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舐幹淨地板上最後的一點食物的殘渣,羅仁禮站起身來。
這才覺得自己又回歸了人的身份。
幸運一如既往的眷顧著他,使他那可怕的進食模樣,沒有落入任何敵人的眼裏。
地上的屍體早已涼透。
化身為人的他,才再次感受到了恐懼。
他迅速的拖起瘦小漢子的屍體,沿著通道,把他拖進身後的廢料倉房裏。
脫掉自己身上的濕衣服,再脫掉漢子身上的幹衣服,換到自己身上。
緊接著,他把漢子赤條條的屍體拖向棧道,扔進了漂滿樹皮的廢料池裏。
不出意外,明天一早,就會有大量的廢料,再次被傾進廢料池,把他的屍體淹沒。
讓他永遠沉睡在木皮堆底,直到化為一攤淤泥。
穿上了船塢工人的衣服,他的膽子再次壯了幾分。
肚子裏的食物也給了他不少依仗。
大踏步的穿過廢料倉房,再穿過長長的通道,他終於看見了工人們日常活動的地方。
這裏是一個巨大的飯堂。
其中排列整齊的桌子,每一條都有十丈長短。
無數板凳排列在左右,顯示著這裏擁有龐大的工人數量這個事實。
如此眾多的人無疑給了他渾水摸魚的可能。
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至少現在如此。
放眼望去,他很快就能準確的判斷出,眼前的這些人裏,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高句麗人。
他們的長相和漢人有細微的差別,小眼睛,高顴骨,很好分辨,這讓他再次生出了慶幸之感。
這裏的夜生活十分單調,沒有女人,男人剩餘的興趣,就隻剩下賭博。
一摸自己身上的這套衣服,他在瘦小漢子的衣袖裏,幸運的摸到了十幾枚通寶。
那些通寶都是大唐的開元通寶,也正好昭示了這裏是唐國的地盤。
每一個在軍營裏混跡的兵油子,沒有不擅長賭藝的。
不管民在唐軍中,還是高句麗軍中。
羅仁禮很快得以憑借這門老手藝,混入同族人的賭局裏。
而賭徒們最容易打開話匣子。
羅仁禮得以混跡在龐大的人群裏,了解到許多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信息。
比方說,船塢是什麽時候興建的?
哪種工種的工人最辛苦?
他們又是以一種怎樣的組織關係,相互統屬的。
從這些話裏,他很快就找到了漏洞。
接收新人的部門每天都很忙碌,他們不斷收到新的高句麗俘虜,把他們分派到各個又髒又累的部門。
而每天幾乎都有人逃亡,或者無故失蹤。
在這裏,死亡和失蹤幾乎就是家常便飯。
沒有人會在意第二天水麵上又浮起了幾具屍體。
大不了撈起來埋掉就是了。
在這裏生存最大的障礙,不是辛苦的工作,而是認清自己俘虜的身份,不要輕易去招惹唐人。
那些真正的技術工種,都是由唐人負責的。
他們無一例外,都有著與戰俘截然不同的待遇。
每個人都有單人房間,飲食也和戰俘們大相徑庭。
有些大師傅更是有專屬的傭人,侍候他們飲食。
得罪任何一個工匠,都會遭到監工們無情的鞭笞。
如果威脅到了工匠們的安全,甚至會被關進水牢或者直接處死。
當晚,羅仁禮就結識了一位高句麗小隊長。
他以廢料倉房的工作太辛苦為由,懇求砍削樹皮的這位工頭,能夠好心收留他。
輕鬆的就為自己找到了足以安身立命的新身份。
從此後,他臥底在唐國太傅的船塢裏,一天天接近真相。
當第一艘巨艦竣工的日子,看著那艘深海巨物令人震憾的外部輪廓時,他的心裏居然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股強大的自豪感。
似乎這艘人類曆史上迄今為止最為傑出的船舶,是他一手設計建造的一般。
這艘巨艦的龐大和先進,都遠遠的傳出了這個時代的工匠們的想象,值得每一個為他勞作過的人感到自豪。
船身兩麵,十二挺艦炮,更是罕見的令羅仁禮生出了敬畏之情。
那些鐵火炮強大的威力,已經深深的刻入了他的腦海。
再次在這艘強大的戰艦上看見它們的身影,他簡直激動的無法言語。
怔怔的看著那些黑洞洞的炮口,一陣陣發呆。
世界上還有誰值得被這樣的巨艦征服?
