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市空中救援隊第二分隊。
烈日下,訓練場上一行隊員正在進行體能訓練,軍綠色的短款上衣全部濕透,汗如雨下。最近的氣溫真不是開玩笑的,雖然還未進入六月,但海東市靠近南方,日平均氣溫已快突破30℃大關了。
在太陽底下高強度訓練,跟煎牛排一樣,人隻差吱吱作響了。
“這天什麽時候下一場暴雨才好啊。”方一惟嘟嘟囔囔地朝隊友嘀咕著,奮力扛起輪胎衝在隊伍末尾。他滿頭大汗,人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付剛偷偷瞅了一眼肅著張臉吹口哨的隊長,小聲提醒他:“你不想加餐的話,趕緊跟上吧。”
方一惟被付剛一提醒,突然想到之前因為自己偷懶在訓練結束後又被加了五公裏負重的事兒,嚇出一身激靈,瞬間覺得有勁了。
隊伍最前麵,許煜帶領著隊伍勻速前進,目光一一掃過身後年輕的麵孔。他的衣襟大部分被汗液泅濕,呈半透明狀態貼在身體上,隱約能看見裏麵堅硬的肌肉群。
“許隊!”副隊長從大樓那邊跑過來。
許煜聞言叫停了隊伍,沉著嗓子說:“今天的訓練就到這兒,原地解散。”
高強度的訓練終於結束,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扛著訓練器材往保管室裏送。副隊長見人散得差不多,才低聲跟許煜說:“主任一會兒要過來,咱們是不是得準備一下,訂個餐廳?”
許煜略一思考,邊走邊說:“就在食堂吃吧,讓師傅加兩個菜。”
副隊長原本還想說人家主任好不容易來一回,總得在外麵找個好點的館子吧,結果提議壓根兒沒說出口。他跟許煜相處了一年多,早該知道如果許煜真的有對領導溜須拍馬的意思,早就晉升到總隊去了。別的不說,就憑許煜帶出的這個分隊,把一群被挑剩的苗子練成任務完成率第一的尖刀隊伍,標兵錦旗回回往隊裏送,跟許煜一塊過來的上一任指導員早已調任,就許煜還在原地打轉。
他自己不急,副隊長都跟著急了,但又不怎麽好開口。
許煜扭頭看了副隊長一眼:“您也是我的長輩了,有什麽話不妨直接問。”
“你……該不會又要跟主任吵起來吧?”副隊長撓了撓頭。他想起上次,因為有個隊員在執行任務負傷最後導致不得不離職一事,許煜直接衝到領導辦公室拍桌子理論,動靜大到整個救援大隊都有所耳聞,以至於後麵好長時間誰見到他都退避三舍。
許煜笑了笑,小跑著上了台階:“您多慮了。”
看著他的背影,副隊長鬆了口氣。
進到辦公室,臨安市救援主任徐銘已經坐在裏麵,見許煜進來,衝他招手:“在訓練?”
“是。”許煜一身臭汗,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幸好這訓練服是深色的,顯得沒那麽尷尬。
“我沒打擾你們吧?”說完,徐銘抽了張紙巾遞過去。
許煜接過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搖頭:“已經結束了。”
徐銘坐在辦公桌的最上方,看著側坐方向的許煜,笑著說:“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把你調過來。原先隻是你自己想鍛煉一下那就由著你,誰知道現在有事反而叫不動你了。”
許煜習慣性地挺直背脊坐在椅子上,下身一條休閑工裝黑褲,係上腰帶,腰身精窄,精氣神十足。他目光平和,大約猜出了領導的來意,但沒直接拒絕:“什麽事,您說。”
徐銘揉了揉眉心,換了個話題:“你是什麽時候來的我們隊?”
許煜說:“畢業後的第三年,算算時間,有四年了吧。”
“噢。”徐銘說,“我還記得你大學還沒畢業,國內好幾家民航公司就爭著要你。我為了救援隊去你們學校招人,你們係老師死活不肯把你讓出來。我隻當你跟我們沒有緣分,沒想到你留在學校任教兩年,最後還是過來了。”
許煜低頭:“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許煜,告訴我,你還想飛嗎?”
“不想。”
“你少唬我!”徐銘被許煜軟硬不吃的態度激怒得站起來在辦公桌前踱步,“我看過你以前的飛行記錄,3482個小時,我不信你沒有哪一刻不想重新坐上駕駛位!”
