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我們回去吧。”秦紫嫣扯了扯慕容墨的衣袖,輕聲道。
這裏是先皇的陵墓,建造宏偉而精致的石柱聳立兩旁,雕刻的飛龍仿佛隨時都能騰雲駕霧般。在白玉與寶石的映襯下,越發顯得威嚴無比,令人不能直視。
的確是不能直視,那麽多的帝王都長眠於此,人雖已逝,但亡魂的精神力卻依然存在。
“紫嫣,你說,父皇在這裏會寂寞嗎?”慕容墨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是灰蒙蒙的,間或有幾隻小鳥飛過,留下一條長長的極淡的痕跡。
秦紫嫣搖頭,道:“他不會寂寞的,因為他最心愛的兒子來看他了。”
“可我卻連他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紫嫣,你說,我這個兒子是不是做得太失敗了,太不孝了!”慕容墨將頭埋得深深的,自責地道。
關於神誌不清的那段時日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慕容墨一無所知。因為秦紫嫣根本就不願意跟他提起,而孫福也是含糊其辭。但不管這個中細節如何,結果卻是已經發生了,並且永遠都不會改變。
“雖然我知道自己終有一日要失去他,但我從來都沒有料到這一日會來得如此突然。”慕容墨雙手掩麵,語氣裏流露著難掩的沉痛,道:“紫嫣,有很多事情,你都不告訴我。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擔心我會承受不住真相的殘酷。但你更應該明白,一個已經為人魚肉的人,卻還不知道那個拿刀的是誰,這才是最殘酷的。所以,紫嫣,你應該將事情的所有真相都告訴我。”
“可是,墨……”秦紫嫣欲言又止。
可是,墨,你讓我怎麽對你說才好呢,那畢竟是你的親兄弟啊,你們的身上都流著同樣的血液,我怎忍心看著你們互相廝殺。
“紫嫣,你如果還愛我,就請告訴我。”慕容墨盯著秦紫嫣的眼睛道,他的眼睛宛如一碗墨汁,傾斜開來,暈染出一片深深淺淺的晦澀情緒。而秦紫嫣就這樣陷進那一片墨汁當中,有些情緒,她懂得,卻無能為力。
艱難地開口道:“如果你執意要知道,那麽我統統都告訴你便是。隻是希望你聽了之後不要太激動,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行事方式自然也是不一樣的。”
秦紫嫣深吸了口氣,道:“你之所以會神誌不清,陷入昏迷當中,是因為青籬給你下了三花毒。”
“青籬為何要給我下三花毒,我跟她素昧平生,並無任何恩怨。”慕容墨問道。
秦紫嫣淡淡一笑,有些哀傷地笑道:“這個世界上,並不一定是對跟自己產生直接關係的人才存有恩怨,通過第三者也是可以的。就像……我會因為你而討厭曾經的皇後娘娘般。”
“那關於青籬的這個第三者,是誰?”慕容墨鎖住秦紫嫣的眼睛,沉聲問道。
秦紫嫣苦苦一笑,道:“墨,你何苦問得如此詳細呢,你心裏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嗎,又何苦非要來跟我求證呢?”
“是呀,我是早有懷疑了。但是,我不相信,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他要如此對我。難道是,是因為你嗎?”慕容墨走近秦紫嫣,伸出手緩緩撫上秦紫嫣的麵容,道:“這張臉,還真是千嬌百媚,一笑傾城。但紫嫣你可知,我已因你這張臉付出極多……”
“墨這話是什麽意思?”秦紫嫣退後一步,躲開慕容墨的撫摸,質問道。
慕容墨嗬嗬笑道:“紫嫣,我隻是覺得很累,就仿佛是生活在一片絕望的懸崖底下,而上方,還有很多我信任的人正在朝我丟擲石塊。紫嫣,你說,我可以信任你嗎?”
“墨,墨……”這樣消沉的慕容墨,讓秦紫嫣痛得五髒六腑都縮到了一塊,她伸出手緊緊地抱住慕容墨,用盡她全身的力氣恨不得能夠將慕容墨嵌進自己的身體裏,喃喃地道:“墨,請你相信我對你的感情,請你以後再也不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好嗎?我秦紫嫣敢以性命起誓,這一輩子,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對你慕容墨忠貞不二。”
“紫嫣……”慕容墨也緊緊地抱住秦紫嫣,一滴淚,不受控製地從眼眶中滑落,滴在秦紫嫣的脖頸裏。他深呼吸,不讓自己的脆弱在秦紫嫣跟前顯露無疑,努力地擠出一個笑容,輕聲道:“紫嫣,原諒我方才說出這樣的話來。”
“沒關係,沒關係的。我知道你是因為心裏不痛快,所以口不擇言了。沒關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不用擔心。皇叔已經回宮了,他的手裏握有奇人異士,秦時月如今也是禦前侍衛統領了,還有逍遙王,逍遙王雲遊四海朋友遍布天下。有他們的幫助,所有的苦難,我們都一定能夠度過的。”
“若是度不過呢?”
