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同路人

“又是這個人……”楊明光盯著視線範圍內的一個身影,暗自嘀咕道。

算上昨天一天,這是楊明光第三十七次看到那道身影了。黑色的夾克衫,敞開的衣擺裏麵是淺灰色的T恤衫,下身穿的是藍色的牛仔褲和黑色的運動鞋——這就是那個人的衣著了。楊明光在昨天上午十點十二分,第八次看到他時就已經能夠閉著眼睛把他的衣著描述出來了。在三十七次中,有二十一次楊明光看到了他的臉,自然也能憑著記憶在腦海中刻畫出他的相貌:看麵相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可能比自己要小幾歲,頭發被發膠固定得有些上翹,鼻梁上架著一副沒有鏡片的黑色鏡架,看著有些像玩世不恭的小混混,但眉目間卻有一種和自己相似的外鄉人的氣息。

楊明光很確定自己並不認識他。

他仿佛在尋找著什麽似的,在這附近來回地走動,四處地張望。他對周圍的人都是一掃而過,視線不會在一個地方停頓太久,也不和別人交流,隻是偶爾駐足對著人流抽著煙發呆。

楊明光自然是很在意,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在意總是在自己身邊反複出現的一個不知目的的人,更何況楊明光本來就對自己現在的處境感到有些心理發虛。

不一會兒,那個人又隱沒在了人流之中,不過楊明光知道他還會再出現在自己的視線內的。好在,現在可以不用在意他了。

楊明光坐在一輛載貨的電動三輪車邊上,身下的小腳凳是自己特地帶來的,他可不想整天蹲著或站著,腳會受不了。三輪車上坐著兩個比自己年紀大一輪多的老鄉,他們不停抽煙聊天,楊明光卻不想加入他們。

楊明光坐在凳子上,低頭看著前方由格子石磚鋪成的地麵,無數包裹著腳的鞋子在上麵來來回回地走著。皮鞋、布鞋、球鞋、旅遊鞋、高跟鞋、靴子……各式各樣的鞋子在楊明光的眼前經過,在他目光中留下數秒的景象然後就消失不見了,如同匆匆的過客。

對於這個城市來說,楊明光又何嚐不是一個匆匆過客?自一年半以前進城後,楊明光進了一支裝修隊,但隻認真地做了兩份工,然後就開始在熱鬧的街市中幹起了自己從來不曾想過會做的事情,和自己幾個老鄉一起。

大概一年以前,他在結束了一個樓盤的精裝修之後,他的老鄉就介紹給他一份新的活:很輕鬆,錢也不少拿。當時他想想,有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呢?而且老鄉也不會害自己。所以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結果卻再也脫不開身,渾渾噩噩地昧著自己的良心做了將近一年。雖然拿到的錢不少,但楊明光自此再也沒有笑過,也不想和這些老鄉多說一句話。

城北步行街,連著附近的幾個街道,是楊明光他們這夥人活動的地盤。這裏坐落著包括餐廳、賓館、服裝店、珠寶店、遊戲廳、影院、通訊營業廳等各種各樣的店鋪,是城北最為繁華熱鬧的地區。這裏每天都人潮湧動,川流不息,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土豪、老板、白領、學生、無業遊民、小混混、農民工……魚龍混雜之地,也是“瓷罐子們”眼中的“商機”所在。

不過並非日日都有“好運氣”,所以很多時候楊明光都像現在這樣坐在路邊無所事事地打發一天的時光。在物欲橫流、利欲熏心的年代,沒有人會在意蹲在街角的土裏土氣的人。不過就算這樣,他們還是要時不時地換一換地方,以防被人記住了相貌。

日已至當頭,就算是四月,在中午陽光照射下還是會覺得很熱的。正當楊明光想要挪到一片陰影下的時候,身後三輪車上的老鄉叫他去吃飯了。

步行街一處弄堂裏有一塊小空地,很少有人經過,就成了楊明光一夥人聚集吃飯的地方。每天中午十一點半,會有人準時送盒飯過來,菜不算好,不過分量足,他們倒也滿意,畢竟這飯菜錢不用自己出。

當然,如果要喝酒還得自己買。楊明光不喜歡喝酒,他覺得啤酒的味道又苦又怪,他還是和很多年輕人一樣喜歡喝可樂。

喝了啤酒,一群人話就多,大喇喇地用方言聊著天。

楊明光年紀最小,別人都挺照顧他的,但他就是不愛和這些老鄉說話,他們也習以為常了。所以吃飯時往往能看到楊明光在一邊默默地扒著飯,喝著可樂。

因為不聊天,楊明光比其他人吃得都要快一點。吃完把可樂和塑料盒子往紙袋裏一塞,就出了弄堂。

在弄堂口旁的石階上坐下,楊明光掏出一支煙放進嘴裏點上火。他其實不愛抽煙,不過飯後來一支已經成了習慣,除此之外他平日裏都不抽。所以其他人往往一天一兩包煙,他則一個多星期才抽得完一包。

