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何蓉以為滕雨被殺,失魂落魄地離開了祠堂,離開了這支曆經坎坷的隊伍。她深深地愛著滕雨,因為滕雨孤苦伶仃,因為滕雨英俊瀟灑,因為滕雨身上有少年才有的那種衝動和傻氣,而比滕雨年齡更大的她,偏偏就喜歡滕雨的不成熟,偏偏就喜歡滕雨那種單純和幼稚。

何蓉覺得自己是一棵大樹,滕雨是一隻小鳥,她有責任和義務保護滕雨,因為孤苦伶仃的滕雨需要保護,然而,她卻沒有保護好滕雨,她也無力保護滕雨。

她偷偷離開寧國府,都是因為滕雨。現在沒有了滕雨,她該去哪裏?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她失魂落魄地在雁**山中行走,行走了好幾天,隻看到日升日落、雲聚雲散,卻不知道今夕何夕。

這一天,她走到了一片平原上,看到身後的群山越來越遠,平原上的村落越來越近,她突然明白,自己已經走出了雁**山。

她想起周濟曾經命令各地捕快封鎖雁**山所有出口,防止後金人和倭寇逃出來。可是,她這一路上連一個捕快都沒有見到。依靠這群人來阻攔後金人和倭寇,簡直就是一個笑話。

不過,這些已經與她無關了,她想。沒有了滕雨,《戚絕書》在誰手裏都不重要,在她的心中,滕雨才是一切,滕雨比《戚絕書》重要得多。

這天,何蓉來到了永嘉府。她又饑又渴,身無分文,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走著,街道兩邊的店鋪和院落都已關門,一輪圓月掛在天空,永嘉府靜靜地沐浴在溶溶清輝中,萬籟倶寂,連一聲狗吠也聽不到。

她爬上了一棵樹,觀察著誰家的院子最寬敞,誰家的院牆最高大,誰家的房子最雄偉,她需要從一戶有錢人家找點盤纏。

樹下的所有院落裏,連一星燈光也沒有。遠處響起了梆子聲,已交四更了。

她相中了遠處的一座院落,那座院落是五進五出的四合院,這家人肯定很有錢。她準備溜下大樹的時候,突然看到那座院子前,有一個人點亮了燈籠,對著樓上晃了又晃。燈籠光中,何蓉看到那是一個男子,因為他的頭上紮著頭巾,身上穿著直裰。

何蓉想看看這個男子想要幹什麽,就繼續藏在樹上。

時間不久,樓頂上的一扇窗戶打開了,從窗戶裏擲出了一個包裹,從包裹的落地聲中,何蓉判斷出包裹裏有金銀之物。房屋裏還有人。

可是,這些人是什麽人?說他們是老榮吧,哪裏有老榮打著燈籠公然幹活的?說他們不是老榮吧,為什麽又會趁夜深人靜取人家的黃白之物?

又過了一會兒,那戶人家的院牆上爬上了一個穿著長裙、挽著高高的發髻的女子,這位女子站在院牆上,猶豫著不敢跳下來。院牆外的那個男子滅掉了燈籠,一再向她打手勢,她這才鼓足勇氣,翻身從牆上溜了下來。

然後,這兩個人背著包裹,頭挨著頭,動作親昵地走遠了。

何蓉想:這是一對私奔的男女。看著他們的背影,何蓉突然想到了滕雨,心中愈發痛苦。

何蓉決定從樹上溜下來,另外再找一家下手。突然,她看到那對男女的後麵還跟著一個人。這個人此前一直藏在牆角的陰影裏,何蓉一直沒有發現他。

這個人是什麽人?他是不是想要向那對私奔的男女暗下殺手?想到這裏,何蓉豪氣頓生,她悄悄跟上去,決心管一管這件事。

那對男女沿著街道走到了城外,城外有一排高大的樹,斑駁的樹影裏,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裏,那對男女走上了馬車,何蓉非常清楚地看到那個男子站在馬車上,向後方招招手。馬車慢悠悠地向前行進,那個男子跟在後麵。

