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禍兮福所倚

蕭妃把這樁典故拿來一說,倒是讓蕭銑又開了幾分眼界,說實話,按照蕭銑前世看演義電視劇的慣性,似乎記憶中“太子楊勇、秦王楊俊、漢王楊諒皆是被楊廣謀殺、迫害”。s173言情小說吧但是實際上,曆史上也就楊勇的被殺可以毫不打折的算到楊廣頭上;而楊諒則是舉兵謀反在先、然後才被楊廣派楊素討伐鎮壓。至於秦王楊俊這件事上,楊廣的責任顯然是被小說家言給栽贓了。

來到這個時代幾個月了,經過耳濡目染的觀察,以及今天所聽到的蕭妃的陳述,蕭銑可以斷定,秦王楊俊在開皇十七年獲罪這件事情,和楊廣真是毫無關係。恰恰相反,從楊俊在並州總管的位子上被拉下來後、漢王楊諒此後接手並州總管一職的結果來看,說不定在這件事情上,太子和漢王還真有可能是暫時達成了利益聯盟:把楊俊搞掉後,太子可以減少一個相對年長的弟弟作為競爭對手,而楊諒則可以得到並州總管。

當然了,秦王楊俊被扯下來,肯定是他本身確實有很多劣跡把柄,被人盯上也隻能算是蒼蠅不叮無縫蛋。說不定太子和楊諒也想過對付楊廣,隻是楊廣的作風太謹慎,沒有一絲道德瑕疵可以抓,所以他的敵人無從下手罷了。

從這個角度看,楊廣年輕時“猶自矯飾”的作風,倒也不一定能一竿子打倒地認定為“早有野心、想要圖謀太子之位,所以才在父母麵前裝得節儉”。誰能斷言,這裏麵沒有幾分“防人之心不可無”的自衛成分呢?若是楊廣一點都不“矯飾”其節儉、不好聲色的話,說不定他早就和楊俊一樣被從一方總管的位子上拉下來了。

“人果然是會成長,會變的。或許開皇十九年、二十年時,楊廣確實著手了對付太子並取而代之的計劃。但是在如今,他至少還處在觀望的守勢。”蕭銑心中對姑父的同情又深了幾分,同時對於自己此前靠曆史經驗臉譜化看人的害處,又深刻了幾分。活生生的人,那都是複雜無比的,又哪裏能全靠貼政治標簽來歸納總結呢?

蕭銑在一旁想得出神,都沒有回應蕭妃的解釋,讓蕭妃不由得有些不安,心想莫非自己這個侄兒年紀小,想不開這些被親人“背叛”的經曆,不能理解自己和夫君的苦衷麽?

南陽郡主在一旁看了看母妃,又看了一下有些失神的表哥,心中也是有些悲戚,她畢竟過完年也才12歲,正是純良至真的豆蔻少女,見幾乎同齡的表哥如今這般遭際,算是心有戚戚焉了,當下略帶不忍地開口勸慰說:

“表哥,父王和母妃定然也會為你想辦法的,你也不必太傷心了……不管怎麽說,就算皇祖父要幽禁你,小妹也會經常去看你的……唉呀,小妹嘴笨,不會說話,皇祖父看你那麽有孝心,定然會寬宥你的。s173言情小說吧”

南陽郡主的軟語溫言,倒是立刻把蕭銑驚醒了,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失禮,居然聽姑母的話聽著聽著就想出神了。趕緊表態說:“小侄並非有任何不滿,隻是一時感慨皇家骨肉團結不易,心中感慨走神了。姑父姑母要怎麽安排,小侄就怎麽做,絕無半分不甘。”

“你肯這麽想,姑姑就放心了。這樁事情,你姑父是這麽想的:既然消息已經捅出去了,內外侯官自有體係上達天聽,你姑父也唯有跟著上表向陛下說明此事,而且要跟著新年賀表一並加急上奏,最好比內外侯官的密報更早送到陛下麵前。

畢竟這件事情,你姑父主動奏明,要比等著內外侯官的密奏上去後父皇再來詢問要輕得多。你姑父最多在奏折中紋飾一番你自投羅網時的孝行、為你求一些情麵。至於能否徹底寬宥你的連坐之過,隻能是出於上意。當今聖上畢竟不是苛責之人,也頗為愛才,眼下,倒是有一個機會可以為你周旋一番。”

蕭銑心說,有機會掙紮一下,總比乖乖受製於人的好,既然如此,不如且應承了下來再說:“侄兒願聞其詳!”

