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距離青州多遠了?”慕容墨掀開簾子,兩眼沒有焦距地落在馬車後方的風景處,嘶啞著聲音問道。

隨轎而行的孫福忙躬身笑道:“太子不用急,我們很快就要到長安城了。”

慕容墨抓著簾子的手一顫,簾子立即紛紛揚揚如風中的柳絮般,從手中滑落,再一次將窗外的風景阻隔在外。這一刻,慕容墨的心裏百感交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麽?他就這樣丟下還在昏迷中的紫嫣,獨自一人不辭而別回了宮,倘若紫嫣醒來,會怨自己嗎?

“停車!”慕容墨突然大聲叫道。不,不行,他沒法就這樣離開,他的紫嫣一定還等著她呢。

馬車停下,慕容墨打開布簾子,正準備跳下的時候,孫福突然走了過來,他直直地跪了下去,哽咽道:“太子,國事為重啊!”

“滾開!”慕容墨大喝道。

國事,國事?這兩個字就像兩個巨石一樣,始終壓在他的心口。他多麽想像其他皇子一樣任性一回,就這樣什麽都不管,搶一匹馬然後打馬而去。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孫福,慕容墨忽然發覺心裏無邊無際地的悲涼。區區一個孫福,自然是擋不住他的。但是,如果他當真就這樣離去,那麽他又置父皇於何處,置自己身上的使命於何處呢?

慕容墨無力地坐下。

孫福一直跪著,直到馬車裏傳來慕容墨嘶啞低沉的聲音,“出發吧,越快越好!”,孫福這才起身,朝隊伍打了個手勢,因為慕容墨說要越快越好,因此孫福便坐到了馬車前麵。

馬蹄飛揚,一波灰塵尚未落定,另一波灰塵便已再度揚起。

孫福看著身邊快速後移的風景,想起慕容墨方才疲憊的神態,心裏也很難過。太子對太子妃的態度和感情,早已在不知不覺當中發生質的改變,這一切,孫福都是看在眼裏的。如果可以,不用太子親口說,他也會立即快馬加鞭,將太子帶到太子妃身邊。可是不可以,太子畢竟是太子,他此次來青州也是為了國事,倘若滯留青州,朝中大臣將如何議論評判,皇上又將如何看待?

他孫福,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本來需要4個時辰的路,在孫福的催促下,生生地變成了2個半時辰。孫福也知道慕容墨心裏的煎熬,離得越遠,也許他的心便沒那麽痛。這也是為什麽慕容墨開口問離青州多遠時,他避重就輕答已經快到長安城了。

早有人回了東宮稟告慕容墨即刻回宮的消息,淩香歡喜得不行,破例讓蘭兒拿了一個金元寶給傳話的人。

“蘭兒,快給我焚香沐浴。”淩香轉而走向衣櫥,看著裏麵顏色各異的華美衣裳,十指輕輕滑過,感受著上好料子帶給自己的水般觸感,輕聲問道:“我跟太子那麽久沒見了,該穿成什麽樣才好呢?”

太子要回來,蘭兒心裏也是十分高興的。因為淩香這段時日喜怒無常,對下人門動輒打罵。如果太子回來的話,那麽管理東宮的大權就將重新回到太子與孫公公手裏,淩香則不能這樣肆意妄為了。想到這,蘭兒忙笑著道:“淩姑娘與太子闊別多日,那青州又不是什麽繁華之地,因此淩姑娘應該穿得華麗富貴,讓太子感覺眼前一亮才是。”

淩香麵上一喜,手停留在一件石榴紅的裙上,正準備抽出來,突然麵色大變,回頭便罵道:“你這蹄子,心裏到底裝了什麽心思。青州剛鬧鼠疫,太子的心情一定十分沉重。倘若我穿紅戴綠的出去,恐怕他要拿我跟災民比較,到時覺得我奢侈無度。”

“還是淩姑娘深謀遠慮,奴婢鼠目寸光的,隻想著眼前,竟沒有想到這當中還有大學問。”蘭兒忙堆起笑容道。

“行了,你快點去給我放熱水吧。估摸著太子很快就要到了。”淩香揮了揮手道。

沐浴過後,蘭兒服侍著淩香穿戴妝扮,淩香身上還帶著玫瑰花的清香,整個人容光煥發。一身湖碧色束腰的宮裙,將她本就前凸後翹的身材,勾勒得更加完美。蘭兒先在淩香的麵部上塗抹一層胭脂,然後用*輕輕罩之。隨後又為淩香貼上花鈿,塗上唇脂。

