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科院,方文錦是最特殊的存在。
作為院士級別的教授,在動物學界,方文錦稱得上泰山北鬥。然而誰能想到,這麽一個大牛級的人物在日常生活中居然如此的不起眼——常年一身灰撲撲的野外裝束,一個碩大的背包,一頂黑灰色的鴨舌帽遮住一頭亂蓬蓬的白發。行走在燕大校園裏,稍不留意,就被會當成外來務工的臨時工。
對此,方文錦並不在意,還很會自我調侃,說早年剛調來燕大的時候確實沒有編製,說好協助完成一個研究項目就走人,那可不就是“外來務工的臨時工”麽?要說區別麽,可能就是他懂點學術罷了,算不上什麽。
如此平和的心態,真的是非一般人可有。
方文錦這次是悄悄回來的,沒打算驚動人,所以才走的植物園。沒想到在這裏看見愛徒,老教授也是一喜。
“淨植,你伢子怎麽在這裏?”方文錦是南方人,說話偶爾還帶著老家的習慣。
“沒事,小黎來應征中心的媒體運營崗實習,結束之後我帶她來植物園逛逛。”頓了下,陳淨植對恩師說,“小黎,黎蘆,我的女朋友。”
方文錦還在納悶這個小黎是誰,聽完他後麵的介紹,眼睛頓時亮了。
“哎呀,你有女朋友了,大喜大喜呀。”方文錦教授一臉欣喜地看著黎蘆,“就是你嘍,小姑娘?”
“對呀,是我。”小黎捏著那朵小白花,說道。
方文錦嗯一聲點點頭:“不是你他估計也舍不得送這朵花。”
黎蘆:“……”側眸看了眼陳淨植,不好意思一笑。
“小黎,你知道這是什麽植物開出來的花麽?”方文錦忽然問。
“水毛茛(gen,四聲),燕城市一級保護植物。”黎蘆回答,心裏有點兒擂小鼓:教授這是什麽意思,是想批評陳師兄辣手摧花嗎?
“那你知道水毛茛的習性麽?”方文錦繼續問。
黎蘆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看向陳淨植。而一向護短的某人這次竟然沒有急著來給她解圍,而是抿著唇微笑,靜立在一旁。
“水毛茛,多年生沉水植物,對水質要求高,隻生長在清澈流動的水體中。因為它的這個習性,所以很多學者稱它為優良水質的指示物種,有它生長的地方,說明水質很好。”方文錦介紹完,別有意味地看了眼陳淨植,“水毛茛,是真正的淨植啊。”
原來如此!黎蘆目露神奇地看了眼手中的小花,自此,它對她有了不一樣的意義。難怪陳師兄會培育這樣的植物,看來是有相通之處呀,倆人都是“淨植”。黎蘆看著陳淨植,微笑了下。
陳淨植被這一眼看出了幾分赧然,他摸了下鼻子,不太自然地轉移話題道:“方老師,您這次回來是有什麽事嗎?”
方文錦臉上原本還帶著盈盈的笑意,聽到這話,頓時凝重了些許。
“家裏有點事就回來了。”方文錦說,“這次我們在南方從白頭葉猴種群中觀察到了非常有意思的事,等忙完了我找你談,或許可以寫篇文章。”
“好。”
沒有多聊,方文錦說了句讓黎蘆多來玩就上樓了。黎蘆目送老教授離開,回過頭看著陳淨植,說:“陳師兄,你能不能替我也培育出一株水毛茛來?”
“你想養?”陳淨植微覺耳熱,“它對環境要求還是比較高的,人工培育有些難度,可能也比較占地方……”
“對呀,我想養一株‘淨植’。”黎蘆笑言,眼神有些調皮,“其他的你不用管,隻管幫我培育就是啦,我有地方擱。”
“好。”陳淨植答應了,心裏頭有些鼓噪。
倆人逛完植物園就往燕大南門走,忽然想起什麽,黎蘆又問:“陳師兄,剛看方教授回答你問題的時候臉色不太好看,是家裏出了不好的事嗎?”因為是男朋友的恩師,黎蘆自然就對方文錦多了幾分關注。
陳淨植神情也嚴肅起來,想了想,說:“應該是方螢舅舅的事。”
方螢舅舅陸肇輝是一名攝影師,同時又是一名自然愛好者。早年方文錦進入冒亭地區參加那個中外聯合的研究項目時,陸肇輝也跟著去了,拍了不少照片。據說年幼的時候陳淨植還跟他見過麵,但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陸肇輝的作品在國內或者國外都斬獲了不少大獎,收獲了不少名和利。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在幾年前忽然瘋了。是真的發瘋,一開始隻是偶爾的神經不正常,發展到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需要有人守著才不至於出事。家裏沒法,隻得將他送去了精神病院,一代攝影奇才也就這樣隕落了。到現在跟攝影有關的論壇裏還會有討論他的帖子,說他是因為拍不到好的作品才會這樣,也有人說他是賺錢以後生活浮浪,亂搞得了髒病所以瘋了。總之,各種說法都有。
