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匈奴策略上,皇上一向主戰,信心十足,還從未有過這樣低沉之態。

又聽他欲親征,我更是驚訝,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但強自不動聲色,抬頭看著他,認真道:“天朝國力強盛,兵強馬壯,良將輩出,皇上必能大獲全勝,凱旋而歸。”

皇上輕輕笑了一聲,握住我的手,道:“朕自然會勝。我以為你會勸朕,不要親征。”

“臣妾惶恐。”我連忙挽裙半跪,一顆心砰砰急跳,“皇上英明睿智,殺伐決斷,臣妾豈敢妄言?”

手臂一緊,皇上俯身拉我起身,順勢攬著我入懷,他低聲道:“瞧你緊張什麽,朕不過隨口一說。”

他的鬢發輕輕貼在我臉上,聲音愈來愈低,漸入耳語,暖暖的呼吸在我耳下又癢又酥,“你向來識大體,朕知道,我隻不過是舍不得你。”

我臉頰發熱,隻看著窗欞外的樹影隨風輕搖,並不答話。

皇上又道:“宮裏總也不清淨,朕有心帶你一同去,待處理完幾宗要緊事,咱們就起程。”

直到了月末,大駕方出未央宮,在宮外京營中整軍。

因晨起得早,天氣微涼,桐花恐我受寒,為我帶了披風,這會兒太陽一出,立刻便覺得熱起來。

桐花和另一個宮女憐兒開了輿轎的小窗,放下簾子。

她們都是自入宮就未曾出過宮,此時隨扈大軍已出長安城數裏地,天高地闊,宮道兩側樹木疊翠,又離了宮,倆人都掩不住的興奮,忍不住掀開一簾子一角往外望。

桐花老實持重,打量著我的臉色,見我倚著軟靠子,靜靜品茶,並未困倦或有懨懨之色,便放心隨憐兒把望外頭景致。

過了會兒,她們也瞧膩了,放下簾子,隻低聲說京營大軍的英勇神武,幾時方到驛站等等。

我聽著倆人嘰嘰咕咕,冰盆涼滋滋滲出涼意,心緒漸漸也安寧下來,便捧著書看。

這時,轎外傳來聲音:“貴人主子,皇上讓送來些瓜果。”

桐花掀開簾子,端進來一個雕花匣子,打開後,見各色瓜果浸在冰碗裏,那瓜切的極薄,在冰中直入透明一般。

那送瓜果的小太監在外頭又道:“皇上說”晌午炎熱,路途疲乏,貴人用些冰鎮瓜果也無妨,權為消暑了,兩位姑娘也看著些貴人,別貪多了去即可。”

憐兒輕笑一聲,桐花亦是抿唇微笑,掀開簾子道謝後,用銀叉為我叉了一片蜜瓜,用手帕子接著喂我吃下,低聲道:“皇上待娘娘真真是極好。”

桐花一開了話頭,憐兒便跟著道:“皇上日理萬機,禦駕親征還像平日一樣批閱奏折,這時候還想著娘娘,那自然是真心待娘娘,桐花姐姐你不知道,但凡哪裏進貢了新鮮物件兒,皇上必定想著娘娘。”

這次是到關外行軍,所帶宮人、行裝一應從簡,除了幾個做粗活的宮女太監,貼身宮女隻帶了桐花一人,皇上臨時又叫禦前的憐兒過來侍奉。

我微微一笑,眼睛並未離開書,桐花知我不愛閑話,輕輕放下叉子,坐了回去。

一時靜下來。

雖轎攆內鋪著厚厚軟墊,不覺顛簸,裏麵物事一應俱全,如在寢宮。

但車輪轆轆聲清晰傳來,這才顯出時在奔波途中,離宮越加得遠了。

我擱下書,輕聲道:“關外很苦,你們怕不怕?”

