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容太後依然極愛品茶,新進貢來的特級大紅袍,在白色瓷杯裏翻滾著,茶香嫋嫋,繞梁不斷。

慕容清望著那縷混合著茶香的輕煙緩緩上升,最後消散在空中,麵上不由出現茫然。

“皇上這是怎麽了,變得讓哀家都有些不認識了。”德容太後敏感地感覺到了慕容清的不對勁,沉聲問道。

慕容清擠出一絲笑容,道:“母後真愛說笑,兒臣再怎麽變,也總歸是母後最熟悉的那個人。”

“是嗎?哀家倒是真心希望是如此。隻不過,看慣了這世間百態,才明白一個人要想一直保持本心,實在是太難。每個人都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逐漸改變,哀家如此,皇上你亦是同樣。”德容太後朝菱月揮了揮手,示意菱月退下,然後稍稍挽起衣袖,親自給慕容清倒了一杯茶,低聲道:“有什麽事情就跟哀家說吧,畢竟哀家跟你,是站在同一條線上的。”

“即便對麵是慕容軒,您跟兒臣,依然是站在同一條線上的嗎?”德容太後與慕容軒之間的事情,慕容清早已知曉,因此見德容太後這般說,不由就問出了這句話來。

德容太後怔了怔,隨即道:“如果他阻攔了你的路,那麽哀家一樣不會心慈手軟。但是,哀家有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慕容清問道。

德容太後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沉重,道:“不論他做了什麽,都必須留他一條性命。哪怕是將他貶為平民逐出京城,也務必保全他的性命。”

“兒臣知道了。”慕容清知道這是德容太後所能做到的極限,因而露出滿意的笑臉點頭道。畢竟,他也無意要他們的性命。

這時,菱月突然走進來,附耳對德容太後說了些悄悄話。

待菱月退出去,德容太後的麵容依然沒有任何變化,她端起茶杯輕輕喝了口,問道:“皇上,您說這大紅袍跟西湖雨前龍井相比,究竟哪種口味更好?”

“那要看喝的人更偏愛哪種口味了。”慕容清也端起茶杯飲了一口,他其實並不是個愛喝茶的人。或許是因為在寺廟裏待得太久,讓他心生反感,對這世間一切寓意禪理的東西都避之不及吧。是以,他雖然長相清秀,口味卻十分重,喜歡鮮鹹香辣。類似於茶或者清粥一類,他完全就提不起興趣。今天這杯茶,若是不是德容太後親手泡的,他是斷斷不會端起喝上一口的。

德容太後淡淡一笑,道:“人的一生,一切自有定數,哪裏由得你的口味來。若是遇著不合口味的,你便難以忍受,那麽生活給予你種種磨難,你又該如何承受下來呢?皇上,你這樣,著實讓哀家憂心啊!”

“母後,兒臣是真的很迷惘。”慕容清放下手中的茶杯,盯著在水裏沉浮不斷的茶葉,低聲道:“剛才菱月姑姑跟您說的,一定是有關於慕容墨的事情吧。”

“你倒是很聰明,哀家什麽都沒有說,你卻已經猜到了。”德容太後輕輕吹開浮在水麵上的茶葉,輕聲道:“你這樣做,有什麽用意嗎?哀家千辛萬苦地想著怎樣為你將前路鋪平,可你倒好,你竟然縱容別人在你眼皮子底下作出這等事情。清兒,你到底有多年少輕狂?”

“母後,兒臣並非年少輕狂,而是有些東西,兒臣必須去證明它。”慕容清解釋道。

德容太後搖了搖頭,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去證明什麽了。你坐在皇位上,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慕容墨抗議道:“我要的那個證明,對母後您來說,或許是有些可笑的幼稚行為,但它對我來說,卻至關重要。”

“清兒,你可知任何行為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如此在意過程,可有想過結果。”德容太後低聲歎道。

這一刻,她終於將慕容清也當成了一個孩子來看待。

想想這個孩子,在不足一歲的年紀下,就遠離所有的親人,被送入寺廟裏清修。雖然依然是皇家人的身份,但是在那些宮外人看來,又與放逐有何兩樣。他在宮外,過得必然艱辛忍辱負重。

德容太後探過身子,抬起手輕輕撫摸了下慕容清的頭。這樣親昵的舉動,讓慕容清難以適應地往旁側了側身子。

“你自己的路,自己選擇怎麽走下去,別人沒有辦法替你做決定。但是,你要知道的是,人生沒有回頭路,走錯了就隻能步步錯下去。”德容太後沉聲道。這番話,又何嚐不是她在說給自己聽的呢。