“主任,我不行了。”許煜抬眸,臉上的笑容沒有變,他直視著這位惜才如命的領導,眼神始終平和無波,“您知道的,回不去了。”
“我在給你機會。”徐銘唾沫星子橫飛,“你知不知道,這個航展的主飛人選是我特意為你爭取的。我知道你之前身體是出了點問題,但現在不都好了嗎?你說不幹就不幹,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是我的原因,我很抱歉。”
“不嫌二分隊池子小啊?”
許煜笑說:“我隻是小魚小蝦。”
徐銘一拳頭打在海綿上,沒得到任何回響,氣得差點抽過去。
“行吧,你有你的理由,我說不過你。你既然執意拒絕,這些放到以後說吧。我今天過來找你是有其他的事,你去換身衣服,馬上跟我走。”
徐銘走到門邊見許煜沒動,蹙眉:“怎麽,我一個直屬領導還使喚不動你了?”
“您要去哪兒,我開車送您吧。”
“不然還要我自己走回去?”
看來徐銘找自己是私事,不然不會把專用司機遣回去。許煜沒多猜具體是什麽,起身回宿舍洗漱。
副隊長在食堂安排了一桌子菜,徐銘哪有心情吃,婉拒了下屬的邀請,在車裏坐了會兒,看人已經過來了,臉色這才緩和了不少。
航展活動安排在臨安市之前說要建設的飛行基地裏,而路可燃發過來的酒店定位卻在距離其十公裏之外的郊外山莊。車內空氣不好,阮昭滑下車窗,山道的空氣清新,吹得人心曠神怡。
“隱於世私廚。”阮昭熄了火,下車站在山莊門口默念了匾上的名字。
她慢吞吞地走過去,邊走邊四周望。
邊上就停了兩輛車,其中一輛紅色奔馳,阮昭記得,是路可燃的沒錯;另一輛白色越野,車身碩大,顯得邊上的轎車格外嬌小。
她腦子繞了一圈,這車好像在哪裏見過。
不管是誰的車,反正人該來的都來了,就她一人到得最晚,挺不好意思的。
阮昭快步進入大廳,在服務員的指引下繞到後院的VIP餐廳,還沒進去,就聽見走廊上有人在講話。
“您沒告訴我這是相親。”
“我說你這人怎麽這麽軸呢,組織上心疼你給你安排對象,連你的人生大事都想方設法幫你解決,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徐銘頓了頓,繼續說,“你知道今天跟你見麵的是誰嗎?君合醫院院長的侄女,她叔叔主動讓咱們救援隊的負責人陳總隊幫忙牽線搭橋,家世、職業都不錯。”
被問話的人沉默了會兒,才開口:“這算任務嗎?”
“不是任務,看不看得上另說,別失禮了人家。”
“嗯。”許煜沉聲應下一個字,再沒別的話了。
阮昭站在那兒,偷聽了別人的話,此時過去不對,不過去也不行,一時之間僵在原地。直到服務員端著菜品從她邊上經過:“抱歉,讓一下。”
服務員這一出聲不要緊,被打擾的其中一人朝阮昭這邊看過來。
四周安靜得落一根針也能聽見。
許煜見徐銘朝長廊的另一個方向看,也跟著他回頭,認出來人,眉心皺起,滿眼疑惑。
就這樣麵對麵,阮昭看到那張年輕又英俊的臉,緊接著,許煜嘴唇翕動,說了句唇語,她沒看懂。
她知道這一趟是會遇上許煜的,又或者,她打定主意要遇見他的。
真見到許煜這一瞬間,她沒什麽意外,淡定地跟他擦肩而過,進包間去了。
隻留許煜愣在原地。
一桌子人沒幾個是阮昭熟悉的,她放下包坐定後,許煜才推開門進來,坐在與她直角最近的位置。路可燃起先還跟她把屋內的人介紹了幾句,看到許煜後,一雙眼睛再也離不開了。
阮昭見狀在心裏腹誹了句,這是幾輩子沒見過男人。
不過這許煜嘛——他在讀書時期就挺帥的,當初他說怕因為耽誤學習找她做假女友。這事放在別人身上早就被她打死了,也就看中了他一身皮囊還算湊合,勉強能跟她傳個緋聞吧。
阮昭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現在的他比之前更有男人味兒了些。
她一邊看一邊吃麵前那盤大蝦,湯汁沾到嘴角,她用舌尖舔了下,偏巧許煜看向她。
