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黎一口便將那條肉幹吞到口中。

接著,他極為鎮定地拉出座下小屜,從裏頭取出一罐白瓷瓶子,拿小木勺挖了一點,抬起白鹿茗左手,塗在燙傷處。

藥膏所及之處,傳來一陣冰冰涼涼的舒適感。

也不知怎麽的,北堂黎看到眼前的這個女子在娘家做低伏小,表現得越是乖巧懂事,他心裏就越不是滋味。

不愉快的記憶,一湧而上。

當初賢妃便是以溫婉賢淑、善解人意而得先帝寵愛,可恰恰正是這份處處妥協的好性情,最終反讓賢妃搭上了性命。

“你怎麽又突然來了?”白鹿茗攏了攏手指,已無燙傷的不適和刺痛感,北堂黎還穿著殷紫色的袍服,顯然是從宮裏出來便直接趕過來的。

北堂黎頓了一瞬,臉色緊繃,“王府沒備午膳。”

噢,原來如此,不知道的,還真要以為他有多在乎她呢!

“陛下急召,可有要緊的事?”

“陛下讓簡王明日在府中辦宴,讓簡王專程設宴,明麵上沒說,實際上卻是為我們新婚賀喜,所以,明日,我們得去露露臉。”北堂黎緩緩說完,又從白鹿茗手裏抽過一條牛肉幹。

“就這?!”

“就這。”

白鹿茗訝然,她不懂得朝堂之上的風息變幻,心中直嘀咕,這褚帝莫不是算好了了今日是她歸寧的日子,要落她的臉,才刻意宣召曄王進宮的吧。

“別以為有那麽簡單,明日,我還要交給你一個任務。”北堂黎細細嚼著風幹牛肉,唇角拉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叫白鹿茗脊背發涼。

“這筵席雖說是在簡王府辦的,可簡王一向同定王交好。”

“那個荒唐王爺!明日他也會去?”白鹿茗脫口而出。

簡王北堂雲遲乃當今聖上的第三子,頗得盛寵。

而這個定王北堂卓音,是褚帝的侄子,簡王的堂兄弟。

北堂卓音的父親在先帝的皇子中排名第二,是名武將,兩年前在邊境交戰中犧牲,隨後定王府世子承襲王位。

北堂卓音當世子時倒不是個惹眼的,隻是承襲王位後,卻以行事風流、言語無賴著稱。

老子掙來的軍功給他霍霍到了底,故而得了個 “荒唐王爺”的民間雅號。

就連白鹿茗從前這般不問世事的閨閣女兒都聽說過他的斑斑劣跡。

白擇元也曾暗地裏品評過:老王爺戎馬一生,英雄人物,怎麽會有這麽不成器的兒子。

說到這位荒唐王爺,北堂黎又囑咐了白鹿茗幾句有關於明日參加宴會的注意事項雲雲,車軲轆便壓著一塊塊青石板駛到了曄王府門前。

車停了,曄王卻是端坐著不動,他不動,白鹿茗自然也不敢動。

北堂黎像是才想起什麽來,從懷中掏出一支犀牛角做的簪子,遞給白鹿茗。

白鹿茗接過一看,簪子一類的物件一般都是一頭尖些,以便穿入發髻中,而另一頭也該做些花朵魚鳥的鎏金款式。

可這根簪子……

白鹿茗拿著它在手裏轉了轉,這根簪子兩頭各有一大一小兩個珠子,甚是圓潤。

她不大明白其中奧秘,為了不拂了曄王的麵子,便十分識趣地將犀牛角簪子從小珠子那頭簪進了發中。

一向神色冷淡的北堂黎看著她頭簪犀牛角的模樣,忽然鎖緊了眉頭,他一手扶著她的發髻,另一隻手卻將那犀牛角簪子抽出,重新遞到了她手裏,“這是支點穴筆,你力氣小,又不夠凝聚,以後可以用它來找足三裏。”

他眼神專注,動作輕柔。

白鹿茗心裏頭忽地變得蓬鬆柔軟。

曄王十七歲上戰場,這五年來京都之中,除了稱讚他是大褚國百戰不敗的戰神,就不再有關於他的其他流言八卦。

小時候總覺得他臉色冷淡,不愛理人,可現在,白鹿茗突然懷疑,自己對這位冷麵戰神真的了解嗎?

