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鄭汝成被刺死,蔣士立受傷,袁總統不禁憤憤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就是要實行帝製,看這幫亂黨能奈我何?”正說著,忽見袁乃寬進來,對他悄聲低語道:“侄兒特來報告一件要事。”老袁聽不清楚,厲聲道:“大聲說來又有何妨?”袁乃寬仍低聲道:“各省籌辦投票都已有複電,唯獨雲南省還沒有確實複電。聽說蔡鍔與唐繼堯、任可澄二人暗通,準備反抗帝製,此事不可不防呀!”老袁道:“你有什麽真憑實據?”袁乃寬道:“實據倒還沒有。”老袁不禁失笑道:“糊塗東西,你又沒有證據,亂說什麽!”袁乃寬囁嚅道:“蔡鍔的寓所應有證據藏著,何不派人一搜?”老袁道:“若搜不出來,怎麽辦?”袁乃寬道:“就算搜不出什麽結果,他一個蔡鍔能向政府問罪嗎?”老袁被他一激,便道:“既然如此,就讓軍警走一趟吧。”當下命令袁乃寬傳達電話,向步軍統領及警察總廳兩處傳令,派得力軍警前往蔡寓搜查密件。

步軍統領江朝宗和警察總廳長吳炳湘怎麽敢怠慢,立即選派幹將,會同兩方軍警連夜搜查。正巧當天蔡鍔寄宿雲吉班,蔡寓中隻留著仆役,聽到敲門聲,仆役還以為是蔡鍔回來,趕緊去開門。誰知門一開,隻見兩個手執指揮刀的頭目,一言不發地率領部眾闖進來,嚇得仆役縮做一團,不敢吱聲,更別說問明來人的身份了。

這些軍警進門後,並沒有問及主人,而是大踏步走進室內,專門在桌屜箱櫥中任意翻弄。他們最注意的是片紙隻字,斷簡殘篇,可搜了大約兩三個小時,並沒有什麽收獲,隻將箱櫥內小鳳仙的攝影和桌屜內幾張請客單拿了去,一哄而出。

仆役這時才敢出頭,哄議道:“京都裏麵應該沒有強盜,假如是強盜的話,為什麽沒有把值錢的什物劫去?這究竟是些什麽人?”有一個老家人道:“你們瞎了眼,難道沒看見來人衣服上麵都留著的符號嗎?他們一半是步軍,一半是警察!”大家又說道:“我家大人又沒犯罪,為何來此查抄?”老家人道:“休得胡說,我去通報大人。”說完便飛步出門,前往雲吉班。當時,蔡鍔已經就寢,聽到老家人的報告立即翻身起床,問明情由。經老家人略略說明,他才放下心來,想了片刻問道:“寓中有沒有東西被他拿去?”老家人回答說:“沒有,隻有一張相片被他取去,想來便是這裏的鳳……”說到“鳳”字,已被蔡鍔阻住道:“我曉得了,你去吧。不必大驚小怪,我明天就回來。”老家人退出,小鳳仙忙問道:“出了什麽事兒?”蔡鍔微笑道:“想是有人說我的壞話,所以派人搜查來了。”小鳳仙焦急地問道:“你寓內有違禁文件嗎?”蔡鍔道:“不要擔憂!我寓中隻有幾張《亞細亞報》,其他的都沒有。”小鳳仙道:“朋友往來的書信,難道也沒有?”蔡鍔低聲道:“早都毀掉了。”小鳳仙又問道:“你家人說有照片被拿走,莫非就是我的?”蔡鍔道:“應該是吧。如果取了去,我倒為你賀喜,此番要選入皇宮,去做花元春第二了。”小鳳仙“啐”了一聲,隨即就寢,蔡鍔也安睡了。