黎蘆對此沒有評價,但心裏也是挺可惜的,因為她也看過這人的作品,真的是很有才。對於他發瘋的說法,她傾向是前者,因為有的時候天才跟瘋子真的是隻有一線之隔啊。
暗歎一聲,黎蘆沒有再問。
之後,黎蘆在搞定了學校的相關事宜後就開始了在萬聯的實習。好在倆校離得近,在時間上黎蘆比較容易排的開,一邊努力在學校完成大學的最後一門課,黎蘆一邊淡定從容地熟悉和開展手邊的工作。
果然如雍宜和陳淨植所說,這裏的工作多數是瑣碎的,但黎蘆還是從中感受到了許多快樂。就像這陣子,她跟陳淨植一起忙燕北保護地在某付寶上上架的事。之前她隻是自己攢能量去種樹,去換保護地,沒想到她今年能做一回“提供者”,這種角色轉換真的讓她感到神奇。尤其是上架以後看到保護地被一搶而空,她油然而生出一種成就感,覺得生態保護雖然任重道遠,但也並非一點也看不到光。
還有一個小插曲就是,在上架前的某次會議上,她再度見到了之前雍宜安排給陳淨植的那位相親對象,廖曦。要不是這次會麵,她都快忘記之前鬧過的這場烏龍了。更別提她已經跟陳淨植在一起這麽久了,對這件事更是相當不在意。反倒是廖曦,得知她是陳淨植的女友之後,神情頗有些複雜。後續在工作的對接上,也並非十分配合,這就讓黎蘆非常無語了——心裏介懷是一回事,表現在工作上就顯得很不專業了。在又一次被耽誤了工作進程之後,黎蘆直接在群裏艾特了一下她和她的領導,催進度。在這件事之後,廖曦就收斂了一些,應該是被敲打過了。本來嘛,都不是太笨的人,如果她再意氣用事,那她簡直要懷疑XX金服的招人眼光了。甚至宜姐看人的眼光,她也要表示懷疑了。
這事黎蘆沒有跟陳淨植說,但通過她在群裏的動作,他窺出了端倪,直接就找她來問了。本來他還想找廖曦談,但被黎蘆給攔住了——畢竟事情已經解決了,那就給她留點麵子吧。
陳淨植有些感慨,雖然黎蘆總說要他自己去處理仰慕者的事,但某些她能自己做的也都做了,不會全部扔給他。這說明她獨立有想法,也說明她愛他。陳淨植是真的,越了解越愛她,私下裏他便也向廖曦服了個軟,為之前的“不客氣”向她道了個歉。那邊當然明白他這明著道歉實則警告的用意,過了許久才回複了個“ok”,算是徹底將此事揭過了。
隨著在一起共事的機會多了,倆人相處的時間自然也就隨之增加,感情想不增溫都難。於是黎蘆就冒出一個想法,就是把他介紹給她的爸媽。本來嘛,陳師兄都已經帶她見過如父親一般存在的恩師了,那她也不能太小氣。更何況,黎蘆真覺得時機到了。
陳淨植卻難得有一些猶豫,雖然明白此見家長非世俗意義上的見家長,但他聽了還是有些緊張。
“是時候了嗎?”他問黎蘆。
“我覺得可以了。”黎蘆微笑,“我忍不住想告訴他們我談戀愛這件事了,順便再讓他們見見我的男朋友,這樣也好放心我和你了。”
果然,她是這個用意。但陳淨植仍是很開心。
“好。”他滿口答應了。
接下來,倆人就開始計劃日子。不光她和陳淨植這邊忙,黎蘆的父親也是個大忙人,所以還要看他的時間。於是這中間就有了一段空檔,在這空檔中發生了一件事——跟黎蘆本人無關,是她最好的朋友餘思餘田田,她居然答應馬淵的追求了!
黎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燕大食堂跟陳淨植和楊薈他們一起吃飯,也顧不得許多了,迅速扒完飯把餐盤交給陳淨植讓他幫忙處理後,她飛速地回了學校。
餘思正握著手機在宿舍裏出神,一下午沒看進去多少書,見黎蘆喘著氣回來,她先是失笑,繼而有些感動。她知道,好友這是關心她。
“怎麽回事呀田田,你怎麽——”黎蘆看著她,欲言又止。
“很奇怪嗎?”餘思彎唇一笑,“他在追求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我知道。可是你不是說不算喜歡他麽,怎麽又?”
