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母女神色愈發尷尬,幾乎抬不起頭來,柳夫人甚至已在心裏暗罵這個頑固死強頭。

不料,程初芍卻笑著走到亭子另一側坐下。

“先生和夫人不必緊張。這山亭本就不是我家之物,何來介意不介意一說?倒是我們人多,擠占了地方,害得其他遊人沒了地方歇腳,我很過意不去。”

她語氣溫和,態度誠懇,倒是讓柳家人有些驚訝,尤其是柳先生本人。

他本就厭惡阿諛奉承權貴,更不願為了中舉去揣摩主考官的心思,文章向來是自己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在世人眼中常常被貼上恃才傲物、狂生之類的標簽。

有才是真的有才,可這才能不願為朝廷所用,除了書院這樣的地方,也沒其他人願意供著他了。

鹿鳴書院有不少先生,教授課程名目眾多,但柳先生負責的都是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在書院裏屬於邊緣人,不大受重用,也沒得過什麽權貴的另眼相看。

“怪了。難不成這位夫人還認得老朽不成?”柳先生好奇問道。

程初芍道:“不認得。不過,先生氣度不凡,尊夫人和令千金亦是布衣難掩風采。更重要的是,方才我們在您身後登山,隱約聽到你們父女二人在談論前朝才子的一首登高絕句,不免心生猜測。先生看著不像是為官之人,又有這般才學,不管是何身份,都當得上這聲先生。”

柳先生哈哈一笑,摸著胡須說:“這位夫人好眼力!往日老朽隻道權貴之家沆瀣一氣,更無一個明眼人,沒想到,老朽自詡聰明,還是犯了妄自尊大的錯啊!”

柳夫人實在受不了了,眼刀子斜斜飛過去。

“這位夫人,我家夫君就是這樣,他有口無心的,您千萬別怪他。”

“夫人言重了。咱們不過萍水相逢,哪裏說得上怪不怪的呢?難不成,夫人也覺得我是個小肚雞腸的,事後還要千方百計找你們麻煩不成?”

宋瑗笑嘻嘻道:“是呀。夫人別怕,我嫂子雖然待我們姐妹凶了些,卻向來對外人和底下人禮遇有加,偏心得很呢。”

柳夫人這才放下心來,重新坐了回去,兩邊各安其事。

宋瑗年紀小,沒那麽多忌諱,在亭子裏轉了一圈,開始大讚此間風景。

“我想到兩句,秋葉風吹黃颯颯,晴雲日照白鱗鱗。嫂子,你來對兩句?”

程初芍笑著擺手:“我是個沒詩才的,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宋瑗看向宋瓊,後者也搖頭道:“嫂子不會,那我更不行了。”

她又看向宋瑜兄弟二人,宋琤連忙裝聽不到出去了,宋瑜卻笑眯眯道:“九妹妹向來文思敏捷,哪裏需要我們和詩?怕不是你早想好了下半首,故意拿我們尋開心?愚兄是個渾身銅臭味的,可不敢在你麵前班門弄斧。”

宋瑗氣哼哼地抱怨:“你們怎麽都這樣?我是真的沒想到,你們怎麽不信呢?我騙你們又有什麽好處?”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嫂子都不上你的當,我肯定也不能上。”

宋瑗眼珠子一轉,跑到一旁,小聲向柳先生道:“老先生,方才我嫂子說您是讀書人,想來肯定比他們強得多。您能不能替我想兩句詞兒,省得叫我下不來台呀?”

她身量還未長開,就是個大號女童,嗓音軟軟糯糯的,聽得柳先生心腸頓時軟了。

他想了想,覺得自己都渾渾噩噩這麽些年了,難以再入官場,應該不會有人閑的沒事幹,故意設這麽個局來誘他寫詩,再以反詩之名捉拿他下獄。

心念既定,柳先生拈著胡須,不假思索吟道:“秋葉風吹黃颯颯,晴雲日照白鱗鱗。不如就對個‘歸來得問茱萸女,今日登高醉幾人’?”

這詩一出,程初芍便讚了聲好。

宋瑜雖然不知今日出遊內情,更不清楚程初芍等人的打算,卻對自己的任務心知肚明。

他跟宋琤兩人就是高級版的保鏢,替不方便上山的大哥保護大嫂來的。這事若辦好了,大嫂那鐵石心腸也該融化了,多半就願意和他合作那藥鋪生意了。

為了讓大嫂更快下決定,少不得還要多多捧場,阿諛奉承一番,總之是怎麽讓程初芍開心怎麽來。

見程初芍開口誇讚,先前又對這家人態度和藹,宋瑜也搜腸刮肚開始誇起這後兩句詩來。

“咳咳,小九,不是為兄說你,你這文采雖然在姐妹們當中頗為出眾,但跟這位先生比起來,還是太過稚嫩,有些故意堆砌辭藻的意思。你瞧,先生後兩句何等大氣……”

宋瑗作生氣狀:“先生年紀長我那麽多,文采自然比我好得多。要是反過來我比先生好,或是一樣好,豈不是要讓先生麵上無光了?”

柳先生被她的話逗得哈哈大笑:“小姑娘不必氣餒,你如今年紀還小,能有這般急才已經比大部分人都要厲害了。我家姑娘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還隻會死記硬背前人古詩哪。”

宋瑗眼睛一亮,好在有帷帽擋著,表現得並不明顯。

“呀,沒看出來,原來這位姐姐也是愛詩之人。我們家附庸風雅的倒有一些,可有真才實學的卻少。姐姐師承先生,定是比她們都強得多。我不敢跟先生作比,不知能否委屈姐姐跟我比試一二?”

柳姑娘猶豫著看向父親,後者摸著山羊胡,微微笑著點頭。

“小女才疏學淺,不敢當得比試二字,咱們隻隨便唱和幾句,權作消遣便是。”

“姐姐說的是。我也不是那等爭強好勝之人,奈何他們都太不解風情,我也隻好厚著臉皮叨擾姐姐了。”

程初芍笑眯眯道:“兩位小才女,我雖然不大懂作詩,見了你們這樣倒也有些心癢。不如這樣,你們兩人今日就比一比這急才。咱們幾個都替你們出題,一人一題,你們各自在限定時間內作幾首詩,看看誰的詩更好,如何?”

柳先生來了興致:“這主意不錯。不過,這題眼……”

“先生放心。為求公平,題眼隻能取自當下所見所聞之物。”

“好!就這麽辦!老朽也做個裁判,出一回題考考你們。唔,小姑娘方才寫了枯葉,我卻覺得邊上這株掉光了葉子的老樹頗有趣致,不若就以這老樹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