何蓉看明白了,這兩個男子是一夥的,但他們不想讓女子知道,那麽,這兩名男子一定背著女子在醞釀什麽陰謀。這名女子半夜三更,帶著金銀細軟逃離家庭,沒想到卻落入了兩名男子編織的陷阱裏。

這個女子剛才站在牆頭上不敢跳下來,何蓉據此判斷這個女子不是江湖中人;不是江湖中人,那麽就是那戶人家的閨女或者丫鬟。

何蓉繼續跟了上去。

天色越來越亮,鳥雀開始在樹枝上鳴叫。遠處出現了一座縣城,縣城城牆高聳,看起來像一匹蟄伏的巨獸。道路上出現了人影,先是趕早路的商販,他們挑著蔬菜,竹木扁擔一路咯吱咯吱地響著;接著是上學堂的童子,他們像一群不安分的小鳥一樣追逐著,打鬧著,灑下一路的歡聲笑語;然後是下地幹活的農夫,他們牽牛荷犁,一路走得慢慢悠悠,步履從容。

那輛馬車駛入了城門,那個跟在後麵的男子也走進了城門,何蓉和他們相隔了幾十丈遠,也走了進去。

馬車在一家飯館門口停下來,飯館門口擺滿了低矮的桌凳,凳子上蜷身坐著吃早餐的人,他們捧著一碗碗米粥,稀溜溜地喝著。車子裏的那對男女走下車來,女子光彩照人,膚如凝脂,那男子身材高挑,豐姿俊雅。他們從車上下來,飯館門口所有的人都盯著他們看。

他們坐在飯館門口的凳子上,馬車順著來路離開了。一直跟在馬車後的那名男子也來到飯館門前。那名男子身材瘦削,雙頰塌陷,像癆病鬼一樣。何蓉裝作路人,也坐在了他們旁邊。

“癆病鬼”走到那對男女麵前,裝作好像剛剛看到他們,說道:“啊呀,任

兄,你怎麽會在這裏?”他滿臉都是驚喜。

那名男子抬起頭來,也作滿臉驚喜狀,他站起身,握住了“癆病鬼”的手,說道:“張兄,怎麽是你啊。”

“癆病鬼”說:“我從杭州府來,來此處收購藥材。”

那名男子向女子介紹“癆病鬼”:“這是我的刎頸之交。”

那名女子聽到這樣說,連忙站起來,向“癆病鬼”點頭問好。

癆病鬼”看著女子問道:“這位佳人是?”

男子說道:“賤內。”

女子的臉上一片緋紅,害羞地低下了頭。何蓉明白了,這個長相俊美的男子勾引出了永嘉府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卷著家產跟著他一起私奔了。但是,這兩個男人絕非善類,而這個千金小妲還蒙在鼓裏。

果然,接著何蓉就聽到他們用江湖黑話交談。

“癆病鬼”道:“這個星枝盤兒亮。”(這個女子長得漂亮)

那名男子說:“盤兒亮,得多給把兒。”(長得漂亮,得多給錢)

“癆病鬼”道:“可別是玩嫖客串子的。”(可別是**)

那名男子說:“絕對的子孫窯兒。”(絕對的良家少女)

然後,他們開始用江湖黑話討價還價。最後,“癆病鬼”說:“淋窯兒去取。”(茶館裏取錢)

那名男子麵露喜色,他問女子:“我們說話你能聽懂嗎?”

女子滿臉幸福地望著男子,天真爛漫地搖搖頭。

男子說:“我們用杭州府的話交談,你當然聽不懂。”

女子繼續用充滿愛意的眼神望著男子,然後點點頭。

男子說:“我們家在杭州府有十幾間商鋪,我得趕回永嘉府,討我爹一張文書,昨晚走得急,忘記了。沒有我爹的文書,任誰也無法走入商鋪。我小時候去過杭州府的商鋪,這些年再沒去過,商鋪裏的人也不認識我。我讓我爹寫文書把杭州府的所有商鋪都交給我打理。”

女子聽得心花怒放,他看著男子說:“我一切聽你的。”

男子說:“你跟著張兄先去杭州府,我隨後就趕來,我們在杭州相聚。”女子依依不舍地說:“好的。”