阮昭凝住笑意,視線瞥向別處了。
許煜本就不想來聚這個餐,更沒想到會在這頓飯上遇到阮昭,他一時心裏煩躁。
“來,許隊長,人家路醫生跟這位——”徐銘話音停住,打了個磕巴。
“阮昭。”阮昭見對方手朝向自己,微笑著自我介紹了下。
徐銘笑了笑:“對,還有阮醫生,她們遠道而來,咱們一塊兒碰個杯。”
見許煜沒動,徐銘扯了扯許煜的衣服,許煜僵著張臉站起來。
路可燃忙道:“不遠不遠,從我們醫院過來開車就個把小時。倒是我們突然過來,打擾了。”
許煜沒接話,仰頭把杯裏的茶喝了,隨後又把杯子倒滿,轉向阮昭。
“幸會。”
猶豫了半天,他擠出一句話。
那雙漆黑的瞳仁盯著自己,阮昭一愣,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見許煜先喝了茶,略一點頭,算把這個過場結束了。
四個人心知肚明這是相親局,阮昭這個多餘的人自然沒有過多參與話題中。她默默吃飯,偶爾給魏劭行發一條信息,罵他兩句。
“姑奶奶,你不高興啊?”魏劭行在連打好幾個噴嚏後,賤兮兮地回了句。
“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誰又惹你了?”
阮昭將手機屏幕敲得啪啪響:“滾!絕交!”
魏劭行訕訕地回:“好,我滾我滾。”
阮昭一抬頭,見屋子裏的人都盯著自己。她收起手機,咳嗽了聲:“工作。”
徐銘恍然,隨後誇讚:“阮醫生雖然年輕,但對工作真是盡心盡責啊,這個時間點了還在忙。”
阮昭擠出一絲笑,見服務員上了一紮飲料,紫色的汁液,不知道是什麽果汁。湘菜爽辣可口,配點冰鎮飲料正好。她倒了杯,嚐了口,還挺好喝,喝完又繼續倒了幾杯。
一頓飯吃到下午五點多,天也漸近黃昏。
一桌子的菜沒怎麽動,話也聊得差不多了。徐銘掃了一眼邊上工具人似的許煜,遲疑地問路可燃的意見:“時間也晚了,路醫生,要不今天先吃到這兒?明天你會去航展現場吧,許煜負責媒體采訪那塊兒,事情結束了你們再找時間約。”
徐銘朝路可燃使了個眼色,路可燃心領神會:“好啊。”
阮昭跟著站起身,頭有點暈。
四個人出了私廚的大門,阮昭下意識往車邊走,撇下另外三個人在路邊說話。她走著走著,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先前隻覺得是房間太悶了所以頭暈,現在卻越發暈得厲害。她摸了摸臉,好燙,隨後將手機掏出來照了照,一張臉紅得跟個猴屁股似的。
她扶著車門站了會兒,等頭暈稍微緩過去一點才拉開車門,誰知一隻手從她後背伸過來,替她拉開車門。
阮昭手裏一空,扭頭看向來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幹嗎?”
許煜剛把徐銘他們送走,抱著臂低頭看著阮昭沒說話。
阮昭往他身後看了看,見原先停在對麵的兩輛車已被開走,頓時了然:“你要蹭我車啊?”
見許煜沉默,她又說:“想讓我帶你就直說,老同學我還能留你在郊外過夜?”
許煜懶得搭理阮昭:“鑰匙給我,你去副駕駛。”
“這是我的車。”
“酒後駕駛,暫扣6個月駕駛證,並處1000元以上2000元以下罰款。”
阮昭費勁地想了想,大概知道為什麽頭暈得這麽厲害了。
許煜開車跟他平時一樣沉默,單手扶著方向盤,偶爾在後視鏡裏留心一下阮昭的狀態,還好餐廳所贈那紮果酒度數不高,不然按她那個喝法,早就不省人事了。
阮昭癱在座位上有點懷疑人生。她可不是酒鬼啊,先聲明,她有職業道德,基本滴酒不沾的。可偏偏就壞在滴酒不沾上,她壓根兒沒嚐出那是酒,還以為是飲料。
路可燃的相親對象這會兒在她車上送她回家,也不知道人家在怎麽罵自己。
算了,隨人家吧。
阮昭扭了扭脖子,許煜見她醒了,一直盯著他,那眼神盯得他發毛。
“你看什麽?”
