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梁啟超《飲冰室全集》
我在QQ郵箱裏收到一封電子郵件:“願司機一生努力,一生被愛,想要的都擁有,得不到的都釋懷。”落款的名字似曾相識,但我想不起來。
已經很少有人會用這個古老的方式送祝福了,我繼續往下翻,看到一個女孩穿白大褂的照片。我猛然想起來,原來是她,她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她的故事我寫了很久,寫了刪,刪了寫。很多讀者說這個故事又悲傷又欣喜,我寫的過程裏,卻是充滿了溫柔的。
1
我在石家莊的學校距離北京有293公裏,高鐵隻需要1個小時12分鍾,但是我從來沒坐過。
128.5元和43.5元,G和D打頭的火車,比K和T打頭的火車,省出兩倍的時間,也多出了兩倍的錢。
花錢真的可以買時間。
如果有錢,就可以買別人的時間,來節省自己的時間。
你可以去飯店吃飯,節省做飯的時間;你可以請保潔,節省打掃的時間;你可以打車,節省坐公交的時間。
工作是把時間賣給單位,消費是把時間買給自己。
人的一生歸根結底就是在買賣時間。
十二點二十八,火車還在緩慢地進站,已經晚點12分鍾。聽一個抱著孩子的阿姨說,K打頭的車要給G打頭的讓道兒。
我透過寬大的玻璃看北京,濃稠的霧霾纏繞著城市的高樓,影影綽綽。北京浸泡在霧霾裏,陽光照不進來。
隔著窗戶,我胸口都覺得悶。
這是2018年的暑假,我23歲,即將大學畢業。社會在向我招手。
今天我來北京找我媽,因為6歲的弟弟生病,她要回老家照顧,但工作不能丟,北京的活兒需要找人頂,於是我就來了。
我媽是北京某民營醫院的清潔工,聽說這邊管清潔工叫“保潔阿姨”。我一路都在想,保潔阿姨是不是就是擦擦地、掃掃地、撿撿垃圾?
突然想到小時候我媽騙我做家務時總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這麽說,我媽北漂10年,掃過的屋大概可以環繞“天下”幾圈了吧。
2
醫院裏,悠長的走廊長得看不到頭,盡頭有扇窗戶,陽光照不進來,隻能看到明晃晃的白。
北京的樓很高很密,很多窗戶失去了“采光權”,這跟我老家不一樣。我老家的樓最高六層,南北通透,住啥戶型采光都好。
醫院二樓西側是重症病房區,病房從201排到210。我總感覺,這塊兒的消毒水味比其他樓層都刺鼻。
我在窗戶口擦窗台。走廊裏靜悄悄的,隻能聽到我擰抹布時細細的水流滑進水桶裏的哧溜聲。
“你一天想那麽多幹啥啊?有用嗎?你就養你的病得了!”202病房裏,東北男人的口音很重,語氣也很重。
回應他的是空白的寂靜。他老婆得了白血病,發燒兩天,一直昏迷,今早才醒。
我拎著水桶走過,看到了202病房裏的女人。瓜子臉,很白,極瘦,化療已經讓她的頭發快掉光了。坐她旁邊的男人低著頭,按著手機,皮膚黝黑。
我放下水桶,往對麵的209病房裏瞅。
209病房的女人也是白血病,她小圓臉,下巴上有一顆痣。一個瘦小的男人坐在床頭,左手端個碗,右手裏的勺正送往幹癟女人的嘴唇。女人笑得開心,酒窩很深。她老公是個北京人,看著溫柔。
202和209正對門,住著兩個得了白血病的女人。
202病房裏總彌漫著壓抑的氣氛,而209病房裏總是一片祥和。
小時候我媽也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戀愛都沒談過的我,好像有點兒明白那話的意思了。
婚姻啊,沒事兒的時候,自然就相安無事,要是真遇到點兒什麽事兒,你就知道枕邊的到底是人還是鬼了。
202病房的男人有一米九,209病房的男人不到一米七。
我時常看到兩個身影在病房門口徘徊。小個子男人經常用紙和筆認真地記錄著什麽。高個子男人通常都在玩手機,要麽就是打電話,有時候急了,對著手機破口大罵。
每次路過,我都會兩個房間各看一眼。
202的女人基本是靜靜發呆,209的女人時常看著iPad咯咯笑。
拎起水桶,我邁著細碎的步走開。人間百態,世態炎涼。怪不得魯迅先生說,學醫救不了中國人。
日子匆匆地過,我來醫院一個月了。
醫院裏,每天都有新麵孔出現,又有老麵孔消失。有的人臉上傷悲,有的人也會說笑。很多人就在這生死之間,來去匆匆。
一個月,202的女人瘦了一圈兒,209的女人胖了一圈兒。
202的男人還是經常抱怨,甚至有一天,一身酒氣的他突然扯住查房醫生的領子說:“必須給我治好知道不?不然我一把火把你們醫院點了!大家都別活!”
