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泠怔了許久, 而後,她小心地抬起手,探向沈幹夕鼻端。

停留片刻, 她終於輕輕呼了口氣。

還好……雖然他的氣息極弱極輕, 但終究, 沒有徹底消失。

“我不會逃走。”舒泠低低開口,將手中玉印放回沈幹夕掌心,“我們一起離開。”

她最後看了看沈幹夕蒼白而安靜的臉, 緩緩地站了起來。

——————————————————

方才那些銀針, 出自十殺手餘下八位。

他們八人先是在林中相遇,然後一同下山, 走出不遠,卻察覺四周空氣異樣。屏氣凝神地摸下去, 就看見了舒泠質問沈幹夕的一幕。

幾人都不敢硬攻, 可幹等下去, 總不是個法子。樛木和眾人商議,決定趁舒泠分神, 悄悄繞至她身後,用暗器突襲。隻要有一根毒針刺中她,她的行動必然受到影響,他們取勝的把握, 就能多上一分。

但沈幹夕的舉動,確實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沈幹夕重傷倒下,他們幾人則紛紛現身,從兩側奔至蕭麟趾身邊。

八人皆單膝跪下, 樛木跪在最前, 請罪道:“屬下來遲, 請義父恕罪。”

“都起來吧。”蕭麟趾淡淡地說,目光始終看向舒泠和沈幹夕。

“林中暗衛已盡數除去,隻有為首一個女人,被她逃走了。不過她傷勢嚴重,右手也被我廢了,估計走不出這片林子。我們擔心您這邊,就沒有去追。”螽斯說。

蕭麟趾點點頭,關雎已提刀走來,和其他人站到一起:“他們二人,您打算如何處理?”

“義父,現在舒泠無暇應戰,咱們盡快離開吧。”樛木神色擔憂,“不知他們是否會派人搜山,咱們不如先下山,躲過此次危機,再圖大計。”

“山上如何了?”蕭麟趾問。

樛木垂首匯報,目光透出痛色:“對方人數眾多,又在山間設下埋伏,我們的殺手多在半路就被攔下,隻有寥寥數人逃脫追捕,到達山頂。我們幾人上山時,並未受到阻攔,因此未能及時察覺他們布下的陷阱,事後聽到逃脫者的匯報,已經來不及了。我們離開時,雖未分出最後勝負,但恐怕,隻是時間長短罷了。”

蕭麟趾眸色一暗,沉默半晌,忽然問道:“你們十人,和舒泠一人相比,何者更勝一籌?”

“義父,您難道想……”樛木一驚,“此時不宜戀戰,還是應……”

“我隻叫你們回答,何者更勝一籌?”蕭麟趾麵色如霜地打斷他,樛木一頓,忙低下頭,不敢多言。思索片刻,他回答道:“單打獨鬥,我們自然不是舒泠對手,但以一敵十,屬下認為……舒泠的勝算微乎其微。”

“你們以為如何?”蕭麟趾視線掃向其餘九人。

“十分不敢說,但我覺得,我們十人合力,有八/九成把握能贏。”螽斯說。

“不錯。”關雎亦點了點頭,“隻是,若在林中戰鬥,不知會波及多少,還請義父先行遠離,在山腳與我們會合。”

“好。”蕭麟趾聲線微沉,目光深處透出幾分狠戾。不遠處,舒泠已經將玉印放回沈幹夕手中,正緩緩起身,“那麽今日,就將舒泠格殺此地,清理門戶,永絕後患。”

——————————————————

十殺手各自抽出佩刀,分散成一個圓形,將舒泠圍在正中。

林風蒼然,葉聲紛亂,揚起舒泠的碎發和衣角。她神色不見慌亂,默然環視一周,葛覃也在,隻是他容色漠然,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

她最後看向蕭麟趾:“您終究還是要殺我,方才那些話,都不是真的嗎?”

“事已至此,是真是假,還重要嗎?”

蕭麟趾沒有回答,但是他的回答,已經給出了答案。舒泠目光微黯:“所以,您隻是在拖延時間,是嗎?”

蕭麟趾冷笑一聲:“彼此彼此,沈樓主在林中埋伏暗衛,也沒什麽光明正大。”

舒泠沒有反駁,默了默,眸色染上幾分痛苦:“我不明白,為什麽,十幾年情分,您全然不管不顧。我從未想過背叛,我始終感念您的恩情,當您是我的父親……”

聽聞此言,蕭麟趾倒是一怔,繼而他眯起眼,語氣仍舊冷漠:“一把不聽話的刀,我不需要。”

舒泠靜默片刻,終於垂下目光:“那麽,其他的事,也都不是真的嗎?”