那三個人在飯館吃了早飯後,“癆病鬼”帶著女子走出了城門,男子走上了通往茶館的街巷。

何蓉跟著那名男子,她現在弄明白了,這兩個男子是老渣,江湖人所說的老渣就是人販子,他們肯定是要把這麽漂亮的千金小姐賣往杭州府的風塵場所。

何蓉決定先取這名老渣的錢,然後再追趕那名千金小姐。

老渣沿著街道行走,走到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有一家茶館,老渣走了進去。何蓉知道老渣還會出來的,她就站在街邊等候。

街邊有一家估衣鋪?,裏麵的很多衣服的來源都是小綹@偷取人家晾曬在室外的衣服然後轉賣來的。這類小綹是盜竊行裏的底層角色,也隻有這類小綹才會幹這種普通老榮根本瞧不上眼的勾當。頭等老榮偷金,二等老榮偷銀,三等老榮偷牛馬,末等老榮偷衣服和便盆。最落魄的老榮,連人家放在茅房裏的便盆都偷。

何蓉走進估衣鋪,隔著櫃台說道:“掌櫃的,借你的紙筆一用。”

掌櫃的正站在凳子上整理架上的衣物,聽到何蓉這樣說,就跳下凳子,把筆墨紙硯推到何蓉的麵前,然後繼續站上凳子忙碌去了。

何蓉在紙上寫了兩句話:“我是永嘉府人販子,來這裏販賣姑娘。”然後,她把這張紙折疊好,放進口袋裏,道聲謝,走出了估衣鋪。

她等候了一會兒,就看到老渣從茶館裏走出來了。老渣滿臉笑容,手中拎著一個藍色印花包裹,包裹沉甸甸的,顯然裏麵裝著金銀。

這種藍色印花包裹很常見,滿大街都是,所以老渣才會用它來裝金銀。何蓉跟著老渣走過半條街,看到街邊的店鋪門口掛著一排這種印花包裹在賣,她順手拿了一個,塞在衣服下,沒有人看到。

走到拐角處,何蓉看到有一戶人家正在修葺房屋,門前堆放著很多半截磚頭,她撿了幾塊,用包裹包起來,也提在手中。

老渣向著城門走去,何蓉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老渣根本就沒有想到身後會有人跟蹤,他一路連頭也沒回。

城門口有一家小酒館,老渣興衝衝地走進去,他的眼睛掃過酒館裏的所有人,看到沒有可疑的人,這才坐在裏麵的長凳上,把手中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對著櫃台裏的老板喊道:“切半斤牛肉,打兩角酒。”

老板答應一聲,就把半斤牛肉和兩角酒端了上來,老渣眯縫著眼睛,有滋有味地喝著,一邊喝著,一邊陷入了美好的遐想中。放在桌子上的包裹裏全是金銀,是他剛剛從茶館取出來的,茶館是老渣們的總部,這些金銀是用永嘉府那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換來的。

老渣的路數就是這樣的,他們把自己打扮成富家公子,先瞅準一個漂亮女子,然後想方設法接近,製造各種奇遇和邂逅,滿足女子的青春幻想,然後和這個女子私訂終身,帶著女子私奔。在私奔的路上,就轉手把女子賣給風塵場所。

老渣正在喝酒吃肉,身後出現了幾個人,他們對著老渣指指點點。老渣的背上貼著一張紙,上麵寫著:“我是永嘉府人販子,來這裏販賣姑娘。”

老渣渾然不覺,他還在邊喝酒邊暢想未來,間或還會咂咂嘴巴,一副異常享受的神情。老渣身後的人越來越多,酒館老板看到情況有異,也走到了老渣的身後,他看到貼在老渣身後的字,臉色都變了,喊道:“趕快扭住見官。”

幾個壯漢撲上去,將老渣按在地上,老渣發出殺豬一樣的嚎叫。

老渣被壯漢們押著去往縣衙,桌子上還放著老渣的印花布包裹,飯館老板打開一看,裏麵是幾塊半截磚頭。

之前就在老渣看著櫃台,吆喝著要酒和牛肉的時候,何蓉已經成功掉了包。然後,等老渣埋頭吃肉喝酒的時候,她又把那張紙貼在了老渣的背上。酒館裏盡管人頭攢動,但沒有人看到何蓉如何施展空空妙手。

