪的茶壺,想著,這樣如何添茶。

隻見得長長的茶嘴停在了青花茶杯的斜上方,大約有三尺左右的位置,葉楨皺了皺眉,這樣的位置,怎麽可能將茶倒進茶杯裏麵,估計會倒在桌子上吧。葉楨已經打定了主意,等夥計開始倒茶的時候便起身避開可能會四濺的茶水。卻是沒想到夥計將茶壺放到了自己的右肩上,一抬,青綠色的茶湯便順著茶嘴倒了出來,點滴不漏地入了茶杯,頃刻之後,茶壺穩穩地從夥計地右肩上抬平,葉楨一看,茶杯中的茶湯,剛好八分,一絲不多,一絲不少。

葉楨驚訝了,沒想到世界上還真的有功夫茶這樣的茶藝,自己此前隻是在《恪物》一書上麵見過,專修茶藝的書上都沒有記載。

於是仔細地瞧了瞧為自己斟茶地這個人。

隻見此人穿著白色的褻衣外搭了一件天藍色的衣襟。袖口與領口都不見得繁瑣,但簡潔清爽,不失大氣。麵貌普通,大約二十五歲上下,不見得有多麽英俊,但是卻擁有沉穩的氣質。見著葉楨打量他,也沒有躲避,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葉楨的麵前,隨葉楨打量。等到葉楨回過神之後,朝著葉楨抱拳行禮,“在下席君,字恒遠,您便是我的新東家-秦酒少爺吧。”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

葉楨感到有些不可思議,自己今天的打扮可是普通至極,隻帶著二狗和念歌,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落魄的公子哥。根本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沒想到卻是被席君認了出來。於是葉楨饒有興趣地問,“你便是席君?你是怎麽知道我是秦酒的。”

“老東家江公子昨日離開了江寧城,他走之前告訴我您是我的新東家,我知道您在這兩日會過來,所以我一直主意著來往的客人。東家您帶著兩個仆從,沒有往二樓去,而是坐在了一樓,查看茗月樓的環境,雖說您衣著絲毫不張揚,但是卻是帶著一絲隱隱的自信,氣度不凡,像是巡查自己的產業。”席君極為自信地說道:“因為在咱這茗月樓,即使是落魄的公子哥,為了麵子,哪怕是囊中羞澀,也是肯定要上二樓的,不會呆在一樓。等您點竹葉青之後,我便開始猜測您是秦酒公子。因為新東家肯定是會想了解自己產業裏麵銷售量最大的物品,於是我便親自過來為您斟茶。因為從老東家那裏了解到東家您是懂茶之人,所以我便在您的麵前施展了功夫茶藝,當我看見您麵帶驚異卻又明白我表演的茶藝後,我終於是確定了,您就是秦酒公子,是我的新東家。”

葉楨聽到席君在頃刻之間將自己的身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心底很是讚賞,果然是如同月白所說,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更多的則是疑問,“如你這般的才華,為何選擇留在了茗月樓,以你的才華,不應該拘於此地。”

“東家說笑了。”席君謙遜地否認道:“在下隻是一個下人,當不得東家這麽高的讚譽。我喜歡茗月樓,所以我肯呆在這裏做事。”

“月白說你是人才,我信他,所以你也就別妄自菲薄了,你當得起。”葉楨笑著說,“以後,便多麻煩你了。”

席君擺擺手,”怎麽能說是麻煩呢?我還要感謝東家賞了口飯吃。”

“嗬嗬…那你先去做事吧,我會在這裏等到打烊之後的。”葉楨將席君打發了下去,“別為了我這個無所事事的東家,耽誤了生意。”

“是,東家。”席君再次向葉楨行禮,“那我便下去了。”

“去吧。”

“嗯。”

葉楨想著,既然已經被認出了,也就不好繼續在一樓呆下去,便上了二樓。於是吩咐了之前伺候自己的小廝,讓他把點心撤了,放到二樓靠窗的位置。

隻是沒想到,葉楨剛上二樓坐下,一個極為驚喜的聲音便在身後響了起來,“秦酒兄,你也來這裏喝茶?”

定睛一看,一襲青衣的謝定安正站在離自己不遠的處的地方看著自己,黑色的眸子裏閃著不為人知的光芒,笑得燦爛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