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公子還真是消息靈通,居然這麽快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不過,我原本也沒打算瞞你的。”展梓文不慌不忙地走到桌前,將手中的畫卷好放下,看向慕容墨笑道:“這當中有些誤會與苦衷,不知慕公子願不願意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慕容墨深深地看了眼展梓文,不由奇道:“你倒還是真冷靜,這個時候,也還能笑得出來。”

“我為什麽不能笑出來呢?”展梓文嚴肅地看向慕容墨,認真地道:“我又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麽不能笑呢?慕公子,請問如果你是因為情非得已必須暫時出宮躲避,你會明坦坦地將你的真實身份表露出來嗎?”

不等慕容墨回答,展梓文接著說道:“你既然已經知道我真實的身份,那麽自然也知道我是因為什麽原因逃出宮的吧。丞相是何許人也,年過半百不說,他還有著狼子野心,一直對扶夙國的皇位虎視眈眈。如果我是皇後娘娘的親生女兒的話,恐怕皇後娘娘也絕不會這樣慷慨得便同意將我嫁給丞相,以求短暫的和平關係吧。”

“我雖然身為扶夙國的公主,在外人看來,身份尊貴。但其實,我隻是頂著一個光鮮的稱號而已,手中沒有一點實權,即便是想傳個書信出宮都是難上加難的事情。不瞞你說,這次逃出宮來,還是我偷黑躲在裝爛菜葉的大木桶裏,被那些菜農一起拉了出來。”

見展梓文這樣說,慕容墨不禁有些動容。裝菜葉子的大木桶,慕容墨在東宮裏也見過。不過廚子們往往會將其餘的廢棄食材都扔在裏麵,而過了夜的爛菜葉,通常都會散發出一股惡臭味。展梓文縱然再怎般不得寵,可也是公主,平日裏自然是不會碰到這些汙穢之物。讓她躲在爛菜葉桶裏一個晚上,也的確是受苦了。

不過,展梓文說到這裏的時候,語氣裏卻帶著慶幸。

她嘴角微微揚起,笑道:“好在我運氣格外好,本來平日裏那些守宮的侍衛,是要拿木棒去插裝爛菜葉的大木桶,以防菜農將宮裏的東西偷帶出去。但那天,那個侍衛剛好肚子痛,於是換了另外一名侍衛過來查看。因為不是自己的本職,那名侍衛隻是草草檢查便了事。所以,我才得以成功地逃出宮來。”

“可你從來都沒有出過宮,宮外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的,你全然無知,又怎麽會有這樣的勇氣呢?”慕容墨看著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子,她的雙眼始終都帶著笑,是不同於秦紫嫣那種柔弱讓人心疼的笑。

秦紫嫣給慕容墨的感覺,就像是嬌嫩的玫瑰花般,需要捧在手心裏,溫柔細心地嗬護著。而展梓文則像是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上的荊棘花,美麗而富有生命力。

明槍暗箭的皇宮,荊棘花的確更能適應。

展梓文微微一笑道:“路總歸是人走出來的。不管做什麽事情,都要相應地付出代價。我選擇了出宮,逃離這樁我不願意的婚事,那麽也就要有勇氣去麵對撲朔迷離的將來。況且,我若是不大膽地往前走,又怎麽能尋到暗香襲人的沉香木呢?”

“沉香木?”慕容墨疑惑地看向展梓文。

展梓文粲然笑道:“是的,沉香木。慕公子,您對我而言,就是那塊沉香木。”

“這麽說來,你是聞香尋人。你早就知曉我的身份?”慕容墨眼角微挑看向展梓文問道。他言語當中雖然沒有明顯地表露出不悅,但心裏卻已經有了計較。皇家子弟總是容易猜忌的,他們的身份,讓他們以為任何一個接近自己的人,為的都是利益。

展梓文兀自笑著,道:“慕公子難道忘了我的身份嗎?我再不濟,好歹也是扶夙國的公主。我既然能夠拋下公主的榮耀一個人出宮,就證明我對這些並不在意。那日在酒樓,之所以將自己的食物讓給你吃,也是因為見你實在饑腸轆轆。至於後來去客棧尋你,也是因為覺得你有趣,想著在這寂寞的宮外,能夠有個人說說話。所以,慕公子,你可以不將我想得那麽不堪嗎?”