“很好。如今已經是年末了,你姑父坐鎮揚州多年,按例來年正月裏便該攜帶家眷進京拜見陛下及皇後、盤桓駐留數月。恰好此前陛下有宣諭各州,將於開皇十八年在京師行貢舉、以‘清平幹濟、誌行修謹’二科取學用明達之幹才授官,責各州總管、太守以每州賢俊、德行素著之人各舉三人至京應考。

你姑父好歹坐鎮江東四十餘州,除去各地自舉士子外,手上還有名額數十人可用,便打算將你寫入舉薦列表之中,明言你家世出身、以及你並無懷念前朝、對朝廷怨望之心,請陛下親自查問定奪,以示並不欺君隱瞞、濫用私人——當然,這些都是跟其他諸舉子的出身履曆混在一起上交的,很大一部分陛下並不會親自查看,而是直接交給吏部審查。

如此,隻要陛下不願破壞掄才大典,不願意特旨駁回你姑父舉薦的名單,便不至於在開考之前處置與你,最多隻會暗中核對。不過若是你學問不佳,或是上京後行止不當,讓陛下對你有了戒心,那麽隻怕風頭過後,還會另遭清算。”

蕭銑的瞳孔連續放大了好幾輪:這不就是後世的科舉考試了麽?不該是隋煬帝在位時才發明的,如今怎麽居然已經有了?心中如此想,免不得也就問出口了。

“姑母所言,可是……科舉之法麽?怎得我大隋竟有開科取士之製度?魏晉以來,朝廷不都是以九品中正製授官的麽?”

蕭妃聽了蕭銑的疑問,還以為他原來年少,又在山寺內躲藏了多年,不知外麵世界的政務運行,才不知道這些事情。當下耐心地給蕭銑解釋。

“你怎會有如此想法?我大隋自開皇七年時就舉行過一次舉薦考試,不過倒不是用你所說的‘科舉’這個名分,也不知道這個詞你是從何想到的……當時陛下讓各州總管、刺史,以及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各舉‘賢良’三人,到京考察,取才學明達、德行優越之人授官。隻是上一次的時候還不正規,沒有明確科目,不像如今。

如今這次,時隔十一年之久後重辦,不僅細化了舉薦名額的分配,還分了‘誌行修謹’和‘清平幹濟’兩個科目,雖然不明其詳細,但是想來這兩個科目一個是偏向於取德行,另一個是偏向於取才幹。你年紀還小,德行未免不顯,所以你姑父這次舉薦你參加的,便是清平幹濟科了。”

這麽一番詳細解釋後,蕭銑大致上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科舉的雛形,其實是早在南北朝末期的北周就出現了。隨著北魏分裂為東魏西魏、北方戰亂不休之後,北朝的九品中正製率先遭到了一定的破壞,出現了一絲寒門士子上升通道的缺口。但是無論是周武帝宇文邕還是楊堅,都不敢做的太過,得罪門閥過甚。於是就出現了以“舉薦賢良/策試”為名目的科舉雛形。

“舉薦”是九品中正製的核心,是不會被門閥勢族反對的。基於舉薦這個大前提,就能保證即使勢族門閥的子弟不一定能當上官,但是官至少是在勢族門閥的圈子裏產生的。至於最後把關的這道“策試”,嚴格來說也可以追溯到漢代取關的“策問”古法,隻不過漢代的策問是口試,現在改成了筆試罷了——有時候,一場改革變法為了減少阻礙,往往是要尋找古代理論依據,以“王政複古”為名義,來減少改革阻力的。哪怕千年之後,286要搞聯產承包責任製,都要先讓政策研究室的人去《烏裏楊諾夫全集》裏麵找到關於地租合法性的條文論述,先解決了姓資姓社的問題,才敢動手。

古今都是一個道理。

門閥勢族在九品中正製和科舉製之間的反複爭奪,就相當於後世港燦想要追求更多利益,玩什麽力爭t首譜選,而朝廷以“允許譜選,但侯選人由朝廷指定、且朝廷擔保侯選人不少於三人”應對是一回事。門閥勢族就好比後世的朝廷,是九品中正製的既得利益階層;而隋朝的最高統治者,卻相當於這個問題裏的港燦。在一次性追求徹底唯才是舉不可得的情況下,最高統治者選擇了這個折衷方案:

說白了,相比於後世宋、明等朝代成熟、公平的科舉製度;隋和初唐的這些考試,是沒有基層的“院試”、“鄉試”的;也就不存在秀才、舉人之類的資格考試。朝廷隻主持一場中央直管的最終考試,而誰有資格作為舉人來參加這場考試,還是來自於各地總管、刺史一級的地方官推薦“保送生”。這是灰色利益輸送的保送製度和一考定終身的公平製度嫁接的結合體,隻存在於曆史的過渡期。一直要到唐末五代十國時,門閥勢族才遭受了連根拔起的大清洗,為宋時純以文才公平取士掃清了道路。

“侄兒自問這些年雖然不問世事,但讀書未曾懈怠,侄兒願意參加清平幹濟一科,以才學及理念打動陛下,若是學問不精,反造厭棄,侄兒也願一力承擔。請姑母勿要再為侄兒操心擔憂。”

聽到了蕭銑的陳情,蕭妃觀其顏色,知道他果然是徹底明白了長輩的苦衷,沒有在這件事情上留下芥蒂,也算是了卻了自己的一樁心事。

“既然如此,前日你姑父的舉薦表章已經隨著新年賀表一起送去京師了,要等反應,也得半個多月。開科考試的日子,定在三月間。這段日子,你也不必再避諱和昭兒、暕兒一起讀書了。府上的教諭這段日子自會為你針對地補課,朝廷舉辦策試,如今也不過是第二次,精於此道的人幾乎沒有,你隻要用心,機會還是不小的。隻要表現得體,到時候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情?”

“侄兒謹遵姑母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