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間狄希陳到家,聽說李國丈做主叫他家的船出海去了,大怒。帶著兒子將了林家送來做藥資的兩隻箱子,七八個從人護著,點著火把闖到林家去,敲開林家大門痛罵一通,把兩隻箱子摔在林通事鼻子底下,掉頭而去。

誰知第二日就起了大風,港口的大船都叫刮沉了兩隻,大風一連刮了兩日,第三日有南邊島上的人家來趕集,說看見狄家的船觸礁沉沒,隻有一截斷桅卡在礁石裏,盡是碎片,想來都撞碎了。

林通事哭哭啼啼去尋尚王哭訴。尚王雖是有心收拾狄家,然此事原是林通事仗著李國丈做下的事體,狄家原是在理。若是收拾狄家就助長了李家氣焰,沒得打消一個又扶起一個來,尚氏王族才安撫下來,必不肯叫他扶植外戚。他算計許久,將林通事大罵一頓,革了他的通事之職,使了個小吏將了幾樣禮物去狄家安慰。

狄希陳當著小吏的麵還把林通事臭罵一頓,指天罵地的賭咒以後再不肯做好人,借著小吏的口傳消息,狄家過了年不會再辦義學,就連宅後住著的狄家漁民,都不再看顧。狄夫人苦勸著,也隻許狄家漁民的孩子在家學附讀罷了。

租狄家房舍的人家不必說,也顧不得過年不過年,趁著天氣晴好,呼親引朋趕著造房舍。狄家漁民裏有錢的幾家也要搬出去,不敢合狄希陳說,求了聞老太來合素姐說。素姐皆許了,道:“你們若是能自己建屋舍,不妨都搬走罷,我家老爺實是氣的狠了,已是打算回中國去,也顧不到你們。”

這般說著,人人心裏都有算計:離了狄家也不見得不能活,能自家做主,為何要做人家的奴仆,何況狄家又是要走的,又是狄夫人發了話,陸續建了新木屋搬走。待人都走盡。狄希陳跟素姐夫婦相對鬆了一口氣,跟兒子商量把漁村的屋舍俱改成作坊。

小全哥尋思明柏買了張家的倭漆必是想做木器生意,他就棄了木器不肯做,對爹娘道:“琉球其實無甚出產,俺們住在這裏,也不是為掙錢,就是要辦作坊,也要辦人工少,賺錢多的。木器不如罷了。”

狄希陳笑道:“我合你娘已是不想管事,你跟紫萱說了算。”

紫萱微微搖頭道:“俺隻管家務呀,再捎帶著管管家學也使得,大門以外的事不要問俺。”

小全哥沉思良久,道:“俺還要管團練,作坊也隻能照管一個,依著孩兒看,咱們照舊製玻璃呀,製些精致細巧的玩好之物,賣的貴貴的,人家隻說是海外來的洋貨,想必也是肯花大價錢買的。”說罷他覺得自家想法極是大膽,很是不安。

豈料狄希陳跟素姐都讚同,相對笑道:“果然是我們的兒子呀,就依著你。”

種地卻是根本,年年運糧食來也不保險,紫萱忍不住道:“海貨還要收呢,不然俺家拿什麽漚肥上地?”

素姐笑道:“這個倒沒什麽,不過雇人罷了,紫萱,不如你管罷,得閑可以出門走走。”看紫萱又想管又不想管的樣子,激她道:“你不試試,怎麽曉得你就真的不如男人?”

紫萱低頭不肯說話,許久才道:“那俺管了試試。”

狄希陳笑道:“如此,咱們無事呢,且出去走走。大正月裏,南山村連個炮仗都無人放。”

素姐笑道:“倒多是蓋房的。咱們且叫兩位當家的細細商量,小妞妞呢,叫她來,俺們坐船去宮北島耍幾日去。”

小妞妞不曉得從哪裏鑽出來,抱著母親的腰歡喜道:“娘,就俺們去,哥哥姐姐不去?”

狄希陳把她扛到肩上,笑道:“就咱們三去,你哥哥姐姐在。”瞪一眼想追上來小全哥,拉著素姐出門去了。

爹娘居然說撒手就撒手,小全哥看著他們的背影說不出話來。紫萱自從病好,比從前安靜許多,看哥哥發呆,輕聲提醒他道:“哥哥,爹娘再是能幹,終有一天是要你管家的!”