高昌,吐穀渾,吐蕃,高句麗,百濟,新羅,日本國……
沒有人知道,羅仁禮當然也不可能知道。
夏蟲不可與語冰也!
以他的見識和經曆,也隻聽說過這些遠方的國度。
有許多國度,他更是連那裏靠不靠海都一無所知。
就在他潛伏於船塢中,平靜而勞累的度過一個個令人稱奇的日子時。
遠在丸都城的大唐太傅孟凡,卻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新君李恪再次給他出了一道難題。
李恪為了實踐他莫須有的傑出軍事領導才能,決定拋開太傅孟凡的桎梏,由他自己來全權指揮這場戰役。
把征服高句麗的功勞,完全收入自己囊中。
因此,他在慎重的思考之後,決定把太傅派往北方,去征服遙遠的乞骨城和丸都城。
而他自己則派遣卑沙城的薛萬徹部,直取石城和泊灼城。
企圖通過大唐水師,直接拿下這兩處天險之上的要塞。
石城和泊灼城一旦陷落,則征服高句麗再無懸念。
李恪信心百倍,相信即使沒有太傅的神機營和紅夷大炮相助,他也同樣可以拿下這兩處鴨綠天險上的要塞。
隻不過會死更多人而已。
更何況,他已經拿走了太傅一多半的鐵火炮,把他們送到了薛萬徹的軍中。
這時候,那些鐵火炮早就已經架設在了薛萬徹的戰船上。
李恪這一罕見的決定,徹底打破了孟凡的部署。
早在先帝罷免了孟凡的官職,把他禁足在長安城的時候。
孟凡就已經開始安排自己退路了。
他派遣了大量一刀流的門眾,潛入高句麗境內。
以一位高句麗大行城富商的身份,買下了鴨綠水中遊的這個偏僻的船塢。
彼時,船塢的規模還很小,僅能製造一些普通的漁船。
孟凡指派孟順通過匯通錢莊,向這裏追加了大量的投資。
從而把它擴建成了現在的規模。
使得這裏可以直接生產令人稱奇的深海巨艦。
既然中土已經沒有什麽遺憾,孟凡早已將目光投向星辰大海。
當然,在走之前,他要為新君掃除最後的障礙。
這道障礙就是當朝國丈長孫無忌。
孟凡的心裏非常清楚,新君將他調離三軍主帥的位置,背後肯定少不了長孫無忌的影子。
眼見高句麗即將覆滅,就讓新君一展拳腳,完成自己的個人首秀,倒也並非不行。
隻是李恪的種種行為,隱約讓孟凡感知到了重重危機。
第一艘深海巨艦即將下水測試。
若不能趁著豐水期,經由鴨綠水入海,那就得再等一年。
一年之後,又會是一番什麽景象,誰也不清楚。
李恪到底知不知道一刀流在金水灣的這處船塢存在,孟凡心裏很是懷疑。
若李恪遲遲不能拿下石城和泊灼城,一刀流船塢的暴露隻是遲早的問題。
那時,他又該如何向這位年輕的皇帝,解釋自己的行為呢?
夜長夢多,這一危機使得他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焦慮之中。
選中高句麗腹地,鴨綠水畔的這片水灣,是他幾經考查後做出的決定。
這裏資源豐富,戰略地位又十分重要。
在他的設想中,他本可以一舉東向征服石城和泊灼城,使得金水灣這裏真正成為一刀流的大後方。
處於泊灼城和石城的掩護和保衛下。
然而李恪的突然到訪和奪權,把這一切計劃全都給打亂了。
以他目前的勢力,他本可以置新君於不顧,明目張膽的去做這些事。
手握三軍大印,又富可敵國,擁有大量當今世上最先進的火器。
他還有什麽可忌憚的呢?
即使李恪知道了這一切,他手中的權柄也足以令李恪乖乖閉嘴。
可先帝托孤之義,識人之明,使得他本能的摒棄了這種想法。
他答應過先帝,決不在大唐的地盤上自立。
為報先帝大恩,他不能對新君無禮。
更何況,這新君還是他一手扶持上台的,仿佛是經由他手雕琢的一件藝術品。
隻要李恪懂得進退,不與他為難,他盡可以隨他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