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昭儀麵色訕訕,卻垂眸笑道:“這是毓宸的哥哥無意中得來的,他要我留著送給將來的皇後娘娘,可咱們皇上遲遲沒有立中宮之意,毓宸就想著,東珠得之不易,彌足珍貴,就這樣待於匣中,實在是可惜,不如姐姐這裏先收著,以免被毓宸這樣蠢笨的人給汙染了光芒。”
常貴人笑著說了句“佟昭儀真是一張巧嘴,到哪兒都討人喜歡”,便淡笑不語。
她與我對視一眼,剩下的話也無須說。
在我幽居永延宮時,常貴人見識過佟昭儀在陳貴人麵前的姿態,如今佟昭儀不把這些東珠交陳貴人“保管”,倒來找我,這等見風使舵的本事當真無人能及。
常貴人為人良善,不出言譏諷,我卻不想有人在我麵前耍聰明,手指一鬆,手中那顆珍珠便丟進了匣子裏,道:“你若是不知如何安置這些寶貝,不如去叫陳貴人暫且收著,她署理著六宮,一定會將這些收置妥當。”
佟昭儀臉色終於掛不住了,低聲道:“是毓宸思慮不周……”
“好了,”我望著她:“佟昭儀可知白蟻喜歡吃什麽?”
她眼中有茫然的驚訝,不過很歡喜我願意與她閑聊,忙道:“白蟻?喜歡吃花草,泥土,樹的根莖?”
我這樣突然發問,她即便再圓滑世故,若是心中有鬼也必露破綻,可我從她臉上沒有察覺出分毫。
害我墜湖,害玉婷一命的人,不是她。
也不是陳貴人——就像她說的,她不屑於這樣做。
那會是誰?
佟昭儀一走,常貴人就道:“你也真是,何必說得這麽明白。”
我喝了一口茶,道:“前朝有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她是想借東珠來試我有無問鼎中宮的想法,我要真聽進去了她那些奉承話,才叫她看輕了去,還想著我這宮裏的門多好進呢,動不動就來,我可受不了。”
常貴人似想起了什麽,道:“你剛才為何問她白蟻?”
我斂了笑意,垂著眸看著自己的手指,指甲上的紅痕變得很淺了。
外麵鳳仙花開得正盛,玉婷最愛采了包指甲,她自己包不夠,還要給宮裏的每一個宮女都包上,也一遍遍不厭其煩給我包。
我嫌麻煩,她就笑吟吟道:“你歪著打個盹兒,我就包好了。”
她每天辛勤忙碌,每個月最高興的時候就是領自己的那份月錢,雖是奴才,卻從不見她怨天尤人。
跟她在一起,我才逐漸體味到活著的興味,吃一餐,睡足覺,冬看雪、夏聽雨……就是在陽光很好的下午,看她帶著其他宮人熱熱鬧鬧踢毽子都覺得安寧。
所以我才想要好好過完這一生。
都是因為她。
那樣鮮活明快的一個人,卻走了。
我輕歎一口氣,“我在永延宮時,就坐船出行了一次,船就毀了。並不是時日久了船壞的,而是有人在船上養了白蟻,白蟻喜食木,一點點蛀壞了船。”
“竟有此事?那這人心思可真夠深的,”常貴人眉頭微皺,湊近些壓低聲音道:“若真是如此,就並非一日之功,你去永延宮的時候,已不得寵。佟昭儀還有那些新來的妃嬪,不會去這樣費心思對付一個失寵的貴人——這人,一定是之前入宮的人。”
她看我一眼,雖未明說,但先前妃嬪隻有四人,除了我和她,就是陳貴人和萬昭儀。
萬昭儀已死,唯一可疑的人就是陳貴人。
我輕輕搖頭:“我感覺不是陳貴人……也說不準,也有可能是萬昭儀,畢竟我在昏迷時,她就想用帕子捂死我。”
“這件事,隔了這麽久,你如今好好坐在這裏,就打起精神來,莫要讓人再欺來去,在宮裏有皇上的寵愛固然是好,但也成了眾人眼中的靶子,多少人專盯著你的錯處呢。”常貴人語重心長。
我收回思緒,道:“多謝姐姐提點,我知道怎麽做。”
午睡後,我便傳了徐太醫來。
他隔著珠簾為我診脈,內殿裏除了桐花外,其餘宮人都守在外殿。
“娘娘哪裏不適?”
“白天貪涼,穿得單薄,出了汗後又吹了風,這會兒哪裏都不爽快。”
他嗓音低沉:“娘娘外感風寒,體虛乏力,微臣這就開藥方。”
到了傍晚,做雜役的宮女在院子裏潑了淨水,和著晚風,一下子涼爽下來,我卸了大妝,歪在軟榻上看書。
桐花見我盯著書本不動,輕聲道:“娘娘早些安置吧,這會子看書仔細眼睛疼。”
我回過神,從書上移開視線。
其實方才我並未看進去書,隻是想著皇上今晚不知會去誰宮裏。
他這會兒,應該還在看書,要到很晚才會過去。
正想著,守著簾外的小宮女道:“皇上萬安。”
我吃了一驚,放下書起身迎過去,掀開珠簾時方想起自己此時是“病中”,腳步立止,想回**歪著,可已經遲了,皇上已走了過來。
他身形修長健碩,麵容清俊,氣質冷肅,且君威所在,平日裏甚是威嚴。
但若是遇到喜事,就說不出的俊朗。
他眼角眉梢舒展,一看便知心情愉悅,隻一雙目關切地打量了我。
許是見我並不見病色,遂嘴角微揚,微笑地踱步過來:“朕還真以為你病了,軍書都未看完,就過來看你,你神采奕奕,哪像是病了?”
他伸手撫上我的眼皮,指腹輕摩挲著:“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我渾身的血一下子湧上了頭頂,手腳冰冷,這是趙長卿做的賦——他為紮爾所做,在坊間流傳甚廣。
我不知什麽時候已被皇上摟在懷裏,他分開我披散著的長發,在我耳邊說:“朕一日不見就甚是想念你,你為何裝病不見朕?”
“因為臣妾,“我的耳邊是我不真實的聲音:“不願做專寵的妃嬪,後宮不止臣妾一個,皇上應雨露均沾。”
他身子一滯,鬆開了我,看了我一會兒,朝一旁走開,緩緩踱著步:
“你才康複,朕與你不過才相處這幾日,如何就是專寵了?是不是你又聽到了嚼舌根子的話?你不必理會,先前你去了永延宮那麽久,後來又昏迷不醒,你我虛擲那麽久時光,如今好好相處幾日又如何?朕貴為天子,連喜歡誰都做不了主,又如何掌控萬裏江山!”
他今日語氣尤其得霸道張揚,這些話好像不隻是說給我聽,說給後宮女子聽,而是像是說給許多人聽。
過去的太後、朝臣、諸侯百將,萬民百姓……
我心中閃過疑惑,揣測他的心緒為何這般激昂,是他提到的未看完的軍書……
這樣一打岔,關於他無意中念出趙長卿那句詞賦而亂掉的心,得以平複。
我溫聲道:“沒有誰給臣妾說什麽,是臣妾自己這樣覺得……”
“旁人都為朕拚命爭寵,你卻要攆朕走,你到底愛不愛朕?”他說完,神色變得不自在,靜了會兒,歎了聲:
“上次你在永延宮初醒,朕就想問,看你病容憔悴,便沒有問,但朕一直想聽你親口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