*

王府書房裏,北堂黎讓白鹿茗在案前坐下,抽出一張宣紙鋪於她麵前,將沾了墨的筆遞給她,“你說你見過龍鱗劍,畫給我看看。”

待白鹿茗呈出畫作,北堂黎隻看了一眼,雙眉便往下壓了壓,神色愈發深沉。

聞風之前曾在宮裏當差,隻聽人說過,未曾親眼得見,本來心中不太確定,對王妃的說法也不完全信服,可如今看到北堂黎的神情,整個人瞬間跟著精神了。

這可是皇室中大名鼎鼎的龍鱗劍,由一塊上古神鐵隕石所造,鋒利無比。

“看明白了?”北堂黎望向聞風。

聞風謹慎地點了點頭,這是要開始查了。

北堂黎拿出書案抽屜裏的火折子,打開輕晃,點在繪著龍鱗劍的宣紙上。

那張宣紙瞬間就從一個身子飽滿挺立的膚白少年,變成了形態佝僂的黝黑老者,最後化為幾塊散碎的灰燼。

最後的一點星火在眼中消失,“這件案子,共有三個疑點……”

白鹿茗將在陸容川一案中,自己曆經三世所收集來的線索一並告知

其一,陸容川在死後被人翻動過屍體,隻是被翻動的時間極其短暫,想來凶手或是幫凶必當是輕功卓絕。

其二,那把真正刺死陸容川的匕首,並非後來眾人在屍體上所見的那一把,而是在被人翻動屍體的時候掉包過。

其三,陸容川死後,袖口裏還捏著白姬語的庚帖。

按照趙姵所言,陸容川來西首小院找白鹿茗,是為了退回她那份被視為“不吉”的庚帖。可白鹿茗清楚地記得陸容川袖口裏的那份紅色的庚帖上麵還灑著金箔,是白姬語的。

而她白鹿茗的庚帖,無非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紅紙。

聽完這三點,北堂黎垂眸半晌,指節在座椅扶手上輕輕地敲動著。

堂堂皇室的禦傳匕首竟會用來謀殺一個微不足道的奶娘!

也無怪乎真凶要冒險將刺死人的凶器換回去了。

北堂黎收起敲在扶手上指節,抵在額上,審視著白鹿茗。

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毛,白鹿茗心裏一抖,案上的紙箋卻隨著一陣風起,悉數落地。

這幺蛾子!白鹿茗心中暗罵。

北堂黎此刻的眼神就如同第一世裏,三司會審那日主審官對她的注視。

她的臉色也跟著黯了下去。

怎麽解釋?

曆經三世,才能將這三個疑點勉強串在一起。

白鹿茗大概知道他在懷疑什麽,她既然能夠如此詳細列出這三件疑點,又何必急著求他帶她出來呢。

隻待三司會審,刑部便會朝著這些線索追查下去,不會對她輕易判刑。

可她又不能告訴他,這些信息是她用三條命換來的,在這一世,根本經不起推敲。

還有陸家和白家兩家人的聯合指正,無論她說什麽,都不會有人信。

況且刑部的人並不一定可信,案子審著審著,說不定什麽時候她又要意外身亡了。

“你曾說過牢中有人要殺你?”北堂黎思索良久,劍眉一挑,終於開口說話。

他應該也是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節和風險。

“是。”她答,這是第二世的內容了。

聞風臉上閃過一抹驚異,兩道細眉皺起,回府的時候他剛得了一條暗報。

他即刻附耳向北堂黎耳畔低語了幾句。

北堂黎猶疑的雙眸裏霎時燃過一串火星子,他端正了身子,看向白鹿茗。

那道不明的眼神,看得白鹿茗心裏直哆嗦。

室內卷起一陣燥風,白鹿茗努力壓製住了心中的起伏。

難道她還在哪處出了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