第二天,蔡鍔起身回寓,那桌屜箱櫥中已翻得不成樣兒,除了小鳳仙的照片外,沒有別的東西丟失。蔡鍔正想去軍警衙門理論,內務總長朱啟鈐竟派人邀請,於是蔡鍔乘車直達內務部。朱啟鈐慌忙出迎,二人進入內廳,寒暄數語,便說起昨夜搜查的事情。朱啟鈐解釋說實際上是忙中弄錯,大總統已詰責江朝宗、吳炳汀二人,並派自己代為道歉。蔡鍔冷笑道:“難得大總統厚恩。隻是鍔性情粗莽,生平沒有什麽秘密舉動,還請諸公原諒!”朱啟鈐又勸慰了數語,並將小鳳仙的照片還給他,說道:“這姑娘麵目秀雅,怪不得蔡兄珍藏她的照片。”蔡鍔道:“這是鍔的壞習,行為不夠檢點,有玷官威,應該懲戒處分。”朱啟鈐笑道:“現在已成了習慣,若為了此事而受懲戒,恐怕內外幾千名官吏都應該懲戒了。”說完後,又閑談了一會兒,蔡鍔才告辭。隻是,袁乃寬為何要進讒呢?其實,這件事還與小鳳仙有些關係。小鳳仙經蔡鍔賞識,名盛一時。袁乃寬也想一睹芳容,誰知去了三次,小鳳仙都托詞不見,袁乃寬很是不服,心想:“這個婆娘簡直不識抬舉,以為蔡鍔年少多才,哪知他是個亂黨!”當下越想越氣,竟跑到袁氏麵前陷害蔡鍔,不料落了個空,反被老袁訓斥一頓。蔡鍔經此搜查後,極想擺脫樊籠,於是跑去與小鳳仙密商。小鳳仙此時正坐在臥室,手中拿著一書靜心閱讀,等蔡鍔入房才將書放下,立起身來問及搜查事情。蔡鍔略述一遍,從案上取下書一看,原來是一本《意大利建國三傑傳》,便問小鳳仙道:“此書的內容,你認為好嗎?”小鳳仙道:“好得很,好得很,隻有這樣的文筆才有資格來描寫這樣的偉人。”蔡鍔道:“作書的人便是前司法總長梁啟超。”小鳳仙道:“我也知道他,可惜我不能一見。”蔡鍔道:“他是我的老師。”小鳳仙不禁大喜道:“他現在哪裏?既與你是師徒,求你介紹,帶我一見。”蔡鍔道:“老師前天抵達天津,說我若去津門,應過去敘談一番。”小鳳仙道:“那簡直太好了,我們明天就動身吧。”蔡鍔本想跟小鳳仙說些事情,但又怕漏泄機密導致行動受阻,所以打算到了天津再說明。於是對小鳳仙說道:“好吧!但老師正反對帝製,此行可不能讓外人知道。”小鳳仙點頭答應。當天晚上,蔡鍔回到寓所,略略收拾好行李,也不與家人說明,仍往雲吉班住宿。

第二天中午前,蔡鍔雇了一輛摩托車,與小鳳仙上車同坐,招搖過市。到了前門外看見一家京菜館,便與小鳳仙下車,到館中午餐。吃完飯後,二人出門,走到市中買了些食物,慢慢走到車站。當時,車站正在賣票,蔡鍔擠入人群中,買了兩張票,與小鳳仙一起走進月台,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車。

那時,雖有偵探在旁,但是奉令密查,不便出來攔阻,隻好眼睜睜地看著蔡鍔走了。袁總統接報後,又派遣密探到天津,監視蔡鍔的行動。蔡鍔到天津後,先去拜訪梁啟超,但梁任公已南下,於是投宿旅社,晚上才與小鳳仙說明此行的目的。小鳳仙對著蔡鍔,癡癡地望了一會兒,不由得情腸陡轉,眼眶生紅,好半天才說道:“我要與你同生共死,你去,我也要隨你同行。”蔡鍔道:“我是要去督兵打仗!”小鳳仙忙接口道:“你以為我是個弱女子,不能隨你殺賊嗎?”蔡鍔道:“卿雖具有壯誌,但此行頗險,若與卿同行,不但對卿不好,對我也有害;不但對我有害,而且會阻礙共和前途。卿何必貪愛虛名,致受實禍。”小鳳仙忍不住淚水紛湧而出,連哭帶說道:“照你這麽說,是要拋棄我嗎?”蔡鍔道:“卿何必自苦,他日戰勝回來,我們相聚的日子還長呢。怎麽能說這樣的話呢?”小鳳仙道:“我雖是女子,也知愛國,怎能忍心讓英雄誌士溺跡床幃?但此去要保重,免得讓我擔心。想你即日就要動身,我便借此客館備著小酌,與你餞別。”說著,便叫了幾樣可口的菜肴和一壺佳釀,二人對飲起來。酒酣耳熱的時候,小鳳仙道:“本打算為你唱歌餞行,但擔心旁有耳目,不便明歌,你可帶有紙筆?”蔡鍔從袋中取出鉛筆和一本日記簿遞給小鳳仙,小鳳仙握筆書詞,詞雲:

(柳搖金)驪歌一曲開瓊宴,且將之子餞。你倡義心堅,不辭冒險,濁著一杯勸,料著你食難下咽。你莫認作離筵,是我兩人大紀念。

(帝子花)燕婉情你休留戀!我這裏百年預約來生券,你切莫一縷情絲兩地牽。化作地下並頭蓮,再了生前願。

(學士巾)你須計出萬全,力把渠魁殄。若推不倒老袁嗬,休說你自愧生前,就是依也羞見先生麵,要相見,到黃泉。

小鳳仙寫著,蔡鍔目不轉睛地看著,口中不停地讚美,看到最後兩闋,自己眼圈也紅了起來。直到寫完,紙上已濕透淚痕。小鳳仙低著頭,沉默不語,好久才抬起頭來,已似淚人兒一般,勉強說道:“班門弄斧,幸勿見笑。”蔡鍔此時心如芒刺,一麵拿著手巾替小鳳仙拭淚,一麵說道:“字字沉痛,語語回環。沒想到卿有此捷才,真不枉我蔡鍔結識一場!”小鳳仙道:“我早知會有今日。這數闋俚詞已預備了很久,將來連續下去,為君譜一傳奇,倒也是一番佳話。但自愧才疏,等君成功後,同續如何?”蔡鍔道:“太好了,但我認為意旨該雄壯一些,莫再頹唐。”小鳳仙接著道:“英雄語自然不同。但我作為女子,筆底下要想雄壯,也很難啊!”蔡鍔道:“你第一闋也雄壯得很,第二、三闋前半俱佳,後半結語似嫌蕭颯,難道你我竟無相見之期嗎?”小鳳仙道:“功成名立,偕老林泉,這是我的夙願。若真能如此,那是莫大的幸福了。”說到這裏,外麵的報時鍾已接連敲了三下。蔡鍔說道:“夜已深了,快收拾,睡吧!”

第二天起來剛盥洗完畢,就見窗欞外麵已有人前來探聽。蔡鍔開門出去,那探聽的人已經走了。回轉屋來,蔡鍔小聲對小鳳仙道:“探子又來了。”小鳳仙道:“這該怎麽辦?”蔡鍔道:“不要緊,我自有妙計。”當下吃過點心,取出紙筆,寫了一篇因病請假的呈文,由郵局寄往京城。蔡鍔本來就有失眠喉痛的症狀,他索性借此機會,在日本醫院醫治,每天除了去一次醫院外,別的時間便帶著小鳳仙到處遊玩。各偵探依然暗中監視,雖不見他有什麽異常,但仍不肯放鬆。蔡鍔假裝不知,背地裏卻與小鳳仙謀定,實行那金蟬脫殼的妙計。一天晚上,蔡鍔與小鳳仙對坐狂飲,偶爾有拍案聲、痛罵聲遠達戶外。各偵探忙去竊聽,前一套說話是評論花叢,後一套說話是痛罵正室。忽喜忽怒,仿佛是醉後胡言。最後竟叫腹痛,喊著要上廁所。偵探急忙避開。在館傭的引導下,蔡鍔一手撩起衣服,一手捧腹,向廁所去了。偵探沒有尾隨,而且廁所中也沒有什麽機密,偵探自然散開了。

第二天早晨,偵探前去查看,隻見門窗緊閉,蔡鍔尚未起床。到了中午,才聽見裏麵有人走動,隻見小鳳仙起床,頭發散亂還沒有梳洗。等到用過午餐,又過了一兩小時,小鳳仙整妝出門,帶著皮夾,關上門自己出去了。到了晚上還沒有回來,第二天也不見返回旅館。偵探去問賬房,賬房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大家動了疑心,開門一看,早已人去樓空,隻桌上留著一函。賬房展開一看,原來是幾張鈔票,並附有一條,說是付房錢和飯錢。眾人頓時麵麵相覷,莫名其妙。賬房雖然驚詫,但隻要錢財到手,也不細究。隻是各位探子奉命前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忙趕到車站探問,好不容易才查出小鳳仙的消息,已於昨晚返京,但不知道蔡鍔的去向。

蔡鍔知道有探子尾隨,無法南行,隻好先到日本,再繞道至雲南。當天,打聽到一艘日本郵船晚上出航,他便以腹痛為名,入廁後讓館傭退出,乘人不備從後門逃出,一人前往港口,登舟買票,人不知,鬼不覺,安安穩穩地到了東瀛。接著又寫了一份呈文,電達北京。那時,之前請病假的呈文已批,給假兩個月。這次呈文到京,老袁未免著急,但又不好發作,隻好批令調治就愈,早日回國。過了幾天,蔡鍔又寫了一封信給袁總統,說海外僑民不知道祖國國情,恐怕會反對帝製,他現在身在日本,正好可以替總統設法開導,以獲得大家的讚同。

老袁看完,忍不住氣憤道:“瞞著我潛往東洋,還要來調侃我,真是可恨!這豎子原是刁狡極了,但要逃出老夫的手心,恐怕還不是那麽容易!”隨後,一麵致電駐日公使陸宗輿,叫他就近稽查,隨時報告;一麵密派心腹爪牙,暗命道:“我看蔡鍔東渡,托詞赴日就醫,其實將迂道赴雲南召集舊部,與我抗爭。你等可潛往蒙自,留心邀截。他從海道到雲南,非經蒙自不可,刺殺了他,免貽後患!”

這時,楊度、阮忠樞等人聽說小鳳仙返京,立即前去探訪,詳問蔡鍔病況,及歸國日期。小鳳仙卻淡淡答道:“蔡公赴日養病,早一日好,早一日歸國,並沒有一定期限。”阮忠樞道:“聽說你曾同他一起前往天津,為何不一起去日本?”小鳳仙道:“他的結發妻子都被遣歸,何況是我呢?”阮忠樞無詞可答,便與楊度回去,轉報老袁,老袁道:“同去不同來,分明有別的文章,我已布置妥當,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