“我很抱歉。”慕容墨微垂下頭,輕聲道。

心中原本還在擔心著,展梓文會不依不饒下去。可事實證明,這些擔心不過是多餘。

展梓文起身,走到慕容墨跟前站定,看著慕容墨的眼睛,語帶笑意道:“慕公子,我說你對我而言是沉香木,那是因為你身上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它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靠近你。慕公子,我相信你就是我的良配。”

“如果你當真隻是一個普通的姑娘,這東宮還能夠容下你。但是,你是扶夙國的公主。”慕容墨也不回避展梓文灼灼的目光,沉聲道:“丞相犯上作亂已經得到他應有的懲罰,如今扶夙國一切安穩。你身為公主,也是時候回宮了。”

“可是,你我明明就有婚約。”展梓文不甘心地叫道。

慕容墨搖了搖頭,道:“你還不明白嗎,跟你一起回來的德公公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宣旨,是因為我攔下來了。我從來都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既然敢擅自主張將聖旨攔下來,那麽就證明我有足夠的理由說服皇上放棄。”

“你不喜歡我?”展梓文逼問道。

慕容墨點了點頭,平靜地道:“我的心裏,隻有她一個人。”

“她一個人?”展梓文冷笑起來,走到窗口處,伸手推開窗戶,任風將自己的發絲吹起,道:“慕公子難道忘了嗎,這深宮裏的玫瑰總是最容易枯萎的。更何況,慕公子你如今還年輕,根本就不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護花使者。”

“所以呢?”慕容墨知道展梓文從不說沒有緣由的話,因此追問道。

展梓文也不繼續打啞謎,回頭看著慕容墨的眼睛,認真地道:“所以,慕公子你的身邊就需要留下我這樣的人。有我的存在,別人要想動玫瑰,也得先將我身上的刺拔下來再說。至於我身上的刺容不容易拔,慕公子你是最清楚的。”

“回去扶夙國,你依然是尊貴的皇妹。我不明白,你為何要執意留在這裏。”慕容墨看向展梓文,這樣一個靈動的人兒,是憑借著什麽信念才這般執意要留在宮中。

而展梓文已經徑直道出了讓慕容墨疑惑的緣由。

展梓文微抬下巴,驕傲地道:“因為慕公子你。我喜歡慕公子,除了這個理由,別無其他。”

“你也是皇宮之人,你應該明白的,這宮裏卻不需要的就是感情。也許,就算你為我付出所有,我卻還是不會回應你。你覺得這樣做,值得嗎?”慕容墨語氣有些低沉地問道。

展梓文看向慕容墨的眼睛晶亮無比,鄭重地道:“我做事從來都不問後不後悔,因為就像我平日裏喜歡在慕公子跟前嘮叨的那樣,人生苦短及時作樂才是正理。我喜歡你,所以看見你就會心生愉悅。因此留下來,日日看著你,這對我而言是一樁美事,我又如何會覺得不值得呢?我甚至都不會去想值不值得這個問題。”

慕容墨輕咳了聲,他不願承認自己被展梓文這番話擊中心扉,因此將話題轉移開來,“你怎麽不問我從何得知你的真實身份?”