楊明光坐在石階上吞雲吐霧,視線則望向街對麵一家川菜館,透過大玻璃窗戶看向裏麵一個忙碌的倩影:梳著一頭小麻花辮,有些嬌俏的樸實女孩,楊明光在見到她第一眼時就被她所吸引。

他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並不知道她叫什麽,而她或許不知道有他這麽一個人存在。他隻是每天在吃完午飯時在她最忙碌的時候透過玻璃窗看著她就感到無比幸福了。他幻想過娶她為妻,但他現在的身份實在沒有勇氣和信心去說出這樣的話,所以隻能幻想,看著她的身影自我滿足。

她幫客人點完單後跑進了後廚,楊明光有些悵然若失地吐了一口煙圈。

這時,他身邊出現一道身影,挨著他坐下了。

楊明光好奇地看了看那人,這是他第三十八次看到他,隻不過這次兩個人相距得如此之近。

那人手中夾著一支沒有點著的香煙,直視著前方,說道:“兄弟,借個火。”

聽口音,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楊明光老家那邊的人。

楊明光愣住了,臉上有些驚疑,搞不清楚對方究竟要幹什麽。

那人還是沒有轉頭看他,隻是直視前方:“借個火。”

楊明光這才反應過來,從口袋中摸出廉價的塑料打火機遞給他。

那人這才側頭看了看他,接過打火機,將香煙塞到嘴裏,點著了火,然後把打火機交還給了他,說道:“謝謝。”

楊明光把打火機重新塞回了口袋,有些惴惴不安地瞟了他幾眼,但是並沒有主動說話。

那人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楊明光卻忘了吸煙,不過手中的煙也快燒到盡頭了。

那人注意到了楊明光手中隻剩掛著一段兩厘米長的煙灰的煙頭,從懷中掏出一盒拆開了的黃鶴樓,遞到他麵前,示意他再來一支。

楊明光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喜歡多抽,其實更多的還是因為對眼前這個人的懷疑而引起的緊張和警戒。

那人也不勉強,將煙盒放回懷中,然後又抽了兩口。

街對麵的川菜館中,楊明光心儀的女孩又在餐桌之間忙碌了,楊明光把視線對準了她,但心下卻一直在意身邊的人。

許久,那人丟下抽到頭了的煙蒂,開口了:“那個女孩,還不錯。是你女朋友嗎?”語氣輕鬆,仿佛在和老朋友聊天一般。

“不是,我們都沒說過話。”楊明光心中的緊張情緒緩解了不少,但僅存的一些警戒還是讓他的聲音有些發幹。

“是嗎?”那人又掏出一支煙塞在嘴裏,“那你希望她是你女朋友?”說著,他從身上摸出一隻打火機點著了火。

楊明光臉上又露出了驚疑的神情,心下一緊:對方明明有打火機卻問自己借火,那目的顯然是為了和自己搭茬,不知道居心何在。

見楊明光臉上的表情,那人也不在意,微微一笑,繼續道:“如果你希望她是你女朋友,就鼓起勇氣當麵對她說吧,這樣遠遠看著是不會有結果的。”

楊明光並沒有順著他的話茬,露出敵意地問道:“你是誰?”

那人嗬嗬一笑,說道:“別緊張,我和你一樣都是‘瓷罐子’。額,應該說曾經是。”

一聽到對方曾經是和自己做一個行當的,楊明光稍稍有些鬆了鬆心:“曾經?”

“上個星期還是,不過出了點事我們就散夥了。”

“什麽事?”

“分錢分得不公平就吵起來了,然後吵著吵著就散夥了。”

“真好,你脫身了……”

“你不喜歡?這麽輕鬆又來錢快,可比每天在工地累得一身臭汗可好太多了。”

楊明光搖了搖頭:“我寧可那樣,拿到的錢幹淨,心裏又舒坦。”

那人長吐一口煙,道:“和我一樣……所以你不敢跟那個姑娘表白?”

“是。我怕她看不起我……”

“放心吧,再過不久都會散的……”那人輕聲喃喃道。

“你說啥?”

“啊,沒什麽……”

楊明光還是聽到了一點點,滿腹疑惑,但並沒有問下去。

“你做這個多久了?”那人繼續問道。

“一年左右。”

“差不多的時間……”

“你也一年左右?”

“沒,我就半年。因為我半年前才進城,是我老舅介紹我進去的,不過我老舅他們幹了差不多一年了。”

“哦。”

“你做過‘東家’嗎?”