小全哥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這話說出來太叫人難受。他悶悶的回來坐下,道:“那咱兩商量罷。俺這個作坊,十幾個人就夠,再得二三十學徒,人手就綽綽有餘。隻是這個作坊不能放在漁村裏,還使俺家的舊作坊就使得。漁村的房舍都與你使呀。”

紫萱道:“漁村裏的人都搬了出去,想必會自尋荒地種,俺們家種地種甘蔗隻怕人手不夠。琉球四季暖和。俺想著,隻要夠俺家吃,多的地不如種些香花香草,曬幹了運回中國去賣,不比種糧食值錢?何況銀錢都有九叔收著,這邊也不曉得俺們能掙錢。”

小全哥鼓掌道:“好主意,這就給九叔寫信,想來船還沒走?”他小心的看了一眼門外守著的彩雲跟冬梅,笑道:“爹爹卻是小心太過了,查不出來白蓮教,就把所有人都趕的遠遠的,到底是因噎廢食。”

紫萱搖頭道:“哥哥,你不曾經曆過,不曉得厲害。那一年……”她想到那一年,還是不忍說,就掉轉了話題道:“俺要做幹海貨作坊,要有倉庫,要有作坊,還要有晾曬的地方,其實漁村甚好,隻是……俺一個女孩兒家管這事,卻怕人家說呢。”

小全哥吃了一驚,伸手摸了摸妹子的額頭,卻是不燒,他好笑道:“你管那些做什麽?上回那事,原不怪你!”

“就是怪俺!是俺不曉得天高地厚,是俺膽大妄為!”紫萱搶著道,手裏的帕子扭成一個死結。

明柏曉得妹子是真傷了心,不舍得再跟她說這個,笑道:“你須設幾個管事,倉庫一個總管,幾個分管,都得是咱狄家人。作坊裏的管事倒不必拘泥,隻要活做的好,又能伏眾,南山村的也罷,琉球土人也罷,你都提撥他。隻是算帳的必要是心腹。”

紫萱取筆一一記下,道:“原來還有這些,哥,你從前都不合俺說?”

從前是有明柏,萬事不必妹子操心。如今明柏跟妹子隻怕婚事不諧,妹子就做不得富貴閑人。小全哥在心裏歎了一口氣,笑道:“也跟管家差不多呢,你多吃幾次虧自然能體會,何必人教?”

種地作坊之外,隻有原來租把李蟹他們的幾隻漁船空閑,小全哥笑道:“不租了,俺們得了閑,自家出海去打漁,也要幾隻船兒。”

他兩個人商量到日中,將各色執事都安排好,多出來的管家跟工匠們,忠心聽話的俱留下看家護院,那不甚安份的,隻等船來,都打發走就是。

紫萱一一用筆記下,兩人再查一遍無誤,就將寫給九叔的信封好交給來福。來福自會設法送走。

吃過了午飯歇了一個半時辰,兄妹兩個就一齊出門,到漁村去轉了圈,叫把各家的小院子都拆了,拆下的石頭加固村外的圍牆,又定下每間屋做何使用,就叫照著用途改造起來,做倉庫的要封鼠洞,要透氣防潮,就要先在地下撒上石灰,再鋪上石板。重重事情不一而足,一日半日哪裏忙的過來。

小全哥助了妹子一日,第二日恰逢團練的日子,他帶著林教頭並青年管家跟南山村的團丁們尋了寬闊地方練拳腳。

紫萱一人在家,卻是千頭萬緒,早起來回事的媳婦子們才打發完,就有守二門的媳婦子來稟:“大小姐,村北的李家非要送兒子來附學,說嚴些就嚴些個,他情願出束修。”

紫萱尋思:帶來的這些漁民們算得半個狄家人。那時娘那樣勸,也隻收得他們的孩子,這般開了口,今日來一個明日來一個,等爹娘回來,又成義學了。卻是不能應,隻是要尋個好借口和他說清楚。若是明柏哥在家,他最是會說話,必能打發。

想到明柏一人住在那霸,紫萱不由漲紅了臉,恨恨的啐自己沒出息,明柏哥對自己無意,何必再掛念他!她托著下巴想了許久,媳婦子站在下邊等的不耐煩,卻是不敢說一聲兒。屋裏安靜的能聽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卻是一隻鳥兒掠過,吱喳了幾聲,紫萱驚醒過來,急切間卻是尋不到好主意,隻得推到爹爹身上,就道:“隻說俺爹訪朋友去了,等他來家再合他說罷。這等大事俺做不得主。”打發走了這個媳婦子。

先前安排的作坊管事又來問哪日開工,人手如何。紫萱才想起來從前此事是狄得利兩口子管,如今狄得利兩口子跟著明柏哥,新管事的卻是摸不著門路。她想了許久,才下定決心道:“你去那霸問過得利叔,回來俺們再商量。”管事的走到門口,她喊住人家道:“你去問黃山要明柏哥從前使的些木器家夥,與表少爺送去。”

管事的笑應著去了。紫萱又覺得他是笑自己,漲紅了臉把帳本一推,賭氣道:“笑什麽!”