“紙終究包不住火,你知道也是情理之中。隻是,我沒有想到會這麽快。”展梓文略微悵然地道。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秦紫嫣,但轉念一想,秦紫嫣沒有必要這樣做。而且,秦紫嫣的性格,也不像是會在背後給人使絆子的人。再者,即便這件事情當真是秦紫嫣做的,以自己如今還是以後的身份,都是沒有辦法正麵對抗的。

“展梓文,你知道嗎,你太過冷靜了。我看著你,有時會覺得心悸。”慕容墨沉默了下,輕聲道。

而展梓文已經笑開來,輕聲道:“慕公子不想太多便是了。就當一切秘密都沒有揭露,我依然不過是個從宮外跟隨您進來的尋常女子。”

“但是我如今既然已經明了你的身份,斷然不能再欺瞞皇上了。你先回房歇著吧,我去跟皇上說說。”慕容墨抬起手,替展梓文將一縷碎發重新藏進發裏,聲音裏似有無限疲憊道。

“是。”展梓文應著。

隻是,在慕容墨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書房門外,展梓文又忍不住道:“阿墨,能不能別……那麽輕易就放棄我?”

這,已經是她作為一個公主最大的哀求,最低的姿態。

展梓文相信慕容墨能夠明白,尤其是在經曆了秦紫嫣高姿態的他,必然會更加珍惜她的示弱。

身為一國公主,但她能屈能伸,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都能談笑風生。這也是在扶夙國時,即便皇後娘娘那麽地討厭她,三番五次地想要置她於死地,她依然能存活下來的原因。在宮裏,如果僅僅隻是憑借運氣好的話,那麽她恐怕早就成為一具白骨了。

皇上看著慕容墨的眼睛,不說話,隻是輕輕晃動著手中的茶杯,仿佛是在思考慕容墨話語的可信度。

的確,在這個時候,慕容墨卻說出展梓文的身份有假,的確很容易讓人懷疑這一切都是他捏造出來的,目的就是不想迎娶展梓文。

皇上淡淡地道:“如果你真的不想娶她,那麽朕可以暫時不宣讀聖旨。”

“父皇,兒臣剛剛所稟告之事,跟兒臣與她的婚事毫不相幹,還請父皇明鑒。”慕容墨見皇上不信自己,忙鄭重地道。

“這個消息,你從何得知的?”皇上輕閉雙目,語氣淡然地問道。他不是關注瑣事的人,很多事情,不管過程如何,他要的,隻是結果。因此,慕容墨的解釋,他一點聽的興趣也沒有。

慕容墨向來不敢欺騙皇上,可是在麵對這個問題,卻還是不由一怔,接下來的謊話就脫口而出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皇上見慕容墨沒有對自己說實話,麵容一黯,卻也沒有再繼續盤問下去。他深深地明白,慕容墨不願意說的話,自己是沒有辦法讓他說的。因此,揮了揮手道:“既然是公主,那麽這樁婚事倒也般配。你先回宮去,好好安撫她一下。年紀輕輕,就有這個勇氣孤身一人在外闖**,不容易。”

“那婚事……”慕容墨仰頭問道,眼睛裏帶著明顯的期盼。

他的心裏,是想著婚事能夠泡湯的。

他對秦紫嫣,一直都存有愧疚感,如今兩人之間的芥蒂還未消除。倘若在這個時候,又另娶她人,隻怕秦紫嫣心裏的石頭永遠都拿不開了。

慕容墨承認,他舍不得。

舍不得失去秦紫嫣。

可皇上眼下,卻是非讓他娶了展梓文不可。對皇上來說,沒有什麽會比子嗣更重要。他如今年事已高,這皇位估計也坐不了幾年了,到時傳位給慕容墨時,如果慕容墨膝下有子,群臣也會擁戴得更熱烈些。秦紫嫣固然是皇上一心想要好好補償的人,但是在子嗣上,皇上沒有辦法顧全她的歡喜,隻是想著到時再多給她一些恩賜。至於她的皇後之位,那是誰人都無法撼動的。即便是生了世子的妃子,也不可能。

思及到這層,皇上的眼神不由變得冰冷,眯縫著眼睛看向慕容墨,沉聲問道:你不喜歡她?”