“男人啊。”阮昭說話輕飄飄的。
“看你挺帥的。”
“謝謝。”
阮昭手肘抵在車窗上,扭頭:“你真看上路可燃了?”
許煜沒反應。
阮昭又說:“你看上了就直說啊,我給你牽線搭橋。”
許煜依舊沒反應。
阮昭撇了撇嘴,撫了撫耳邊的碎發:“看來你這幾年混得也不怎麽樣嘛,談個戀愛還要相親。我聽說,年紀大了還要相親搞對象的那種男的,一般不是人品不行就是身體不行,你是哪種?”
許煜終於被阮昭念叨得幾乎跳腳,恨不得把人趕下車,要不是看在這車是她的分上。
“你想罵我就直接點,不用借著酒勁發神經。”他耐著性子回了句。
阮昭低笑兩聲:“你發脾氣的樣子更帥了。”
許煜一個急刹車,說:“你神經病啊。”
話剛說完,便見阮昭露出難受的神色,緊接著捂住嘴。
他問:“你怎麽了?”
“我想吐——嘔。”
看著阮昭一身汙穢,許煜嫌棄地蹙眉,問:“你住的酒店在哪裏?”
“等會兒,手機上有定位——”阮昭摸到手機,按了按電源鍵,手機沒電了。她翻了下包,充電器忘帶了。
阮昭愣了幾秒,抱著一絲希望扭頭問:“酒店是路可燃訂的,你是不是有她微信?”
“沒有。”
吃了這麽半天的飯,微信都沒搞到手?
許煜斜了阮昭一眼:“你那什麽眼神?”
阮昭沉默了下,現在不是嘲笑他的時候,於是賠上笑臉:“你有現金嗎?”
“沒帶。”
“那手機先借我用一下。”
許煜將手機丟過去。
“密碼?”
“6個1。”
許煜的手機界麵幾乎沒有任何娛樂軟件,她隻得先下了個大眾點評,點進去一看,附近的酒店已經被訂光了。這個航展比她想象的要火爆。
阮昭懨懨地將手機還給許煜。
車開到城區,等紅綠燈的瞬間,許煜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對方掌心溫熱細膩,許煜扭頭,見阮昭湊近過來。
他眼底寂靜如水。
“要不——”她話沒說完,輕輕一笑。
阮昭一雙眼睛盛著黃昏的光影,溫溫柔柔,整張臉十分柔和,與她之前對他冷淡疏離的模樣迥然不同,看得許煜喉頭一動。
許煜工作的地方離這裏不遠,阮昭一下車就聞到了一股屬於男性荷爾蒙的味道。飛行中隊的門口石碑上刻著“海東飛行救助基地”八個大字,莊嚴恢宏。
一路走過,時不時有直升機在訓練場上空盤旋轟鳴。
其實對這支剛成立沒幾年的救助隊伍阮昭知之甚少,隻是在與許煜重逢之後,通過軟件和社交平台有所了解。海東飛行救助隊隸屬於交通運輸部,值班待命點主要涵蓋海東附近的海域,但他們除了海上救援之外,還對緊急發生的人命事故進行救助和服務。總而言之,他們比一般救助隊伍去的地方更危險,也更快捷。
許煜領著阮昭進去,不斷有身穿訓練服的隊員路過兩人身邊。飛行隊裏很少有外人進出,尤其是女人,更何況還是許隊長帶進來的,這個概率與火星撞地球的概率差不多。
許煜昂首闊步,目不斜視。不知道是不是環境襯托,阮昭突然覺得前麵這個男人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剛毅。
許煜的宿舍在建築群的最後麵,一個大單間,內務整潔有度。阮昭站在門口瞅了瞅身上,有點嫌棄自己,感覺一進去就會把這個幹淨的房間弄得又髒又臭。
她把弄髒的西裝外套脫下放在門口,裏麵一件緊身的淡藍碎花連衣裙,味也大,但比外套好多了。
許煜把淋浴的熱水調好才出來,把房間的鑰匙遞給阮昭,沉聲說:“去洗吧。”
說完要走,阮昭拉住他:“你去哪兒?”
