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和貴妃沒有叫起,整個內殿的命婦大多都還跪著,但,大部分人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到了程初芍一人身上,刺得她背上熱辣辣的。

她深吸了口氣,依舊保持著行大禮的跪叩姿勢,揚聲道:“謝娘娘好意。然,妾身並無誥命,能進殿已是陛下娘娘恩德,不敢再肖想其他!”

和貴妃柳眉輕挑,掩嘴笑道:“本宮叫你往前邊坐,難道還有人有意見不成?”

承恩侯世子夫人張氏見狀,立刻搶著出頭:“貴妃娘娘,臣婦這邊可以把位置讓給宋少夫人。”

又有幾人微微直起上半身,語氣諂媚地表了和張氏一樣的態度。

和貴妃似笑非笑看著程初芍,“宋少夫人人緣不錯嘛,瞧,這麽多夫人都要遷就你一人,還不快起來,選個好位置坐下?”

程初芍依舊保持著先前的姿勢,跪得一絲不苟。

“娘娘恩典,諸位夫人好意,妾身著實感激不盡。隻是,我朝自來以禮孝治天下,規矩為大,妾身萬不敢僭越。”

和貴妃神色轉冷:“哦?這麽說,你是不肯給本宮這個麵子咯?”

程初芍平靜道:“妾身不敢。娘娘乃後宮主位,一品皇妃,妾身隻是尋常小民,焉有明知故犯之理?論身份,妾身不如殿內諸位;論輩分、論年紀,妾身也是最次的。妾身安守天命,隻望娘娘垂憐。”

殿中靜得幾乎落針可聞。

和貴妃萬萬沒想到,程初芍居然敢當著所有命婦的麵跟她這般硬剛!

她還以為張氏婆媳二人誇大其詞了,結果,這程氏居然比她想象得還要膽大、不怕死!

“好!果然是個謹守本分的,倒是本宮唐突了!來人,賜宋少夫人一盞丁香羹!”說罷,和貴妃便麵無表情走進去,回身上座,示意眾人起身。

程初芍麵不改色起身,端坐於自己的案幾之後,還衝幾道窺伺目光的主人回以標準假笑。

那幾人紛紛收了眼神,不好意思再看。

樂坊伎人魚貫而入,殿中的尷尬寂靜漸漸被歌舞聲替代,氣氛也熱絡起來。

眾人表現得鎮定如常,仿佛剛剛那尷尬一幕並未發生過似的。

然而,各個不起眼的角落裏開始有人竊竊私語,其中不乏以眼神和隱晦言語討論方才那一幕的。

“你說這個宋少夫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她不是嫁了衛國公府的大公子,那位宋小將軍麽?都這麽久了,怎的她連個誥命都沒撈上,竟連我這個泥腿子出身的都不如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剛從外地回來,不曉得,這位宋少夫人可不是什麽簡單貨色。聽說宋小將軍如今落了個半身不遂,就是她害的。衛國公府隻怕恨不得把她給休了,怎麽會還肯給她請封?”

“可不是嘛。要我說,衛國公府也是上當受騙了,定了親事才知道真相,又為了東宮和自身的聲譽沒敢悔婚。不過,今日這事卻有些怪,貴妃娘娘竟會單點她出來抬舉?”

“嗨,這算什麽抬舉啊,還不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她要是真應下,替了別人的位置,沒準明兒就有人參她位卑僭越啦。”

“這麽說,宋少夫人倒還算是個明白人,可惜先前太糊塗,做下那等事體……”

“我倒聽人說,宋小將軍待她很是體貼周到呢,方才衛國公夫人不也請她過去,想幫她解圍麽?如此看來,你們說的那些小道消息未必為真,除非衛國公府裏一個兩個都昏了頭。”

官夫人們議論著八卦,說得不亦樂乎,主要都是集中於程初芍到底有沒有幹過外頭傳言裏那些惡毒事。

這時,有個小官夫人就躍躍欲試插了句話。

“對了,那誰既不給貴妃娘娘麵子,貴妃娘娘為何還要賞她湯羹啊?”

眾人臉色微變,都低下頭去吃茶,佯裝沒聽到。

又過了好一會,宴席過半,開始有夫人陸陸續續出去更衣,那小官夫人才從關係不錯的另一夫人口中得到解釋。

原來,那道不是人人都有、隻是和貴妃特賞給程初芍的丁香羹和她想的壓根不同!

不是丁香花瓣做的甜湯,而是雞舌頭做的羹!

“娘娘賜這湯羹給她,多半是暗諷她在眾人麵上逞口舌之利的緣故。再者,此物微賤,講究些的人都不會去吃,這也算是對她的回敬。你啊,就是個心大的!這可是宮裏,說話可得仔細些。否則,惹了旁人厭棄事小,悟了你家夫君前程事大。”

小官夫人摸著砰砰亂跳的小心髒道,滿麵愧色道:“我明白了,多謝姐姐指點。都怪我見識淺薄,並未聽說過這勞什子丁香羹。不過,我還有一事不解,望姐姐加以點撥。”

“有話快說,前頭就快到了,耽擱太久可不好。”

“貴妃娘娘有意叫宋少夫人丟臉,可宋少夫人說的話似乎也沒什麽不妥,貴妃娘娘為何要賜那雞舌頭來羞辱她呢?”

“沒有不妥?你還是沒聽懂宋少夫人話中之意啊!你想想,宋少夫人背後的衛國公府是什麽身份,貴妃娘娘又是什麽身份!我再說一條,你可留意到今日貴妃娘娘頭上的五鳳珠冠?尋常貴妃僅有三鳳,皇後七鳳……”

小官夫人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宋少夫人在暗諷貴妃娘娘終究不是中宮皇後?她一口一個不敢逾越,竟是在暗指貴妃娘娘逾越、不守規矩?”

“咳,你心裏知道就行了,別大喇喇說出來……”

再次回到殿內,小官夫人看程初芍的眼神就變得複雜起來。

不過,她一個六品小官的家眷,夫君和她往上數八代都是種田出身,這些高層鬥法又和她有什麽相幹呢?

程初芍在尋常宴會上敢敞開了吃喝,進了宮卻不敢這麽幹,從頭到尾隻喝了一兩口酒,用了點那道帶有無限榮光的丁香羹。

別說,這雞舌頭味道還不錯,也是難為臨時收到追加訂單的禦膳房了。

在她的努力下,程初芍從頭到尾都穩穩當當坐在位置上,沒有像部分人那樣出去更衣,也就大大降低了“偶遇”某些不該遇到的人和事的可能性。

但,坐在殿中也不是全然安然無恙,她一顆心都懸在另一處專給未出閣閨秀的小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