“謝謝母後。”慕容清感激地道。

德容太後輕歎口氣,道:“你不必謝哀家,畢竟哀家跟你站在同一條線上的初衷,是為了利益。”

“利益才是培養以及維係感情的最好紐帶不是嗎?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去耿耿於懷呢。”慕容清瀟灑一笑,道:“母後,您放心,有了今天這一席話,縱然這場賭局,兒臣敗得一敗塗地,也絕不會讓您有損分毫。”

德容太後隻是微微一笑,並不回答。

對於她來說,這不過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的意氣行事。因為這是一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世界,他若真是輸得一敗塗地了,那麽他就根本不會有任何可以談判的機會。別說是不讓她有損分毫了,即便是他想喝一碗水,那都是難上加難的事情。

這樣一眼就能窺見的結局,若是放在從前,德容太後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去阻止慕容清這個瘋狂而愚蠢的行為。可是放在現在,德容太後卻想著任其自然發展下去。她這一生,太過爭強好勝,不管是對於什麽,她都沒有聽天由命過。可是這一刻,她是真的累了,不想再鬥下去了。天若亡她,她也笑著接受。

“你想讓哀家怎麽幫你?”德容太後收起那些在腦海裏肆意翻滾的思緒,看向慕容清沉聲問道。

慕容清尋思了會,道:“兒臣知道讓母後與三哥對立很為難,因此兒臣並不會提出這種過分的要求。隻希望母後能夠放手,讓兒臣與大哥三哥來一場真正的公平的拚搏。”

“你要哀家兩不相幫?”德容太後驚訝地看向慕容清,要知道在她主動提出那個問題的時候,她就已經決意要幫助慕容清了。

慕容清鄭重地點了點頭,道:“是的,兩不相幫。如此一來,縱然兒臣敗了,您也依然是尊貴的德容太後。”

“若僅僅隻是為了保全哀家的太後稱呼,那麽你大可不必如此。”德容太後輕聲道。

慕容清笑道:“兒臣意已決,請母後成全。”

“罷了罷了。”德容太後微閉上雙目,聲音猶如飄**在空中的風,輕靈無比,道:“你既然已經將一切都打算好了,那麽就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辦吧。”

“多謝母後成全。”慕容清道。

德容太後冷冷笑了起來,沉聲道:“皇上不必謝哀家,這天下是你的,不是哀家的。你若是不想守住你的天下,那麽哀家也沒有辦法。如你所說,縱然皇上不是你,但哀家卻也依然是一國的太後。”

“如此最好,兒臣心中最後一絲愧疚也沒有了。”慕容清點了點頭,淡漠地道:“快到用晚膳的時間了,兒臣去給您安排晚膳吧。”

“嗯,有勞了。”德容太後對慕容清的態度,陡然變得疏離起來。

皇宮裏的人,並不是沒有感情。而是,縱然付出感情,別人也不一定會接受。每個人想要走的路都不一樣,處事方式自然也不一樣。而若是感情變得深厚起來,將來一旦要分離,又是一番傷筋動骨。思來想去,倒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向任何人示好。這樣,任何人的來去,也都不過是雁過寒潭,了無痕跡。

菱月望著慕容清轉身離去的背影,恭敬地道著賀詞。心裏,卻也生出一種悲涼。少年天子,頂著篡位的壓力,站在世間最高處不勝寒,就連身旁也是空無一人。他的淚,大抵是都落在了心裏吧。

“娘娘……”房間裏,傳來德容太後的咳嗽聲,菱月忙跑了進去,替德容太後拍背順氣,擔憂得道:“您最近咳嗽得似乎越發厲害了,要不要奴婢去請太醫再過來一趟?”

“不必了,你去將那個蛇膽琵琶露拿一盅來給哀家服下就好。這麽點小事,別嚷嚷得仿佛天都要塌下來般。”德容太後手指上戴的金玳瑁珍珠,在從窗口透進的陽光中閃閃發亮,卻也顯得她的臉色越發蒼白。

菱月看著德容太後的麵色,心疼地道:“您最近身子不好,就少操點心吧。皇上雖然是少年即位,但手腕兒卻也足夠強硬,您大可以放心讓他自己去拚搏的。”

“你對皇上,倒還真是讚譽有加呢。”德容太後沉聲道。

菱月因為猜不透德容太後說這話時的心意,因而也不敢隨意接話,微微笑著將蛇膽枇杷露遞給德容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