“做過。這次又輪到我了。你呢?”

“做過一次,那感覺太難受了,完事後整個人都不舒服,心裏堵得慌。”

“我也是。我跟老鄉他們說了,他們說習慣習慣就好。可每次,就算我不做‘東家’,我也覺得心裏難受得緊。做這事太缺德了,我怕被人知道我還有什麽麵子回去見我爹娘?我怕死後會遭雷劈啊……”

“真的會遭報應的……”那人不由自主地小聲說道。

“是會遭報應啊!”楊明光情緒有些激動,“老麻子前些天就遭報應了,他被人給捅了,流了好多血,現在還在**躺著呢……”

那人臉上冒出了驚異、欣喜的神色,說話也有些激動:“你、你說啥?”

楊明光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因為當時老麻子被捅以後,大家就約定了絕對不許和別人去說,他連忙掩飾道:“沒、沒說什麽……”

就算這樣,那人也明白了這件事所言非虛。他清楚繼續追問細節對方估計不會鬆口了,可能還會更加警惕自己,於是把話頭別開了:“你老家在哪?”

“河南省漯河市人和鄉。”

“哦,河南省的,那有些遠啊。”

“你呢?”

“我是安徽省池州市複興村的。”

“就在隔壁省啊。”

“是啊,所以回家很方便。就五個多小時的大巴車就到了。”

“真好,我回趟家得在火車上坐個十幾小時的。而且人又多又擠,太累了……”

“當初怎麽會想著來這裏的?”

“這裏沿海,經濟好啊,工資也高。而且我是被我老鄉帶過來的,本來在一家裝修隊幹了一段時間,在一年前還是被老鄉給拐帶來做這事的。”

“哦。”

“你多大了?”

“二十三。”

“哦,那比我小兩歲。”

“那我還得叫你一聲哥呢。”

楊明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也不用,隨意一點就好了。”

“你叫什麽名字?”

“楊明光。”

“那我叫你光哥。”

“嘿嘿,”楊明光稍有些得意地笑了笑,“人家都叫我阿光,叫光哥的你是第一個。你呢?”

“我叫李東陽。”

“東升的太陽?”

“對,我爸給我起的就是這個意思。人家都管我叫東子。”

“東子?”

“嗯。”

“你說你那個散夥了?那你現在在做什麽?”

“什麽都沒做,有點積蓄,先在城裏逛兩天,過段時間就回鄉了。”

“這兩天我在這附近看到你好多回了,你在找什麽東西嗎?”楊明光和他熟稔起來後,就直言不諱地問道。

“在找一個人,想問他點事。”

“是什麽樣的人?我對這附近熟,我可以幫幫你。”

“不用了,”李東陽微笑著搖搖頭,“差不多找到了。”

“哦。”楊明光點點頭,視線看向在餐館吃完了飯又陸續走上街道的人群。

李東陽又掏出一支煙抽了起來。

半晌無話,隻有香煙煙霧在兩人身邊盤繞。

李東陽的煙抽了一半多的時候,楊明光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連忙站起身來。

李東陽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東子,煒哥來了,我得走了。”

“煒哥?”

“就是那個穿粉色襯衫的大背頭,”楊明光指著人群中的一個人給他看,“他就是我們的頭兒,被他看到我們在說話就不好了。”

李東陽明白這煒哥在他們這群人裏是扮演著明哥在自己之前那群人裏一樣的角色,明哥也是嚴禁自己這群人和無關人士走太近的,怕會不小心說走嘴。他點點頭道:“那你去吧。”

“嗯。東子,下次再聊。”楊明光扭頭就要走。

“光哥。”李東陽叫道。

“怎麽了?”楊明光停下腳步回頭問道。

李東陽直視著街對麵川菜館裏正在整理客人吃完的餐桌的麻花辮女孩,說道:“喜歡就去追求吧,你要給她的是將來,不是現在。”

楊明光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說道:“嗯。謝謝。”說完快步走進了弄堂。

李東陽自己也不敢想象會說出這樣的話,自我嘲諷地輕輕一笑,將手中的煙放到嘴邊吸了一口,然後把剩下不多的煙頭扔在了地上。

那個名叫煒哥的穿著粉色襯衫的大背頭,穿過步行街上的人流,從李東陽的身邊走進了楊明光剛剛進去的弄堂。他並沒有看到剛剛李東陽和楊明光聊天的場景,所以對坐在一邊的李東陽看都沒有看一眼。

不過李東陽不由自主地看了他兩眼,雖然很快地擦身而過,但他還是看清楚了他的麵容。

好像在哪見過……李東陽腦海中浮現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到底在哪呢?”李東陽皺著眉頭低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