當老渣被押往縣衙的時候,何蓉已經走出城門,走上了通往杭州府的道路〇

何蓉走到正午,看到路邊有一家飯館,就打聽是否看到一個很瘦很醜的男人和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在這裏吃飯。店小二說,確實有這樣一對男女,當時他們走下馬車,在這裏討水喝,喝完水就走了,飯館裏裏外外的人都感覺很奇怪,因為這個男人太醜了,而這個女人又太漂亮了。

何蓉聽到說他們坐著馬車,就買了一頭毛驢。男子騎馬,女子騎驢。在這條通衢大道上,時不時能夠遇到騎著毛驢回娘家的女子。

然而,毛驢總是一副不堪重負,卻又任勞任怨的樣子,無論何蓉怎麽催促,它總是先緊跑一段路,然後就氣喘籲籲地慢下來。何蓉無可奈何,隻好任由它慢悠悠地向前走。

這條路,走了好幾天,一路都沒有趕上那對男女。

這天午後,何蓉來到了杭州府。

錢塘江像一條玉帶,無聲地流過群山掩映、西湖點綴的杭州府。杭州府地處東南富庶之地,有“人間天堂”之稱,這裏物華天寶,八方輻輳,房屋如麥浪,車蓋如雲朵。

何蓉不知道那對男女去了哪裏,她隻好先住進客棧裏。

掩上房門,躺在**,何蓉突然感到深深的失落。與戀人滕雨陰陽兩隔,師父顏升遠在天邊,杳無音信,這世界上她最愛最牽掛的兩個人,距離她如此遙遠。一個她愛的人,殺了另一個她愛的人,她感覺自己像被撕裂了一樣痛苦。

來到杭州府,舉目無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為什麽要蹚這股渾水,但既然來了,就一定要找到永嘉府的那個千金小姐,把這件事情弄明白。

此後的幾天裏,何蓉把自己打扮成富家子弟,夜夜出入杭州府的聲色場所。她每走進一家風塵場所,鴇母就笑吟吟地迎上來,何蓉粗聲粗氣地說:“把你們這裏的姑娘全都叫出來。”

那些風塵女子排成一行,一個個千嬌百媚,搔首弄姿,她們在英挺異常的何蓉麵前,全都驚呆了,她們驚歎人世間居然有這麽英俊儒雅的公子哥兒。何蓉看到沒有那個來自永嘉府的千金小姐,就丟下一塊銀錠離開了。身後,是風塵女子們的惋惜聲。

有一天晚上,何蓉突然在一家風塵場所裏看到了“癆病鬼”,“癆病鬼”摟著一名風塵女子的腰走進了房間裏。

何蓉把鴇母叫過來,丟給她一錠銀子,指著那間屋子問:“那裏麵的小子是誰?”

每一個鴇母都是一張活地圖,每一個鴇母都熟知她所在地盤上的官吏、捕快、有錢人和齷齪的地痞流氓,鴇母看到那錠銀子,老臉上的每一條褶子裏都堆滿了笑容,她說道:“那是迎春堂的小廝。”

何蓉謝過鴇母,走了出去。

迎春堂地處一條偏僻的小巷,表麵上它經營筆墨紙硯,實際上卻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個秘密,甚至與它相鄰的那些店鋪也不知道。

何蓉回到客棧,換回女裝。她頭上發髻高聳,柳葉眉如黛,白紗裙罩著白紗褲,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何蓉走出客棧,走向迎春堂所在的那條偏僻小巷,一路上都有人對她頻頻觀望。何蓉秋波流轉,沒有特意看誰,可每個人都感覺何蓉在看自己。

在一座小橋上,何蓉停了下來,她斜倚在石頭橋欄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河水,若有所思。

一個時辰後,“癆病鬼”走了過來。“癆病鬼”剛剛從風塵場所中出來,他心滿意足地踱著方步,哼著小曲。他突然看到了站在小橋上的何蓉,眼光一下子直了。

“癆病鬼”走到何蓉身邊,輕佻地問道:“這位佳人,在等誰呀?”