黎蘆的詫異非常明顯,餘思自然明白,她想了想,說:“其實,我真的說不好喜歡是個什麽東西。我可能確實不像你喜歡陳師兄那樣喜歡馬淵,但又全然做不到對他無動於衷。我冷靜下來審視一下,發現自己好像並不是像自己所說的那樣對他一點感情也沒有,這段感情應該是有生發的餘地的。所以,在他再次鼓起勇氣向我表白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應該遵從內心,像你一樣勇敢一些。無論成不成的,試過之後就不會後悔。”
原來是這樣啊。黎蘆放心了。
“你想好就行。”她說,“我是永遠支持你的。”主要也是她非常了解馬淵,知道那是一個可以交往的人。
餘思也很開心,但神情看上去始終有所保留。並非沒有遺憾的,因為她也想像黎蘆一樣,遇到一個能讓她一眼就非常非常非常喜歡的人。可這樣的運氣是世間少有的啊,普通人能遇到一個淺淺喜歡的就已經很不錯了,大多數都是靠“日久”來生情。所以,餘思決定試一試,先走出這一步,剩下的交給命運和時間。
陳淨植得知這個消息後也挺高興,私下裏恭喜了馬淵。黎蘆當時和他們一起吃飯,看著這師兄弟倆人,忽然升起一個念頭,那就是他們兩對一起出去玩兒,來一個double date。
對此,陳淨植完全沒有異議。反倒是馬淵有些顧慮,說要先問過餘思。黎蘆主動替他問了,餘思那邊過了會兒才回複,說可以。於是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當周四人就成行了,因為難得碰上陳淨植和馬淵都不太忙的時候。本來黎蘆和餘思還對去哪裏玩兒難以抉擇,後來還是餘思發微博的時候看到《懸崖上的金魚姬》這部電影重映了,於是和黎蘆當即拍板決定去看電影。這部初映於08年的宮崎駿的電影是黎蘆和餘思的共同所愛,倆人之所以能成為朋友,是因為開學之初加微信時驚喜地發現彼此的頭像一個是波妞一個是宗介,聊過之後發現都是這部電影的忠實粉絲,於是便一拍即合成為朋友。如今終於再度上映,哪裏能不去看呢?
陳淨植和馬淵都是一脈相傳的三好男友,對於女友們的決議自然沒有意見。不但如此,倆人一人訂票一人買吃的喝的,完全不用兩個女孩兒操心。於是,黎蘆和餘思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回。
四個人看的是下午場,黎蘆和陳淨植坐在前排,餘思和馬淵坐在後排。距離不近,也不太遠。
從電影開始的第一幕黎蘆就完全沉浸進去了,一直到波妞被生父強行帶走,小男孩兒宗介和她被迫分離時,宗介媽媽裏紗安慰他時說出的那一句話——
“宗介,有時命運就是這麽捉弄人,就算是痛苦,也無法改變命運。波妞生來屬於大海,是注定要回到大海裏去的。”
黎蘆聽完這句話後,眼睛閃爍了一下。陳淨植注意到了,握住她的手,輕聲問她:“怎麽了?”
黎蘆笑了下,收斂了下情緒,低聲答:“每次看的時候我都覺得,對一個五歲小孩兒談及‘命運’這個命題總是太過殘忍。”
陳淨植:“……”
陳淨植沒有說話,隻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隨著波妞衝破生父的束縛再度回到宗介身邊,黎蘆的神情又明媚了起來,跟他說:“陳師兄,我和餘思都覺得,以後要做一個像裏紗(宗介母親)一樣的媽媽,生一個像宗介一樣的小孩兒。他太乖了。”
陳淨植:“那宗介的父親呢?”
黎蘆哼一聲:“他不惹裏紗生氣就不錯了。”頓了下,“但他也很好。”
陳淨植微微一笑,回答道:“我不會惹你生氣的。”
黎蘆:“……嘿嘿。”
電影的最後,宗介和波妞終於還是在一起了,而且還是在大家的祝福下。所有人都很開心,全然忘了這才是一對五歲的孩童。
“陳師兄,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其實想過一個問題,你說五歲的孩子,知道什麽是愛麽?”
陳淨植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不知想到了什麽,有一瞬的怔愣。
“我想他們是懂的。”片刻後,陳淨植答,“因為對於人而言,愛並非什麽宏大高深的命題,它是如呼吸一般的本能。”
好文藝的回答哦,可黎蘆好喜歡!
“你說的對。”她笑眯眯地說。
看完電影出來已經快要五點了,陳淨植和馬淵去衛生間,黎蘆借機問餘思,看她和馬淵相處的如何。
“蠻好呀。”餘思很淡定,“我們是剛開始嘛,能玩出什麽花樣來,又不像你和陳師兄。不過——”她話頭一頓,“剛剛出來的時候他有點想牽我的手,我躲了下。”
餘思是有些後悔的,因為這一閃躲,馬淵沒敢再嚐試。
“沒關係的,他能有這個舉動,已經是相當大的進步了。”黎蘆安慰她。
“對呀。”餘思笑了下,已經釋然。
很快,陳淨植和馬淵出來了,四個人邊往電梯處走邊商量去哪裏吃完飯,期間陳淨植和黎蘆一直牽著手。在坐電梯來到第二層的時候,忽然一個分外眼熟的人闖進了黎蘆的視野裏。看到這個人,黎蘆心跳驀的空了一拍。
呀,是她的老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