“有事要處理,我待在這兒也不方便。”
一陣尷尬。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確實不方便。
阮昭鬆開手。
“你有事的話……”他頓了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台座機,“在這上麵打我電話,按‘1’就行了。”
人很快出去,把房門掩上了。
副隊長嚴耘正帶著隊員在室內訓練館進行潛水訓練,方一惟扯住付剛,小聲說道:“付哥,聽說隊長帶女人回來了。”
付剛扭頭,這家夥一直跟自己待一塊兒,又是打哪兒聽的八卦。
方一惟見他不信,又說:“是真的,一中隊的人都看見了。”
“你怎麽知道?”
“嘿嘿。”方一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剛剛偷懶上個廁所,看了會兒手機。而且白天指導員也說了,老大是去相親了。”
“你偷懶就算了,訓練時間還私帶手機,不想活了?”付剛斥責他,要是那位知道了,又要挨一頓訓。
“就這一回,你可別說出去。重要的也不是這個,是隊長,他終於處對象了。”
付剛聽方一惟一說也來了興趣,眼睛亮了亮:“漂亮嗎?”
“特別漂亮。一中隊的人還以為是明星呢,可把他們羨慕壞了。”
許煜一進訓練館見一隊人稀稀拉拉講小話,皺了皺眉頭,吼道:“列隊。”
講小話的兩人抬頭撞見隊長的臉拉個老長,心想完了,又被逮住了。
一行人列隊完畢。
“你倆聊什麽呢?”許煜指了指方一惟和付剛,“這麽起勁。”
無人敢回答。
“說話!”許煜吼了一嗓子,眾人為之一振。
“報告!”方一惟弱弱地舉了下手,“不太好說……要不,私下跟你匯報?”
“就在這兒說。”
“那個……我們在說嫂子的事兒……”
“什麽嫂子?”
“就是你對象。”
話一出,隊伍裏的眾人一陣憋笑。
嚴耘看隊長神色不對勁了,連忙打圓場:“你瞎說什麽?”
付剛“噝”了一聲,心道方一惟你這小子也太實誠了,讓你說你就真說啊。
許煜扯了扯嘴角,嘲諷道:“散播謠言的速度還挺快!”又吼一聲,“飛行隊是你們來談論八卦的地方?!”
一隊人趕緊站直立正,鴉雀無聲。
許煜黑壓壓的瞳仁掃過眾人,語氣淡淡道:“下次還有這種情況,自動離隊或者我給你調到其他地方,二選一。”
方一惟不過二十出頭,被他這麽一說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許煜臉色緩了緩,背過身去接電話。
“什麽事?”
男人清冷的聲音從聽筒裏響起,阮昭隻是試一下,沒想到這座機真的能通話。她說:“那個,沐浴露沒有了。”
“先用肥皂吧。”
“不行,我身上味兒太重了。你們這兒的超市離得遠嗎,我自己去買。”
“你有錢?”
阮昭噎住,對了,手機沒電,也沒帶現金。
“你等會兒。”許煜揉了揉眉心。
平時對許煜的微表情尤為關注的方一惟見狀推測:“肯定是嫂子打來的。”
付剛說:“你又知道?”
“你見過隊長在訓練時間接過電話沒有?”
“呃,沒。”
“那你見過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通過這麽久的電話嗎?”
“也沒有。”
“那就是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方一惟剛小聲說完,許煜掛斷手機轉身:“散了,去吃飯。”
一堆二十出頭的男生被訓得個個垂頭喪氣,作鳥獸散。
許煜走在隊伍後麵往訓練館外麵走,嚴耘快步跟上,咳嗽一聲,悄聲問:“你真舍得讓方一惟退隊?”
許煜長睫一掩,餘光掃過前方的身影,沉聲說:“嚇唬他而已。”
“我就知道,還以為你來真格的,嚇死我了。哎,對了。”嚴耘笑了笑,“嫂子是怎麽回事?”
“你也來插一腳是不是?”