“妝好了。”蘭兒輕聲道,拿起菱花銅鏡給淩香看,淩香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色紅潤,看起來猶如枝頭的桃花般粉嫩,心裏十分滿意,讚道:“不錯,這樣看來,竟仿佛年輕了許多。這叫什麽妝,以後便都為我作這種妝吧。”

“回淩姑娘,這是‘飛霞妝’。以這種方法做妝,胭脂的用量很重要,如果妝容濃豔的話,稱為‘酒暈妝’,像這樣妝容清淺的話,則是‘飛霞妝’。奴婢是覺得您今天這身湖碧色,配上飛霞妝,會既不損其清爽,又增其嬌豔。”蘭兒細心地講解道。

突然,門外有丫鬟報:“淩姑娘,太子的馬車已經能遙遙望見了。”

蘭兒忙放下菱花銅鏡,扶著淩香起身,淩香猶不放心地問蘭兒,“我這樣,瞧著可好?”

“好,非常好呢。”蘭兒輕輕笑道。

淩香這才放下心來,搭著蘭兒的手往房外走去,道:“太子快要到宮門口了,我們得快點趕過去才是。”

兩人才剛趕到宮門口,太子的馬車便快速行來。淩香忙緊走兩步,站到孫福身側,一起恭迎太子下馬車。

“太子……”淩香的聲音軟軟的。

慕容墨目光落在她身上,沒有多大感情,隻是拉起她的手,大步往房裏走去。一路上,始終不曾說過一句話。慕容墨不說,淩香自然也不便說。但是,想到慕容墨當著那麽多下人的麵,拉著自己的手。淩香的心裏,就仿佛灑了一大罐蜜糖般。

“把門關上。”一進房,慕容墨便冷冷地道。

淩香心中一喜,大白日的,關什麽門。難道說……

想到這,淩香忙掙脫開慕容墨的手,笑道:“我來關吧。”

慕容墨不置可否,依然往前走,他覺得自己此刻恍若行屍走肉般。想哭,眼睛卻已幹涸,而且他的身份也是不允許輕易掉淚的;想笑,可是嘴角僵硬得仿佛被冰凍住了般,略微彎一下都難如上青天。

此時此刻,他隻想喝酒,隻想大醉一場。

淩香一邊關門,一邊盤算著自己等會是應該羞羞答答,還是應該欲拒還迎,還是應該搶奪先機……心裏正思緒翻滾著,猛然聽到慕容墨的聲音傳來,“門還沒關好嗎,怎麽不進來?”

淩香心中一喜,忙將腰帶扯了扯,讓衣服顯得寬鬆點,然後將肩頭兩側往下拉,露出圓潤如玉的肩頭。這才輕移蓮步,風情萬種地進了房。

“過來,陪我喝酒。”慕容墨聽到腳步聲,頭都未抬,隻是自顧自地拿起麵前的酒樽,仰首便見了杯底。

淩香見了這樣的場景,不覺懊惱,但也隻得賠著笑,在慕容墨身畔坐下,端起酒杯輕嚐了口,酒水入喉,辛辣無比。竟然是烈酒。淩香心中不免覺得委屈,以往陪慕容墨喝酒,慕容墨都是給自己倒性溫的酒。今次看來,是一點憐香惜玉之心,都不存在了。何以一次青州之行,慕容墨變得這般失魂落魄?

“來,幹!”慕容墨再度舉起酒杯道。

淩香隻得端起酒杯,仰首一口氣喝幹。不管是什麽原因,她都不想違逆慕容墨的要求。淩香在心裏安慰自己,慕容墨隻是心情不好而已,他不找別人,而是找自己買醉,這證明自己在他心裏的地位是常人無法比擬的。隻要自己如往常般乖巧聽話,慕容墨便依然會如從前般喜歡自己。

可是,慕容墨除了不斷地給自己和淩香滿酒以外,不曾抬眼半分,不曾看淩香一眼。

他心裏,滿滿地,都裝著一個此刻還躺在**的紫嫣。

酒辛辣,入喉穿,眼淚飛。每多喝一杯,淩香的心就往下墜一分。她已經明了慕容墨此刻的低落,因為她突然想起秦紫嫣並沒有隨慕容墨歸來。

他,心裏竟果真隻有那個女子的存在了?