彩雲從廚房取點心來,順便把菜單帶來,笑道:“這是胖嫂擬的這十日的菜單。”

紫萱取過瞧了瞧沒什麽,道:“上檔子罷。”就有專門記帳的小丫頭接過去,記錄米麵使用的斤數,好月底跟倉庫裏對帳。這麽一打岔,她就覺得好些,自覺家中無事,就帶了人再去漁村看管家們收拾屋子。

才走出後門不遠,就見陳緋騎著頭小驢,撐著一把油紙傘行來,看見紫萱笑盈盈道:“你好了?正要去瞧你呢。”

紫萱如今也隻得跟陳緋說說話兒,回禮笑道:“好了,聽說你家個有表嫂坐月子,想必你也是走不開。”

陳緋紅了臉道:“我爹又到處跟人家說這個!真真是胡鬧。”她從驢上跳下來,自有管家去牽驢。陳緋將傘擋在紫萱頭上,道:“太陽不小呢,你也不怕曬?”

紫萱笑道:“原是陳大人上一回到俺家來尋治產後下惡露的丸藥,俺娘尋的時候俺恰好在邊上才曉得的。你一個女孩兒家服侍月子,卻是難為你。”

陳緋漲紅了臉道:“你一個女孩兒家,跟人說這個,就不怕難為情!”

紫萱愣了一下,也漲紅了臉。素姐是從現代穿來的,隻說女兒的某些方麵的教育越早越好,親戚裏邊生孩子或是小產,如何養胎,坐月子要當心哪些,常跟女兒並近侍閑話。狄家這些事從來不避女孩兒的,紫萱也曉得人家家裏小姐們通是不曉得這些的,隻道陳緋都服侍表嫂做月子,自然不怕人說,一時忘形,叫陳緋提醒,兩個都大不好意思。

走了幾步,陳緋就道:“你曉得不,崔家送給先尚王的那位崔小姐,又被接到王宮裏去了呢,聽說當晚就封了她做側妃。”說罷她自家就不好意思的笑起來。

紫萱因她先犯規,卻是好笑,先笑了一會,才想通其中的緣故,驚道:“那晴姑娘必是受氣了。”

陳緋道:“倩兒昨日去瞧我,她說如今宮中得寵的就是那位楊妃,別人都靠後。她父親很有把她再送入宮的想頭,她來求我想法子。我又哪裏有法子可想。”

紫萱歎息良久,道:“真不曉得李員外是怎麽樣的,花枝一般的女兒不替她擇門好親事,偏朝尚家送,他家不過是個藩王罷了,倒正妃側妃一大堆。”

陳緋也替李氏姐妹可惜。她兩個到了漁村,因有客人,紫萱隻四處轉了轉,就請陳緋到收海貨的大屋坐著吃茶,這間大屋裏擺著櫃台,安著帳房,大門正對著狄家的舊碼頭。她二人坐在櫃後閑話,正好看見來福帶著一群管家合土人在修棧橋。

陳緋就笑道:“你家不打算用李家的碼頭了?”

紫萱搖頭道:“合他家都鬧翻了,自是俺家自用。你家呢?”

陳緋笑道:“你家碼頭又不大,隻能泊你家的船。我們家的船可不少,卻是要跟他家共建,如今李國丈說一不二,我們卻是要吃些虧了。”

海邊一群婦人看見狄家小姐出來,你推我我推你,推出一個稍微大膽些的婦人,走到門前問:“大小姐,作坊今年還要人不?”

這位卻是眼生,紫萱愣了一會點頭道:“要的,待俺家收拾好了,會在廟前貼告示。”

那個婦人不曉得禮數,隻當狄大小姐拒絕了她,一邊掉頭走一邊小聲抱怨:“尋幾個雇工做活還要貼告示,難道是官老爺麽。”

陳緋聽見,笑的茶碗都捧不穩,打趣道:“你家行事倒真合官府差不多,但有事都是貼告示。記得上回我哥去你家吃飯,回來合我爹說,說你家廚院外貼著告示,什麽冬瓜茄子的,直說是怪事。”

紫萱笑道:“那是菜單,俺家人多,每日吃飯都有幾個菜,隻能挑一個,為了省事,先寫好了叫大家知道,定下挑那個,徑到哪個菜那去取,先到先得。”

陳緋撫掌道:“卻是頭一回聽說,府上到底有些官腔,事事都合別人不一樣。”

紫萱但笑不語,自家也尋思,別人家做官並不這樣,隻有她家跟九叔家待底下人極厚,吃穿俱有份例。似相表叔家跟大舅舅家,待奴仆寬厚都在衣裳這些看得到的地方,論吃住卻是比她家差的遠了。從前她隻道表叔跟大舅舅有些兒小氣。到琉球這一二年,看李家張家連表叔舅舅家都不如了。偶然到陳家去,陳家的家人才跟狄家管家在吃穿上差不多。然陳家多是從前做海盜的兄弟,名份上半兄弟半家人的,卻要另當別論。紫萱越想越覺得爹娘行事不大合時,再想爹娘到對她跟哥哥妹妹的教養,更是與別家不同,忍不住就想去尋哥哥說說。

她在一邊走神,陳緋卻是想了又想,還是要跟她說知,使了個眼色與站在一邊的彩雲。彩雲就支使屋裏的人去做這個做那個。

陳緋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我這回來,原是有事合你說,張家小姐搬到碼頭去看鋪子了,崔南姝也隨她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