何蓉露齒一笑,說道:“家中寂寞,獨自出來散心。”

“癆病鬼”看到明眸皓齒的何蓉對著他笑了,他半截身子都酥軟了,說道:“小生願陪佳人散心。”

何蓉向他拋了一個媚眼,然後低著頭害羞地笑了。“癆病鬼”看到何蓉這副神態,心花怒放,他故意文縐縐地說:“請佳人到舍下一敘。”

何蓉問道:“你家在哪裏?”

“癆病鬼”說:“前麵不遠,就在迎春堂。”

但是,何蓉不想現在就去迎春堂,她認為迎春堂裏肯定布有機關,那是虎穴狼窩,她才不會貿然走進去。何蓉對“癆病鬼”說:“我隻想去郊外散散心。”

“癆病鬼”說:“那好,那好。”

何蓉感激地對“癆病鬼”看了一眼。

“癆病鬼”說:“我現在就去找馬車,你在這裏等我。”

何蓉嬌嗔地說:“可別讓我等太久了。”

“癆病鬼”說“不會的,不會的。”

“癆病鬼”飛也似的跑去找馬車,何蓉望著他的背影,摸了摸衣袖中的一把短刀。

時間不長,“癆病鬼”就和馬車過來了。何蓉坐了上去,“癆病鬼”對車夫說:“去天竺山。”

天竺山是杭州府周邊最高的一座山峰。

天竺山很快就到了,何蓉下了車,看到車廂裏放著一卷細繩子,她對車夫說:“這卷繩索賣給我吧。”她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車夫,車夫笑容滿麵地答應了。這一錠銀子,足夠買一百卷這樣的繩子。

車夫趕著馬車離開了,“癆病鬼”好奇地問:“你要繩子幹什麽?”

何蓉笑著說:“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癆病鬼”想了想,繼而恍然大悟,他興致勃勃地說:“真沒有想到,佳人還有這樣的嗜好。”

現在,輪到何蓉不明白了。何蓉要繩索,是要捆綁“癆病鬼”,可“癆病鬼”為什麽會這麽高興呢?

何蓉和“癆病鬼”向山上走去,山坡上到處都是茂密的樹叢,山中再沒有行人,他們的腳步聲驚起一隻隻鳥雀,鳥雀驚恐地尖叫著,惶惶遠遁。

“癆病鬼”喘著粗氣說:“就在這裏吧,這裏沒有人。”

何蓉說:“好吧,

“癆病鬼”撲上來想要抱何蓉,何蓉輕巧地躲幵了。“癆病鬼”笑著說:“我明白了,你是想那樣做,需要綁上你,還是綁上我?”

何蓉說:“當然是你。”

“癆病鬼”喜滋滋地伸出手臂,說:“來吧。”

何蓉先用繩頭綁住了“癆病鬼”的雙手,然後拉直繩子,又綁住了他的雙腳。何蓉做這一切的時候,“癆病鬼”一直在喜滋滋地笑著。他說:“沒想到佳人這麽熟練,我真是看走眼了。”

何蓉綁好了“癆病鬼”的手腳後,將繩子拋向樹杈,繩頭穿過樹杈,垂了下來,何蓉拽著繩頭,將“癆病鬼”拉到空中,然後把繩頭綁在另一棵樹的樹幹上。

“癆病鬼”像風車一樣在空中旋轉,他說:“佳人,綁得太緊了。”

何蓉從衣袖裏抽出短刀,一刀就捅穿了“癆病鬼”的手臂。“癆病鬼”大聲哭喊起來,他現在才明白了何蓉購買繩索的真正用途。

何蓉問道:“那個永嘉府的女子呢?”

“癆病鬼”帶著哭腔問:“你是誰?”

何蓉手持短刀,又捅進了“癆病鬼”的手臂裏,“癆病鬼”哭著說:“在迎春堂裏。”

何蓉問道:“迎春堂是幹什麽的?”

“癆病鬼”又問:“你是誰?”