桐花看了憐兒一眼,垂首搖搖頭。

憐兒見我好不容易開口說話兒,笑道:“怕什麽?這回難得出宮,且不管條件如何,但是漲漲見識也是好的,何況雖是去打仗,但區區匈奴,哪裏是咱大軍的對手。”

桐花開口道:“我聽說西北國沒有屋子住,都是住帳篷,穿的還是獸皮革衫。”

我輕哼一聲:“可不是,他們可沒有轎子,出門要騎馬、騎駱駝,大單於死後,閼氏要嫁給下一位單於,新單於大多是老單於的兒子,實乃蠻夷之地。”

憐兒看我不喜西北,伶俐道:“娘娘放寬心,咱們帶的東西齊全,怎麽也委屈不了娘娘您呐。”

這是皇上頭回親征,行軍很快,隨行又皆是兵士,不足三個月,便到了西北境內。

饒是如此,這裏早已冰天雪地,冷得要命。

大軍進入烏壘城,霍澤睿早率守疆軍士相迎,隻聽見外麵山呼震天。

我剛打開一點窗子,隻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穿盔甲的士兵如一顆顆黑色的樹,站得筆直。

緊接著泠冽風雪呼嘯吹進來,轎內的熱氣瞬間被驅散似的,刺骨的冷。

憐兒驚呼一聲,和桐花手忙腳亂關緊了窗,倆人直歎:“太冷了。長安城最冷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冷。”

桐花又往炭盆裏添了炭,重為我換了手爐,關切地道:“娘娘快快暖暖,可別凍著了。”

這時,李德福在輿轎外說:“貴人,咱們先去都尉府吧,皇上要去軍營巡視,要晚些時候才過去。“

桐花隔著窗子道:“有勞李公公。”

不知走了幾個時辰,馬車停下來,開了轎門,早有人在外麵撐著傘。

我裹著鬥篷下來,複坐進一個小轎子,在都尉府走了一陣子方到一處院落。

都尉府是西域使者校尉所居,院內裝修與中原相仿,一溜的景泰藍大缸內是怒放的臘梅,在一片白雪下,甚是奪目。

因天氣嚴寒,隻匆匆一瞥,便進了屋子。

不料裏麵倒是溫暖如春。

竟有幾盆桔梗花擺放在屋內,裏麵擺設布置更與我的寢宮無異,就連我猶豫不決,最後還是沒讓桐花收拾過來的墨玉棋盤都放在幾案上。

我回頭看桐花,她恭聲道:“是皇上特地吩咐奴才帶來的。”

剛過申時,天就黑了,隔著玉色琉璃窗,能看到府上的小廝們在掌燈。

原本一進屋,身子暖和後,我就有些犯困,但又不想去睡,此時終於撐不住,梳洗了一番,便睡下了。

不想一覺睡到半夜,我醒過來,自己穿了鞋子走出來,守夜的桐花歪坐在牆邊睡著了,四下靜寂。

我裹了白狐鬥篷推開門,風雪停了,一輪皎潔明月低低懸在半空,晶潤透亮的星子如凍葡萄一般嵌在紫藍色的夜幕上,我一時看入了神,竟不覺得冷了。

這時,從月門牆頭輕輕跳進來一個人影,我驚訝之餘,忘了害怕,更沒有出聲喊人。

小太監、侍衛都在一旁的偏殿守著,窗子裏還幽幽亮著光,隱有咳嗽聲傳來,隻要我發出一點動靜,裏麵定會衝出人來。

那人一跳進院子,便動作靈敏地朝柴房走去。

剛走幾步,他停下來,朝我的方向看來。

因為並未燃燈,我又靜靜站在門口,他剛開始沒有發覺我,這時看到了,似是也受了驚嚇。

他穿著皮毛外套,蒙著麵,身形苗條。

我與他對視了一眼,便知道此人是一個女子。

靜悄悄的都尉府,忽然有嘈雜的腳步聲傳來,很快就到了我所住的地方。

院中的女子回頭看了一眼,再轉過頭來時,毫不猶豫朝我跑來。

我這時才開口欲喊,但她腳下輕輕點地,如輕盈的飛鳥一般落到我身邊,眼前寒光一閃,一把鋒利的小刀抵在我的脖子處。

她攜著我進了屋,並迅速關了門,壓低聲音道:“別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