209的男人臉上依然帶著微笑,不急不慌,幾次路過,我都聽到榨汁機的聲音,男人在給女人榨果汁。
3
那天下暴雨,厚厚的雨簾在窗口肆虐。醫院門口的大樹也站不住了,一扭,栽倒在地。
我和同宿舍的於阿姨坐在食堂裏吃飯,她說202病房的男人跑了,沒錢治病,就把老婆一個人扔在了醫院。
於阿姨情緒激動地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你看202病房的那家男人,長得五大三粗的,遇到事兒了嚇尿了吧!”
我咽下嘴裏的麵條,點點頭,沒回應。
學校裏教我們正義和愛,關於人性的惡,我知道得太少。
“你再看人家209的那個小李,對老婆多好啊!好吃好喝伺候著,洗臉、擦身、按摩,一天沒落下!”於阿姨繼續說。
半年前,於阿姨的老公出軌,我來這一個月,聽她絮絮叨叨地罵了一個月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主任,出事兒了!您快去看看!”一個小護士跑進食堂,高聲衝著主任醫師陳大夫喊。
食堂裏頓時一陣騷亂,幾個醫生放下筷子都往外跑。
“快走,看熱鬧去!”於阿姨吆喝,拉著我也跟著往樓上跑。
黑壓壓的人群堵在二樓樓梯入口,光線更暗了。
二樓西側的人已經圍得水泄不通,哭鬧聲很大,但聽不太清在說什麽。
我擠到了前邊,209病房的門敞開著,兩個中年婦女癱坐在門口。
身穿黃格子襯衫的女人靠近門,雙手拽著對麵中年女人的衣服,頭無力地垂著。
“你兒子王八蛋啊,我閨女都這樣了,你兒子不僅把錢騙走了,房子也騙走了,居然還找了個小三啊!太不是人了!”
穿黃格子襯衫的中年婦女是209病房女人的媽媽,被她拽衣服的是女人的婆婆。
婆婆也哭:“造孽啊,造孽!這王八犢子也沒跟家裏說啊!”
209病房的女人平躺在**。她的臉扭曲著,大口呼著氣,胸口劇烈起伏著。
陳大夫壓著她胸口,旁邊的護士手忙腳亂。
202病房的女人扶著門,也在看。她把頭靠在門框上,眼淚跟著流。她大概在對門病號的境遇裏,看到了自己。
“我還真以為你兒子變了,知道聰聰有病就收了玩的心。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啊!”