何蓉不回答,衝著“癆病鬼”的手臂又是一刀,“癆病鬼”哭著喊:“我不問了,我再也不問了。”

何蓉抽出短刀,“癆病鬼”手臂上的刀口都在流血,鮮血滴答滴答落在青翠的草葉上,一片片草葉被染得猩紅妖豔。

“癆病鬼”說:“迎春堂是訓練高級風塵女子的地方,訓練好以後就賣給風塵場所。”說完以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何蓉本來想問怎麽訓練的,但想了想後又沒有問,訓練風塵女子的方法,肯定難以啟齒,她問道:“誰在訓練?”

“癆病鬼”不敢再多嘴了,他說:“黎夫人。”

何蓉問:“黎夫人是誰?”

“癆病鬼”哭著說:“黎夫人就是黎夫人。”

何蓉想了想,又問道:“你們是怎麽騙走永嘉府那個女子的?”

“癆病鬼”說:“任安先在永嘉府盯準了漂亮女子,然後趁機接近,私訂終身,再帶著女子私奔。這一切我絲毫也不知曉。”說完後大口大口喘著氣,他

手臂上的血液已經流成了小溪。

何蓉說:“你在說謊,你什麽都知道。”她又在“癆病鬼”的腿上紮了一刀。

“癆病鬼”嘶聲哭喊著:“我知道,我知道。快放我下來吧,求求你。”

何蓉想了想,看到太陽漸漸落山了,自己也沒有需要再問的了,就離幵了被吊在空中的“癆病鬼”。“癆病鬼”在她身後大聲哭喊:“求求你,別走,放我下來。”

何蓉大步向山下走去,頭也沒有回。她知道“癆病鬼”不是死於失血過多,就是死於狼口,他活不過今夜。

何蓉回到杭州府那家客棧,已經快到午夜了。她毫無困意,索性換上夜行衣,去往迎春堂探察。

迎春堂很大,占地足有幾十畝,前院是一間門店,門店裏擺放著貨架,貨架上放著筆墨紙硯。前院與後院有暗門相通,但平日裏暗門從不打開。走進前院的人,以為這是一家文房四寶店,誰也不會想到,它的後院暗藏玄機。

幾十畝大的後院裏,樹木參天,鬱鬱蔥蔥,濃密的樹冠不但遮沒了日月之光,也消弭了後院的聲響。樹木中有幾間房屋,雕梁畫棟,池館水榭,極顯奢華。I

後院的所有玄機,都藏在這幾間房屋裏。

這幾間房屋的主人是黎夫人,一個誰也不知道來曆的中年女子,她每日都精心描畫自己的麵容,她這個年齡本該已經徐娘半老,然而她卻風情萬種,比那些少女更具魅力。

黎夫人的工作,就是訓練那些被老渣販賣到這裏的漂亮女子,教她們學習琴棋書畫,訓練她們的風姿氣質,訓練她們取悅男子,然後將她們高價賣給風塵場所。從這裏走出的每個女子,都是風塵場所的頭牌,她們一晚的收入,就相當於杭州府普通商販一輩子的收入。

在江湖上,這些漂亮女子都被稱作瘦馬。黎夫人所從事的工作,江湖上叫蓄養瘦馬。

在牲口經紀行當裏,有一種人叫牲口販子,他們在牲口市場找到那些骨骼清奇,卻沒有被人發現的瘦馬,買回家中,仔細調養,等到馬變得膘肥體壯,再牽去牲口市場上賣,賣價往往會比買價翻幾番。

蓄養瘦馬的江湖黑話,就來自這裏。

迎春堂後院的作息黑白顛倒,黎夫人和那些美若天仙的女子,每到暮色蒼茫,就紛紛起床,而到曙光降臨,就上床就寢。但這些美若天仙的女子,還不知道她們的歸宿是風塵女子。

何蓉趴在房梁上,她看到了那名來自永嘉府的女子,也看到了黎夫人。黎夫人對那名女子說:“夢蝶,你的情郎有事在路上要耽擱一些時日,你先在這裏跟著姑娘們學習樂器彈奏吧。”