“我可沒有啊,我就單純好奇,外加替你著急嘛。”
比許煜小一歲的嚴耘現今孩子都能打醬油了。許煜底下帶著這幫人要不就早早結婚了,要不就是一些剛畢業的單身小夥兒,許煜的年紀比他們都大,至今都單著,要說底下人不為他著急那是假的。
嚴耘推了推他,提醒:“你得給大家帶個好頭啊,不光是在專業上,生活上也是。”
許煜不耐煩地瞪嚴耘一眼,嚴耘朝他敬了個禮,趕在他發火之前溜了。
許煜這個人平時話少,訓練時話就更少,隊裏敢在他麵前沒皮沒臉的也就嚴耘一個。嚴耘覺得,讓許大隊長主動追哪個女孩子,那可真是比登天還難。
許煜的家庭背景並不複雜,父母是普通職工,有個翻譯官的姐姐,但多年前死於空難。他在海東有車有**業有成,模樣又俊,按理說很招女孩子喜歡,但他偏偏對此不感興趣。首先,他覺得有時間整那些花裏胡哨的事兒還不如把精力放在隊裏;其次,他也沒遇上一個讓他搭上一輩子的人。
夜幕降臨,整個訓練基地陷入了沉寂,偶爾男生宿舍那邊傳來嘹亮的隊歌。
許煜走到房間門口,看見地上的衣服蹙了蹙眉。
他彎腰撿起,轉身找隔壁房間的人借了個盆。
阮昭洗了個熱水澡後,酒勁才勉強散了。許煜臨走之前從衣櫃裏找了一套長袖T恤和齊膝短褲,給她換上了。阮昭雖然身高腿長,但身形纖細,這衣服穿在她身上顯得像偷穿了爸爸衣服的小孩兒。她將褲子用力往上提了提,門開了。
房間裏沒開燈,外麵的亮光射了進來,也沒顯得多暗沉。
阮昭一抬眼見門口多了個高大的身影,手裏拿了個盆兒筆挺地站著,那盆裏裝的分明是她扔在門口的外套。
這麽一會兒工夫,他幫她把衣服都洗了,而且還是手洗……阮昭想到衣服上的味兒,自己都忍不住作嘔。
這許煜還是個居家好男人啊。
阮昭想著,門口燈的開關被啪的一聲按響,房間一下明亮起來。
她就站在許煜正對麵,雙手抓著褲擺提到大腿根,一雙腿筆直修長。軍綠色極為襯她,燈光下的人又白又亮,笑盈盈地看著他。
許煜目光下移,無意識地瞥了眼那高挺的胸部,霎時間愣在門口。身後傳來一群男孩子的說笑聲,許煜一腳踢上門,神色晦暗不明地越過阮昭,去陽台晾衣服去了。
阮昭被許煜嚇了一跳。
“不知道你手機是哪種型號,我一樣拿了一根數據線過來。還有,你要的沐浴露。另外,我在食堂給你帶了份飯。”男人邊走邊說。
阮昭回過神來,見桌子上放著一堆東西。她走過去,找到自己要的數據線,找了個插座給手機充上電後,搬了把椅子到餐桌邊,打開銀色鐵皮的保溫盒,飯菜被貼心地分成了四層。
糖醋裏脊、番茄雞蛋,居然還有一份紅燒獅子頭。
“你們食堂的飯菜不賴嘛。”阮昭朝許煜站的陽台笑了笑。
“還行。”
許煜站在風口吹了會兒,等冷靜後才進來:“你胃好點了嗎?”
“嗯。”吐完之後還真挺餓,她將飯盒裏的飯扒了個幹淨,菜也吃了個七七八八,最後撫著肚子仰頭靠在椅子上。
她洗頭後簡單地用毛巾擦了擦,現在天太熱,沒一會兒就幹了,此時沿著椅背往下垂著,在地麵落下一道影子。
許煜走過去,遞給她一根橡皮筋:“紮起來吧。”
阮昭眼底閃過一抹疑惑,隨後笑了:“你怎麽連這個都有,女朋友落下的?”
“紮上。”他又重複了一遍。
阮昭性格有點逆反,別人越說什麽她越不這麽幹。她歪頭:“為什麽要紮上?是不是我散著頭發的樣子太美了,美到你不敢看了?”