慕容墨沒有撒謊的理由,隻好點頭道:“兒臣的確喜歡她,但是,那種喜歡也許更多的是出於朋友之誼,而非……”

“有喜歡就夠了。行了,旁的你也別多說了,都下去吧。朕這幾日頭有些疼,想一個人安靜地待會。”皇上抬起手,扶了扶額頭,朝慕容墨擺手道。

慕容墨咬了咬牙,隻好行禮道:“那父皇好好保重身子,兒臣先告退了。”

回到東宮,秦紫嫣閉門不出,淩香不知道在忙著什麽。慕容墨一個人,有些失神地坐在涼亭裏。

七月的天氣格外炎熱,慕容墨坐在四麵通風的涼亭裏,依然覺得整個人都變得汗津津的。正想著再坐一會,便回房去。卻見陽光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悄然隱入雲中,黃豆般的大雨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慕容墨這次進宮見皇上,沒有帶任何隨行侍從。因此,此刻身邊自然也沒有一個人。

冒雨回房,固然也算是雅事一樁。但此刻的慕容墨,著實沒有這份心情。突然,一抹薄荷綠的身影閃身進入涼亭,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碟顏色金黃香氣誘人的糕點。

“上次看你特別喜歡吃金玉糕,所以今天又做了些送過來。不過今天的,是我親手做成的。”展梓文將糕點放在慕容墨跟前,拈起一塊遞到慕容墨唇邊笑道。

慕容墨沒有辦法拒絕,隻好吃掉。好在,糕點的確很好吃。慕容墨臉上,不由露出淡淡地笑意來,道:“金枝玉葉的公主,從哪裏偷學來的這些技藝?”

“如何會是偷學呢?”展梓文將嘴撅高道:“若依你之言,是我在宮外偷學所得的話,恐怕這會長安城大街小巷都會設攤叫賣了。”

“那難不成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慕容墨又拿起一塊放到嘴裏吃了起來。

展梓文點了點頭道:“雖然不是我一個人想出來的,但是我也算是裏麵最重要的參與者了。慕公子,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你是第二個吃到金玉糕的人。”

“是嗎,那第一個是誰?”慕容墨沒有想到糕點背後還有故事,不由脫口而出問道。

“第一個,就是我的父皇。”說到這裏,展梓文的語氣不由變得低沉下來,雙手抱住自己的肩道:“我是早產兒,在偌大的深宮裏,沒有人是真心待我好的。我的娘親是一名舞娘,因為舞跳得好深得我父皇的意,於是被寵幸並生下了我。隻不過,我娘親她並沒有因為我的出生而魚躍龍門,反而死在皇後的陰謀當中。許是父皇他對我娘親也存著愧疚,因此這些年來,對我也算是嗬護備至了。但是,我已經知曉在宮中生活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因此我年紀小小的時候,就已經懂得如何揣度強者的心思,並去取悅他們。”

“所以,這金玉糕,也是你用來取悅你父皇的?”慕容墨問這句話時,眼裏沒有一絲一毫的鄙視,更多的,是對展梓文的心疼。

同樣是失去娘親的人,他對她,多多少少能做到感同身受。

展梓文輕輕點了點頭,再抬頭時,眼裏已經泛起了晶瑩的淚花,但是嘴角卻拚命地揚起,努力微笑道:“這金玉糕,的確是為了取悅而特地琢磨出來的新式糕點。全天下,隻有我一個人會做。但是,從今以後,它隻會做來取悅你。”

“我擔當不起你這樣的深情。”慕容墨回避道。

展梓文卻一臉堅定之色,道:“你不用擔負任何,一切,交給我就好。慕公子,請你相信,我對你絕不會有任何惡意。從來沒有,現在沒有,以後更加不會有。”

“嗬嗬……可真是郎情妾意,情話說得這麽動聽,可真是讓人好生羨慕的一對鴛鴦啊!”

突然,有一道清冷譏諷的男聲,穿透如珠鏈般致密的雨絲,傳入涼亭心思各異的兩人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