那個名叫夢蝶的女子答應了。

和夢蝶一起學樂器彈奏的還有七名女子,她們一個個都美豔不可方物,一個個都氣質高雅,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何蓉知道,這些女子肯定也和夢蝶一樣,有著相同的命運。

樂器彈奏是此類女子身份的象征,也是她們進入上流社會的敲門磚。上流社會的女子琴棋書畫樣樣倶佳。上流社會的人都有錢,但不是有錢就能夠進入上流社會。

八名女子一起學古箏,她們學得很開心,學得很努力。

黎夫人的教學規則很嚴厲,她不允許任何人上課說話,下課後,每個女子都必須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那些房間的布置異常奢華,房間裏燃著西域香。這種西域香,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會讓人漸漸喪失記憶。

姑娘們很快就融入了一種全新的生活中,她們的眼中隻有極度的奢華、美麗的風景、美妙的琴聲和詩歌……這是天堂才有的生活。

還有另外八名女子。 ’

另外八名女子比夢蝶她們更美麗,更有氣質,更不食人間煙火。

這八名女子進入迎春堂已經很長時間了,她們以迎春堂為家,她們彈琴作畫,吟詩作對,對弈下棋,而且在各方麵都是高手。

她們學習的內容是如何取悅男人。

為她們講課的,是已經從迎春堂學成後並從業的高級風塵女子。這些高級風塵女子會定期來迎春堂,她們香車寶馬,俊童侍從,滿身名貴,僅一顆配珠就能花掉普通人一輩子的收入。

與何蓉尋找的這名大家閨秀在一起的這幾位女子,都對高級風塵女子極為豔羨。在她們眼中,一個女人做到了這種地步,就等於到達了女人的人生巔峰。

風塵女子的行動不自由,但是高級風塵女子的行動是自由的。風塵女子不能挑選客人,但是高級風塵女子可以挑選客人。風塵女子接受鴇母的管束,但是鴇母對高級風塵女子唯命是從,因為高級風塵女子是鴇母的搖錢樹。高級風塵女子的客人隻有王公貴族和富商巨賈。

迎春堂是高級風塵女子的生產基地,每期隻訓練八位女子,從迎春堂走出的每一位女子都價值連城。

趴在房梁上的何蓉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人世間會有這樣一個地方,會有這樣一種職業。

她在迎春堂後院沒有看到一個男人,這裏是男人的禁區。這裏隻有黎夫人和那群美麗女子。美麗女子都是被老渣販賣來的,但黎夫人是怎麽回事呢?

黎夫人究竟是什麽人?

有一天,趴在房梁上的何蓉聽到迎春堂的一個女子在彈箏,她邊彈邊唱: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棲芳草。

那個女子的聲音如同天籟,異常純淨,極為柔媚,又極為憂傷,何蓉聽得差點掉下眼淚。何蓉從來沒有聽過這麽美妙動聽的歌聲,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她不會相信一個人的聲音會如此曼妙,如此淒絕,像黃昏嗚咽的風聲,像午夜淅瀝的雨聲,像漫天靜靜飄落河麵的雪花。

可是,黎夫人說她唱得還是不夠好,這樣的歌聲和大街上賣唱的乞丐沒有什麽差別。

連曰來在迎春堂的潛伏,讓何蓉驚異不已,何蓉想要營救夢蝶,卻發現迎春堂裏有十六名夢蝶,每一個夢蝶都有相同的命運,每一個夢蝶都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忘記了自己的出身和家庭。

每一個夢蝶都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每一個夢蝶都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向往。何蓉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這一天晚上,何蓉準備行刺黎夫人。