“對不起你啊親家,我要是找到那王八犢子,我肯定收拾他!”婆婆依然被扯著,裙縫間的線已經被拽開了。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唏噓不斷。三個保安上樓把人群驅散,209病房的女人被推出病房,送去了搶救室。
兩張臉在我腦子裏重疊錯位,209病房女人咯咯笑的臉和現在扭曲到一塊兒的臉。
我在急救室門口對麵擦著窗台,心裏慌慌的。
大概下午三點,急救室的燈滅了。門口哭聲一片,209病房的女人心髒病突發,死了。
我眼淚也在眼眶打轉,心裏默念,“209,你到孟婆那裏一定要多喝一碗湯。希望你在天堂,會有一雙溫暖的手帶你在天空翱翔。”
陳大夫說,這女的本來恢複得挺好,沒想到一股氣兒上了心頭,人沒緩過來。
209病房的女人27歲,得了白血病,卻是心髒病走的。
她那個看上去溫柔儒雅的老公,不是真的想治好她。他在一遝病人手術單裏夾了離婚協議書,女人沒在意,一個一個心無芥蒂地簽名,也就捎帶著簽了離婚協議書,上邊明確寫著:女方自願放棄所有房產和財產。
209病房的男人帶著離婚協議書,把房子車子都賣了,賬戶裏的錢也取了個精光,帶著小三遠走高飛了。
“這209的女人命太苦了,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於阿姨在宿舍裏念叨。這事兒本來跟她沒啥關係,但她每次說起209病房的男人,都咬牙切齒。
209的女人過世以後,於阿姨逢人就講,逢人就罵。
4
芒種已過,夏至將至。
空餘時間,我都在醫院宿舍裏看書。我弟病快好了,我媽說她明天就回醫院。
最後一天在醫院,我拎著塑料水桶路過202病房。
202的女人依然孤零零地望著窗口,她手裏拿著一個錄音筆一樣的東西,貼在耳邊。她又瘦了一圈兒。
209的女人過世以後,那個病房一直沒人住。
202的女人依然在接受治療,幸好她那個罵罵咧咧的老公沒有把賬戶裏的錢取走。她還有些錢,可以再多買一些時間。
我媽回到了醫院,我用這一個月賺的錢,買了一張高鐵票,二等座,剩下的錢給了我媽。
既然花錢可以買時間,我要早點回學校,好好準備畢業論文。
回程的路上,眼睛裏的綠色漸漸多了起來。石家莊的霧霾不比北京的輕,同樣灰蒙蒙的。但好歹能看到綠色,綠色代表希望。
我打開手機,於阿姨給我發了8條語音。
我打開聽她說。
202的高個子男人回來了,他去山西煤窯打工了,說是掙了一筆錢,回來給媳婦交了治療費。
202的男人其實就是脾氣不好,但也是看到媳婦生病太著急了。
202的男人真是個好男人,給媳婦錄歌兒,鼓勵妻子戰勝病魔。
聽完,我“哇”的一聲哭了。我趴在餐桌上哭,頭發都濕了,粘在嘴邊。
我突然想起202病房女人手裏像錄音筆一樣的東西,原來真的是錄音筆。
於阿姨又給我發了一張照片,畫麵上,202病房裏,黝黑的男人和白皙的女人都笑得很好看,男人手裏拿著把扇子,正在給女人扇風。
在切身利益麵前,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忘記愛和正義。
半年後,我媽給我發微信說,202病房的女人出院了,她找到了合適的骨髓,後來恢複得很好。
丁阿姨也給我發微信說,她結婚了,對方是醫院的保安。
她給發了張照片,拍的是喜糖還有紅雞蛋。
“以後要做啥呀?”我問。
“護士啊,醫院的這一個月,改變了我的人生規劃,我的夢想就是做一名護士。202病房的事兒也讓我明白了一些道理。人性本善,隻不過表達方式不同。而且人生在世,總有感人的事兒,也有氣人的事兒。你選擇了什麽路,就得接受這條路上的風雨,有風雨,當然就會有彩虹。”她笑得很好看。
醫院,一個道德與利益、愛與恨交織的地方。人情冷暖,生死離別,每天都在這裏上演。
願你記得感動,始終擁有一顆愛人之心。願每個人都被歲月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