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滾燙的字在心裏出現,像是被巨石碾過,一張口便會氣血翻湧。

無法開口。

我曾愛過一個人,應該是很愛過的。

因為會那麽的歡喜,那麽的想念,甜如蜜。

即便知道了他爹是害了董家的惡人之一,我對他還是甘之如飴、歸於歡喜。

後來,我不愛他時,如同經曆了抽筋軋髓。

即便此時再想起他,我已無波無瀾,但叫我對旁人說這個字,又像撕著瘡口一樣艱難。

夜色凝重,紗燈裏的燭火忽明忽暗,皇上的身影映在牆上,像是一座山。

眼看他的目光越發冷銳,我開口。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每說一個字,都似尖刀劃過心房,陳舊的創痛湧來,漫過心髒,溢出喉嚨,逼的眼眶酸脹,我曾那樣相信他,相信我們的情意……

什麽又是愛呢?月暫晦,星常明,帝王之愛,不過是留明待月複,三五共盈盈。

劉誌有雄才大略,文治武功超群絕倫,對朝政治理事必躬親,有削平四夷,盡去後患之誌。

與前朝如此,與後宮亦如此。所有的女人要從身到心都屬於他。

就因為我一早知悉他的秉性,才一早就洞悉他不會在寵幸陳貴人了。

哪怕有一絲絲疑惑,都不許。

年前時,陳貴人讓素兒向他透露,我待他並不是真心,是曲意奉承、另有所圖。

因此,便在他心裏埋了一根刺。

上回在永延宮,我的一番辯白並未讓他完全放下疑竇。

這回,他終於聽到想聽的。

他冷肅的麵龐緩緩綻出笑意,眸底溫暖如外麵晚風,柔柔和和地凝望著我,沉默半晌後,上前擁我入懷。

寬闊胸膛遮住了所有光線,他身上瑞腦香和男子氣息圍得密不透風,不管是我的創痛還是傷懷,都被他緊緊懷抱衝散,腦中一片空白。

我的耳廓緊貼著他,他說話時像是從胸膛裏發出的沉悶聲音:“不要怪朕失態……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玉如,朕從未對哪個女子如此過。”

翌日,天未亮,皇上便擺駕去前殿上早朝。

侍奉他離去,我亦開始梳洗。

掌管釵釧衣飾的宮女捧著方盤立在一旁。

我愣怔了會兒,才隨便指了幾個發釵。

桐花輕輕柔柔為我梳著頭。銅鏡裏,我的臉變得陌生,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恍惚。

恍惚時,眼前就會出現夜裏劉誌柔情迷離的眼睛。

外頭廊下養的翠鳥叫聲愈響,還有腳步聲急匆匆過來。

小太監海武過來道:“娘娘,奴才打聽到董大人的消息了。”

“他走到哪兒了?現在何處?”

他垂著眸,欲言又止,我心中不安,起身走到他麵前,沉聲道:“如實說。”

“幫忙打聽的侍衛說,董大人隨霍將軍在軍營多年,此次受封進京並不急著趕路,一路遊曆回京,所以路上有耽擱,並不稀奇,可據蜀中的驛站說,董大人在蜀中山脈已耽誤兩月有餘,有人問起才想起去探訪,不想竟是了無蹤跡,隻在必經的官道山坡下,發現了損毀的馬車,上麵……有血跡……”

海武抬眼看了看我臉色,噤了聲。

是誰?是誰要加害董飛郡?

是因為我?還是因為董家又礙著誰的勢?要這樣趕盡殺絕!

他在蜀中失蹤了兩月有餘,這麽久都沒有音信,沿途驛站亦沒有他的蹤跡……我不敢再往下想。

皇上還未下朝,我守在前殿外的一處夾道處。

六月的天,日頭一出就熱浪逼人。

我靜靜立在簷下陰涼處,站得腿都麻了。

桐花知道我的性子,此時一句話也不敢勸,隻默默為我搖著折扇。

我出神想著事情,直到桐花朝人行禮,我才發覺麵前多了一個人。

看清楚他後,我怔了下,像是在做夢一樣。

但他身穿五品白鷳朝服,頭戴進賢冠,雖眉眼如初,亦是真真切切的現實:嵇唐入仕為官了。

說來也不足為奇,皇上大力選拔儒生,嵇唐是京城名士,受重用是早晚的事。

看見他,特別是在此時看見他,我恍惚間以為自己不是在深宮之中,而是在長安城極清雅的茶館。

嵇唐、柳朗,還有趙長卿,我,我們一起品茶作賦,談經論道,說長安城裏的趣事、雅事。

嵇唐、柳朗總是風雅有禮地叫我董姑娘……

“……董貴人為何站在此處?當心受了暑氣?”嵇唐道。

我支開桐花,低聲道:“沒有外人了,不必多禮,你何時被封了官?我竟不知。”

“回董貴人,臣是前日才受舉薦,來做皇子們的老師。”

我茫然點點頭,望著空****的宮道……還沒有下朝。

白花花的日光照在地磚上,讓人生畏。

“董貴人……你還好麽?是出了什麽事?若是能幫上忙,嵇唐定竭盡全力幫貴人。”

“多謝嵇大人,本宮無礙,嵇大人要輔導皇子,任艱務重,本宮不打擾大人了。”我冷淡道。

他恭了恭手,轉身要走,可走出去一步,又馬上轉身回來了,低聲道:“有件事,嵇唐覺得有必要對貴人說。”

他說:“長卿兄是我和柳朗幼年相交的夥伴,他從小便是我們三個中才情最佳、主意最大的人,他為人開朗豪爽,頗有俠義心腸,人緣特別好,走到哪裏都有朋友,他玩什麽,京城裏的公子哥便跟風玩什麽……當初,我們三個湊熱鬧去碎玉院,看你們選花魁……”

“住口!”我冷冷道:“你可知,知悉我身份的人,都已死了!嵇大人,今日,是你我頭一回見麵,還望切記!”

他垂著眸,眉宇凝起,幹咽了唾液,仍舊道:“董姑娘,此事嵇唐一定要讓你知道,這樣你才能安心、死心,趙長卿根本就不愛你,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他自己都不知道,還以為對你的欣賞、憐惜、同情,和定過娃娃親的緣分,是對你的愛意,不是的,他愛的姑娘,自始至終,從小至今,隻有一個,就是紮爾姑娘!”

“他愛的人不是你,董姑娘,你忘了他吧。”嵇唐同情地望著我,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