淩香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仿若在接受淩遲般,每一下,都是直接割在心口處,疼痛蔓延四肢百骸,讓她痛得發不出聲。唯有不斷地喝酒,不斷地喝。慕容墨想醉,她又何嚐不想醉呢?

淩香喝得急,喝得悲,不一會便醉得人事不省,慕容墨的臉也看得不是很清晰。

“太子,皇上召見您。”孫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慕容墨眼眸加深,喝盡杯中最後一滴酒,然後起身往外走去,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淩姑娘喝醉了,給她煮碗醒酒湯,好好侍候著。”

“太子,您要不要……換身衣服?”孫福小心翼翼地瞧著慕容墨的神色,輕聲問道。慕容墨喝酒不易上臉,此刻看不出是喝了酒,可衣服上的酒味卻是一靠近便能聞得出的。

“換吧。”慕容墨知道孫福的意思,也是,自己一回宮,不去覲見父皇,反而在家裏買醉,這要傳散開來,言官手中的那支筆又將如何將自己來彈劾?

換過幹淨的衣服,坐著步輦來到乾清宮。

慕容墨見到皇上,一撩衣擺,雙膝跪倒,“兒臣參見父皇。”

“快快請起。”皇上親自扶起慕容墨,目光從慕容墨臉上劃過,感歎道:“墨兒瘦了。這次的青州鼠疫,你居功至偉,朕一定要好好嘉獎你一番。”

“父皇,這次的青州鼠疫,有功勞的並不止兒臣一人。兒臣已經寫了一份詳細的名單,將有功勞人士都收錄在單,請父皇過目。”慕容墨從袖中摸出一份花名冊,這是他在青州鼠疫得到徹底控製那天,便已經寫好的名單。青州鼠疫一事,大家其利斷金,他身為太子不可以獨自吞了這份功勞。

“墨兒有心了。”皇上接過花名冊,放在案幾上,笑道:“你這次去青州,有什麽發現?”

“青州雖然不及京城繁華富庶,但因為其地勢居要,百姓安居樂業,百姓都很感沐皇恩。”

皇上沒有說話,隻是將目光停留在慕容墨臉上巡視一番,這才悠然問道:“這,便是你在青州待了那麽長時日所得到的發現?”

慕容墨不語。

皇上忽然將手中名單擲在地上,語氣裏帶了幾分怒其不爭,“朕膝下子女稀薄,除了你之外一共才四個兒子。四個兒子當中,唯有你性格與朕最為相似。朕也一直都很信任你,認為你最有資曆守住我們祖輩打下來的江山。每次但凡哪裏出了事,朕都派你前往,你可明白朕這麽做的苦心?”

“兒臣明白。”慕容墨心中有些難過,他是明白,因為明白,所以他不得不撇下還在昏迷的紫嫣。可是,他多麽希望自己能夠不明白。

“你明白便好。”皇上輕歎道,“朕知道你能力非凡,那些事情你一定能解決。如此一來,不但能增加你的閱曆,讓你將來即位後,能對大小事情都擁有判斷力及決斷力。同時,也得讓你獲得民心,及朝中大臣的愛戴。朕苦心造詣,隻是希望墨兒你不必如朕少年即位懵懂無知,什麽都要靠自己摸索。”

慕容墨彎腰撿起地上的名單,雙手呈上,帶著歉意道:“多謝父皇對兒臣的一片苦心,兒臣一定努力,絕不辜負父皇的期望。”

皇上接過名單,揮了揮手,道:“你剛從青州歸來,想必也很疲累。朕便不多留你說話了,你且回去好好歇息一番,準備好明日朝上該說的。”

“謝父皇,兒臣告退。”慕容墨再度跪倒,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方退下。

皇上看著自己這個長子,一雙眼睛裏包含了太多感情,他打開名單,慕容軒的名字赫然在首列。他眉心漸漸散開,吩咐道:“小德子,去按照這份名單準備禮品,我要好好嘉賞這批為鼠疫作出貢獻的人。”

慕容墨回到自己房裏後,清荷突然來稟報,“太子,淩姑娘不肯喝醒酒湯,此刻正在發酒瘋。”

“發酒瘋?”慕容墨覺得有些好笑,該瘋的人都沒瘋,不該瘋的這麽卻瘋了。

“是。”清荷肯定道。

“既然不肯喝,便由著她發瘋吧。我困乏了,你退下吧。”慕容墨淡淡地道。

可是清荷依然佇在那裏,道:“奴婢覺得太子最好還是過去一趟,淩姑娘眼下正在責罰宮女,您要是不過去製止的話,恐怕會引起混亂。”