“若是度不過……不,怎麽會呢,怎麽會度不過呢,不會的,不會的!”秦紫嫣用力地搖頭,看著慕容墨微微笑道:“你可是先皇心中不二的帝王人選,你才是真正的真龍天子,眼下的一切都不過是上天給予你的小小考驗罷了。相信我,所有的一切苦厄我們都會順利度過。”
“紫嫣,我讓你受苦了。”慕容墨自責地道。
“隻要跟你在一起,怎樣我都不覺得苦。”秦紫嫣堅定地道。
“那,如果有一日,我不複當年良善的模樣,你對我,還如往昔嗎?”慕容墨沉吟著問道。
秦紫嫣用力地點了點頭,道:“不管你變成什麽樣,你都是我的墨,我心中永恒的墨,我永遠都深愛著的墨。”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前路不管有多險惡,有多少豺狼野獸,我也全然不懼了。”慕容墨將頭深深地埋進秦紫嫣的脖子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輕巧地鑽入他的鼻端。
慕容軒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幕,心底有淡淡的悲傷蔓延開來。
隔得有些遠,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但是他們的肢體語言以及麵部表情,卻都在向慕容軒昭告著他們的恩愛。是呀,恩愛,如此長情恩愛,在這原本蕭瑟冰冷的皇宮裏,倒實在顯得格外彌足珍貴,格外叫人欽羨。
紫嫣,你若是覺得幸福,我定當不會成為你幸福的阻撓。
慕容軒轉身,往樟樹後隱去,在慕容墨與秦紫嫣看不見的地方緩緩跪下雙膝,重重地磕了三個大響頭,低聲道:“兒臣不孝,未能守護您最後一刻。但是,兒臣定當會遵從您內心的願望,幫助大哥繼位,以慰您在天之靈。”
幫助慕容墨,就意味著要跟慕容清為敵。
想起慕容清,慕容軒心裏不由又泛起哀愁。他跟這個弟弟的關係,實在是淡薄。若非是後來有一次皇後娘娘無意中提起,慕容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弟弟。這樣一個被眾人遺忘在皇宮之外的弟弟。但彼時他年幼,性子不羈,兼之又與慕容墨兄弟情深,是以對這個素未謀麵的弟弟並沒有多加關注。雖然隱約知道他在華林寺,卻也一直都沒有去看望過他。
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個被大家遺忘的人,竟然會有此等謀略,在回宮之後便順利登基。
因了慕容墨與秦紫嫣都在陵墓,因此慕容軒並沒有深入陵墓,而是在外祭拜後便一路沉思著回了軒義殿。才剛踏進殿內,便看見慕容清坐在桌前,兩人視線對接,慕容軒有微微的尷尬,但慕容清卻大大方方地笑了起來,他起身迎了上來,笑道:“三哥。”
這聲三哥,叫得又親熱又自然,慕容軒的心裏不由泛起更深的漣漪,一絲愧疚感浮上他的心頭,他望著慕容清清瘦而蒼白的麵容,關心地道:“你的身體可好?”
“謝謝三哥關心,會慢慢好起來的。畢竟現在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了,從前是飽了這頓饑了下頓,天寒地凍時也不知該往哪裏躲避風雨。所幸如今一切都過去了,那些昨日,就仿佛是一場噩夢,夢醒了,一切也就都跟著不存在了。”慕容清幽幽道。
慕容軒聽了慕容清的話,控製不住地心疼起來。雖然他知道自己不應該對慕容清存有這種感情,畢竟慕容清奪了慕容墨的皇位。但是,聽著他淡淡地,用如此平靜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說著他的過往,他那完全就不該是一個皇子的過往時,慕容軒實在沒有辦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
“你到底是皇子,他們怎麽能如此對你?”慕容軒氣憤填膺地道。
慕容清淡淡一笑,寬慰道:“三哥不必為我打抱不平,因為這就是人心。我頂著帶煞的名去寺內修行,宮中人也盡將我遺忘,這樣的我,又豈會受人照拂。偏生我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自然是連哀憫也得不到,所有的人都以欺負我為樂。三哥,你永遠都不會明白被眾人孤立被眾人欺淩是何滋味。當然,我也希望你永遠都不必領會,因為那些噩夢,我一個人做過,就已經足夠了。”
“是三哥對不起你,不該……”說到這裏,慕容軒卻已然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現在才說這些,又有何用呢?
慕容清搖頭,道:“親生父親尚可以待我如此冷漠,遑論並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呢?所以,關於我的過去,三哥你聽了之後一笑而過便好,不必懷有任何愧疚或者憐憫。我已經不是當年寺內的那個可憐孩子,癡癡地想著師父師兄們能可憐可憐我,免我受欺負。如今的我,已經明白,隻有當自己成為強者,才能夠免受欺淩。”
“所以,你搶了大哥的皇位?”慕容軒輕聲道。
有些話,他縱然不想說,但問題既然已經發生並存在,就總該去解決的。
慕容清迎上慕容軒詢問的目光,淡淡地笑道:“三哥也以為我是在搶不成?”