如果沒有了黎夫人,就沒有了迎春堂。如果沒有了迎春堂,也就不會有更多被老渣販賣到這裏的漂亮女子了。

何蓉趴在黎夫人寢室的房梁上,準備等黎夫人熟睡後,一刀砍下她的腦袋,然後在曙光來臨前,逃離杭州府。

然而,她沒有想到,她在黎夫人的寢室裏見到了角丸。

那天在集市上,史敬設計將角丸和一群東瀛武士關進了死牢裏。所有人都認為角丸難以逃出,然而,大家都低估了角丸的能力。

那天晚上風雨交加,身輕如燕的角丸蹬著兩麵互呈直角的牆壁,爬上了高高的天窗,天窗距離地麵有兩三丈,死牢裏的人,隻有角丸才能夠爬上去。狹

窄的天窗,也是死牢裏唯一的采光口

天窗上釘著木棍,角丸將衣服撕成長條,做成繩索,綁在木棍上,把繩索的另一頭丟進死牢裏。死牢裏的東瀛武士們一齊發力拽繩索,將木棍生生拉斷了。角丸鑽出了天窗,狹窄的天窗僅容瘦小的角丸鑽過。

死牢自從建成後,從來沒有人越獄過,所以看守毫不在意,他們坐在房間裏聊天,鑰匙係在一個看守的腰間。

角丸看到看守們房門外的地麵上放著一個銅盆,他一腳將銅盆踢飛了,銅盆一路哐啷啷響著,滾出了很遠。房間裏的兩名看守聞聲,手中提著長刀衝出來,他們在黑暗中喊道:“誰?誰在那裏?”

角丸趁機鑽進了房間裏,躲在桌子下麵。

兩名看守在外麵轉了一圈,看到再沒有什麽動靜,就又回到房間,互相埋怨對方大驚小怪。角丸借機悄悄從桌子下鑽出,吹滅了油燈。

兩名看守一齊發出驚訝的叫聲,黑暗中的角丸瞅準方向,對著一名看守打了一拳,那名看守喊道:“你幹嗎打老子?”

另一名看守還沒來得及說話,角丸又對著他打了一拳,這名看守惱羞成怒,吼道:“你他媽的竟敢打老子!”

兩名看守扭打成一團。

黑暗中的角丸對著這個打一拳,對著那個踢一腳,兩個看守越打越起勁,拳腳聲中還夾雜著憤怒的叫罵聲,角丸趁機偷走了一名看守掛在腰間的鑰匙。所有的東瀛武士都被放了出來,他們逾牆而走。

然後,他們追上了雁**山中盜取《戚絕書》的大部隊。

此刻在迎春堂突然看到角丸,何蓉異常驚訝,何蓉想:難道黎夫人和那些倭寇是一夥的?

不久,山田和橫岡也走了進來。趴在房梁上的何蓉驚訝萬分。

山田對黎夫人說:“《戚絕書》已經……”

角丸突然手指放在嘴前,向著房梁的方向擺了一下頭。躲在房梁上的何蓉明白:她被發現了。

橫岡突然跳起來,從腰間抽出長刀,向著房梁砍去。

就在這時候,門外突然飛來一支袖箭,打滅了燈光。接著,傳來了喊聲:“遛溝。”(遛溝:江湖暗語,跳窗戶。)

橫岡他們都想到何蓉無法逃脫,門外的人才是勁敵,他們抄著兵刃跑出房門,突然一齊發出痛苦的叫聲,門口被人做了手腳,放著一堆亂七八糟的鐵蒺藜,鐵蒺藜紮進了他們的腳心和腳趾。

橫岡他們聽不懂這句江湖黑話,但是趴在房梁上的何蓉能夠聽懂。何蓉從戶裏跳出,窗欞紛紛斷裂,落了一地。

窗戶外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他向何蓉招招手,何蓉知道他是朋友,就

跟著他翻越迎春堂的窗戶,逃了出去。

來到遠離迎春堂的河邊,那個人看到後麵沒有追兵,就停下了腳步,何蓉也停下腳步。她看到那個人臉上塗著油彩,顯然不想讓人知道他是誰。

那個人說:“滕雨沒有死。”

何蓉突然聽到這個消息,驚喜萬分,她問:“滕雨在哪裏?”

那個人說:“在雁**山中的童家灣,你立即騎著快馬趕往童家灣,告訴周濟,這些倭寇在杭州府的迎春堂。”

何蓉答應說:“好。”她又問道:“你是誰?”

那個人說:“來不及了,你快點去,以後再詳說。”

何蓉轉身走了,那個人兩步追上來,又說道:“如果我跟蹤倭寇離開這裏,路上會留下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