慕容墨忽然覺得煩躁無比,嗓音愈發低沉冰冷,“清荷,你這差倒是當得越發盡心盡力了,果真是事無巨細都要稟告於我了。”

清荷不敢接話,垂了頭,卻也不離開。她在等慕容墨給自己一個解決事情的辦法,雖然她也有辦法,可淩姑娘畢竟是太子的女人。若太子沒有親口下旨,那麽再多的辦法,也沒有人有膽子去執行。

“既然不肯喝,你便找幾個力氣大點的宮女,把醒酒湯給她灌下去。這可是東宮,不是什麽私家宅院,還由不得她如此放肆!”

“是,奴婢這就去辦。太子好好歇息吧。”清荷關上門,看著一旁的孫福,語氣清冷,“太子的話,公公可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隻是……這事,還得姑娘來做才是穩妥啊。”孫福嬉皮笑臉道。

清荷知道孫福是怕淩香醒來後會怨他,但是也不點破,笑道:“既然公公承讓,那奴婢便接了這爛攤子便是。”說罷,也不去看孫福,轉而吩咐一旁的水杏道:“你去找幾個力氣大的,帶上醒酒湯,跟我一起去淩姑娘的房裏。”

蘭兒看見慕容墨的貼身宮女進了房,知道此事今日必然不能善了。忙一把拉住正拿著鞭子亂抽人的淩香,低聲勸道:“淩姑娘,醒醒,您快停下啊,清荷來了。”

“誰來了,我都照打不誤!”淩香跌跌撞撞的,隨著步履踉蹌,手中的鞭子又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落在身邊的宮女身上。

“奴婢看淩姑娘酒倒醉得真不淺。”清荷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上前走到淩香身後,猛地將鞭子奪過,然後沉聲道:“來人,將淩姑娘架住,把醒酒湯強行灌下去。”

知道清荷必定是奉了太子的命令,宮女們自然沒有敢有異議的。特地找來的幾個力氣大的宮女,一邊一個將淩香成功地架住,淩香用力掙脫,卻也掙脫不開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宮女強行捏著下顎,將一碗醒酒湯幹幹淨淨地灌進肚子。

宮女朝清荷揚了揚已經空空如也的碗,清荷淡淡地道:“好了,太子交代的事情既然都已經辦好了,便退下吧,別擾了淩姑娘清修。”

眾宮女,除了蘭兒,其她人都紛紛退了出去。

淩香跌坐在地上,衣襟被醒酒湯打濕了大片。蘭兒忙上前扶起淩香,看著她呆怔的模樣,有些害怕地道:“淩姑娘,淩姑娘,奴婢扶您去**躺會,好嗎?”

淩香不說話,兩眼無神地望著已經關了的門。

蘭兒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麽,但是見她並沒有推開自己,便大著膽子將淩香扶到**,給她換上幹淨的寢衣,為她蓋好被子,正準備將已經髒了的衣服送到浣衣局時,手腕突然被淩香抓住。

蘭兒回頭,便看見淩香臉上有一行明顯的淚跡。

“你說,太子他是不是不要我了?”淩香的聲音,聽起來此刻就像風雪中的寒鴉般,那麽淒涼,那麽黯然神傷。

蘭兒心中一酸,她跟在淩香身邊這麽多年,淩香飛揚跋扈的樣子她見過,淩香嬌媚妖冶的樣子她見過,淩香嬌嗔可愛的樣子她也見過,卻惟獨沒有見過如此刻般無助絕望的淩香。

蘭兒翻轉手腕,握住淩香的手,鄭重地道:“淩姑娘不用擔心,太子始終都是喜歡您的。”

“那就好,那就好……”淩香喃喃地念道,忽而笑容如花般在她臉上徐徐綻放,她揮舞著手臂道:“我是太子心尖上的人兒,太子為了我可以將太子妃都閑置,我擔心什麽呢?我什麽都不用擔心,沒有人能撼動我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對不對,對不對?”

看著她已經接近於癡狂的神情,蘭兒隻得附和著安慰道:“是的是的,您是太子心尖上的人兒,沒有人能夠撼動您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

淩香滿足地笑了,終於睡著了。

蘭兒站在床邊守了淩香一會,心中百感交集。淩香方才甩鞭子時打在自己身上的傷口,依然隱隱作痛,可是蘭兒卻對淩香完全恨不起來。淩香心中的痛苦,她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