“可父皇原本擬定的儲君人選,是大哥。在你尚未回宮時,大哥就已經是眾人皆知的太子了,他繼位才是民心所向。你這樣做,等同於篡位。”慕容軒略微激動地道。
慕容清眼中閃過一絲鋒芒,臉上卻依然帶著如清風般的微笑,道:“民心所向,對三哥而言,怎樣才是民心所向?四弟不才,竊以為隻要能為眾生謀福祉,為百姓帶來安居樂業,就是民心所向。至於篡位一說,就更是荒謬了。我之所以登基為皇,那也是因為大哥他心智迷失。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所以我才在太後娘娘與眾位大臣的擁護下登基的。三哥今日一言,倒牽連了太後娘娘與各位大臣了。”
慕容軒沒有想到慕容清如此能說會道,三言兩語下來,不但將自己方才的話全都給駁了回去,還給自己扣上了一頂汙蔑太後娘娘與朝中大臣的帽子。
“三哥……”慕容清抬起手輕輕覆蓋住慕容軒的手,看著他的眼睛真誠無比地道:“我知道自己突然回來,並且迅速繼位,這樣的大事一定會引起滿城風雨。但我希望,在一片指責聲中,我還能聽見自己兄弟的微笑聲。三哥,雖然我從小入寺,不像您與大哥感情深厚,但我畢竟也是你的弟弟啊!”
慕容軒被慕容清最後的一句話,說得眼眶不可抑製地泛紅起來,原本還想著義正言辭地訓斥他一頓,為慕容墨討個公道。可是此刻一來,卻是任何譴責的話語都說不出來。他發覺,他這個並不心軟的人,對慕容清,竟然是無比的心疼。
這個人,畢竟也是他的弟弟啊!
雖然他們十多年來從未謀麵,但不管怎麽樣,他們的身上,都流著來自同一個人身上的血。他是喚他哥哥的人。而他,又怎可以置他於不顧?
“四弟。”慕容軒輕輕握住慕容清的手,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和,希望不要傷害到他,低聲道:“四弟,三哥知道你之所以繼位,是迫於當時形勢,是為了天下蒼生為了大哥。但眼下大哥已經清醒,皇位畢竟是父皇留給大哥的,你……”
慕容軒欲言又止,看向慕容清。
他相信,以慕容清的聰明,定當會明白他沒有說完的話包含怎樣的心思。
但慕容清卻假裝茫然,目光灼灼與慕容軒對視,一聲都不吭。
直到慕容軒的臉都逐漸紅了起來,氣氛變得凝滯而尷尬,慕容清這才清咳了聲,道:“三哥的意思,是要我退位讓賢嗎?”
“四弟,你是知道的,這皇位到底是大哥的,三哥相信你深明大義,不會去跟自己兄弟搶奪什麽東西。”慕容軒勸道。
慕容清聽了這話,卻是陡然笑了起來,半響方道:“三哥這話說得真是漂亮,這天下說到底是父皇留給大哥的對吧。可是,這天下之所以還能安安穩穩的,靠誰的功勞,三哥可又知道?還有,三哥方才勸我不要跟自家兄弟搶奪東西,那麽東西當中,是否也包括女人啊?”
慕容軒是因為什麽而封王出宮,宮外的人或許並不知道內情,但宮內卻幾乎是無人不知的。因此慕容清此話一出,慕容軒的臉陡然變色。
“我們三兄弟畢竟是身上流著同一個人的血液,就連愛好也是如此地相似。聽聞三哥對紫嫣一見鍾情,湊巧的是,我進宮來見到的第一個女子也是紫嫣,並且……”說道這裏,慕容清停頓了下,注視著慕容軒足足三秒鍾,這才道:“並且,我也對她驚為天人。”
“那時,我是因為並不知道紫嫣是我嫂子,況且你也看見我最後的結局了。四弟,不要犯傻。”慕容軒沉聲道。
他太了解秦紫嫣是一個怎樣的人,也知道她對慕容墨的感情有多真摯,因此聽見慕容清這樣說,心裏不由泛起悲哀。若是他們三兄弟當真愛上了同一個人,那隻能說明他們實在過於不幸。
他已經不幸了,又怎能眼睜睜地看著慕容清步自己的後塵。
慕容軒在心內權衡著,艱難地開口道:“四弟,天底下的女子何其多也。紫嫣雖然優秀,但比她優秀的人也並非不存在。你又何苦局限眼界,將所有的目光與心神都放在紫嫣一個人身上呢。”
“溺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旁人再優秀又與我何幹呢,我心裏想著的那個人,隻有紫嫣。三哥,你是愛過的人,我想不用我說,你也能明白我是什麽感覺。”慕容清的雙眼宛如一泓秋水,裏麵水光閃閃,亮晶晶的。
“我明白,正因為明白,所以我才勸阻你放棄。”
“不。”慕容清沉聲道:“一生,能夠遇見一個愛的人,是多麽地難得,我是死也不會放棄她的。三哥方才不是說要我將皇位讓出來嗎,沒問題,我可以答應,我可以馬上退位讓給大哥。但是,我有一個請求,也希望大哥能夠答應。”
慕容軒已經隱隱約約猜到慕容清的請求是什麽,頓時沉默不語。
“怎麽,三哥認為大哥不會舍得?”慕容清半是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