許煜翻了個白眼。
“行,也算是個回應,你終於不是張木頭臉了。”她接過橡皮筋,高高地綁好,露出白皙的脖頸。
許煜收回視線。他想起那天在醫院的停機坪,一開始他便認出阮昭來。他懷裏抱著病人,走在她斜側方,她也是將頭發綁成這個樣子。螺旋槳的風從後麵刮過來,他隻聽見自己防雨的深藍色外套上嘭的一聲,他幾乎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心跳還是橡皮筋彈在他身上的聲音。
明明存在,卻幾不可聞。
他在事後鬼使神差地去尋找那根橡皮筋。
這種行為連他自己都無法鑒別原因。
阮昭飯也吃完了,澡也洗過了,房間的兩個人麵對麵地坐著。
聊什麽呢?
聊聊過去?好像沒什麽可說的。
聊聊現在?更沒什麽可說的。
氣氛怎麽有點奇怪?
漫漫長夜就這麽幹瞪著眼嗎?
一向將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奉為人生信條的阮昭此時也有點鬱悶了。她抬眼瞅了瞅許煜,他靠在椅子上,敞著腿,低頭看著手機。
“現在這個年代還有人用座機?”阮昭沒話找話。
“隊裏配的。”許煜簡單地回了一句,沒話了。
阮昭起身,翻了翻書桌上的碟片,指著《火星救援》隨口問:“你平時愛看科幻片?”
許煜抬眼看過來,點頭:“無聊的時候打發時間。”
她點頭:“我也看過,你有沒有覺得馬特•達蒙很不錯?”
“是。如果沒有強大的心髒,也無法在這場孤獨者的自我救援中對抗生死的恐懼。”
他的點評簡短精湛。
阮昭搖頭:“我不是指這個。”
“嗯?”
“你不覺得……”
阮昭的表情很嚴肅,許煜甚至覺得她要與他討論各種人生觀價值觀,不由得把頭湊過去。
“男主角在**也會表現得很不錯嗎?”
許煜無語地轉過了頭。
阮昭撓撓頭,自己好像又把天聊死了。
許煜不再說話,雙手插兜站在桌邊。一分鍾過去,阮昭自己都覺得不自在了——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才會跟一個十幾年沒見過麵的成年男人講黃色笑話。
“許煜。”她叫了他一聲。
被叫的人給了她一抹餘光,她冷不丁地來了句:“跟你重逢我還挺高興的。”
許煜莫名被她這話勾得心裏一顫,翕動嘴唇正欲接話,便聽她繼續說:“因為我太討厭你了,我這輩子沒這麽討厭過一個人,一個男人。”她連續強調,直截了當,氣焰囂張。
許煜眉眼低垂,自顧自地笑了笑,無所謂地點頭:“讀書那會兒不就是嗎?”
“是嗎?”阮昭扭頭。
男人纖長的睫毛掩著下眼瞼,落下一小塊陰影。
“大概……全校都知道的程度吧。”
阮昭走近許煜一步,靠牆站定:“畢業之後,我沒找過你。”
許煜點頭,再開口,聲音像在冰水裏浸了浸,沉得嚇人:“知道。”
那麽多次同學聚會,有心想遇到怎麽都會碰麵,可偏偏沒有,阮昭一次也沒去過。
“睡覺吧。”許煜順手拉了燈,沙發那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再沒動靜了。阮昭努努嘴,故意將拖鞋踩得很響,上了床。她對許煜沒什麽防備,加上喝多了酒,這一夜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阮昭是被高昂而嘹亮的晨跑喊聲喚醒的,一睜眼,陽光普照大地。窗外的操場傳來整齊劃一的跑步聲,給人一種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感覺。
在**靜坐三秒鍾後,她才反應過來,這裏不是醫院。她深吸一口氣,將散在肩上的長發利落地綁起,踩著拖鞋靠在窗邊,默不作聲地在隊伍裏尋找,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窗沿。
許煜不在。
阮昭有些失望地挪過視線,並未聽到那幫年輕的飛行隊員興致勃勃的討論聲:
“阮醫生居然在老大宿舍留宿了,我沒看錯吧。”
“這很稀奇?”
“你新來的哪裏知道,平時我們誰坐一下老大的床都被嫌棄的,他的房間從不讓外人進。方一惟,你住老大隔壁,昨天聽到什麽動靜沒?”
“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呢?大晚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就必須得發生點什麽嗎?”方一惟壓低聲音回應一句,然後又自問自答,“咦,好像不發生點什麽也不正常啊。”
“小方,你有這想法說明你離開竅不遠了。”
領隊警告似的傳來幾聲口哨,但很快淹沒在眾人興奮的討論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