蕭麟趾一頓,意識到舒泠所指,忍不住再次冷笑道:“沈樓主做過何事,他比我更清楚,你還是去問他吧。”卻又一勾嘴角,“不過,也要有這個機會才行。”

舒泠臉色微沉,不言。

“可笑沈樓主在林中設下數十暗衛,最後卻全軍覆沒,他實在太低估赤月十殺手了。”蕭麟趾又說,神色從容,誌在必得,“十殺手聚集一處,可抵一城之兵,你的刀再快,恐怕今日,也是孤掌難鳴。”

舒泠目不轉睛地看著蕭麟趾,那張麵容如此熟悉,卻已如此陌生。但,是啊,這江湖上,人人都帶著一張麵具,是她自己認不清罷了。

“所以,”她再次開口,聲線竟似染上幾分悲涼,“我的父母,那個村子,真的是被赤月……被你們所殺嗎?”

蕭麟趾怔了怔,有些意外她突然提及此事:“你如何得知——是沈幹夕告訴你的?”

“為什麽?”舒泠心底一窒,那晚夜間,她自沈幹夕衣內找出那封信,他瞞著她,讓趙修偃也不要透露,關於她的身世和家鄉——她原先懷疑,以為那不過又是沈幹夕做的一場戲——

可竟然,都是真的。

蕭麟趾不答,目光陰晴不定,最後揮手命令道:“殺手生意,何來原因。多說無益,動手吧。”

這句話,已經默認了一切。

舒泠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瞬息之間,所有的彷徨,悲傷,都消失無蹤,隻餘下眼底深處冰寒如雪,映出與這時節格格不入的凜冽清光:“你們,也低估了我的刀。”

她平舉起青寂刀,刀鋒仿佛感應到主人的氣息,那深碧色火焰似乎又盛了一盛,“隻因為,我是天下最快的刀,從未有人真正地勝過我,所以,也就從未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快。”

——————————————————

話音未落的一瞬,舒泠已飛身而出。

十殺手之間,本有相互配合,互為助力的陣法,然而這一切,在舒泠鬼魅般的速度之下,都變成了空想。方才環視一周,舒泠已記住十人所站方位,此刻她驟然發難,便是向十人中刀法最弱的卷耳斬去。

卷耳還未及將刀舉起,身前青光一閃,勁風撲麵,他心中一驚,本能地向後急退。右側芣苡右腳一進,欲截斷舒泠後路,然而舒泠卻驟然變招,她沒有繼續追擊卷耳,身體帶動手腕平平一轉,雙腳連錯三下,同時右手快刀化作三道幻影,青光如閃電般,徑直從芣苡頸間劈過!

霎時間,鮮血如夕,腥氣四溢,芣苡的身子已經頓住,目光尚未及從凝重變為震驚,人就已沒了氣息。

舒泠仿佛不覺濺滿她臉頰的鮮血,刀勢不停,轉過半弧,同時以左腳為軸,右腳向後大步一邁,刀風攜滿真氣淩厲斬落,勢如雷電破空,卷耳的刀竟被一擊震飛,青寂刀尖毫無停滯地在他前頸劃出一個一字長口!

鮮血濺出,舒泠腳下卻一瞬未停,感覺到身後刀風,左腳向後一踢,正踢中刀麵,發出蟬鳴般回**不息的亂響。她以此借力,轉過身體,向後一躍,離開了十殺手的包圍。

直到此時,芣苡和卷耳的身子才相繼倒下,砸落地上,鮮血眨眼將地麵染成暗紅。

舒泠依舊雙目沉穩,眸色映著血色,手中青光森然,有如煉獄幽冥。

離開包圍之後,離她最近二人是螽斯和葛覃,這二人武功,在十殺手排於最前。舒泠不打算硬闖,雙眼掃過兩人,突然腳下發力,沿樹幹向上一縱,呼吸間已攀上樹冠。螽斯和葛覃雖然立時追趕,終究稍慢一步,她雙腳用力一蹬,有如獵鷹捕食,向包圍圈另一麵的漢廣撲去。

樛木在漢廣旁邊,芣苡慘死,他心中悲痛,仿佛俱化作刀刃之力。刀勢如暴雨呼嘯,舒泠不得不轉移刀刃,先接下樛木一擊。背後關雎赤刀已至,身前樛木咄咄逼人,右側桃夭和汝墳越來越近,電光火石之間,舒泠右足一頓,全身真氣大盛,稍稍震開周圍幾人,同時身子向左側急速退去。

左側並非無人,但,隻有漢廣一人。

漢廣一刀刺來,那一刀中,卻又有七刀。舒泠仍在急退,一邊感應背後刀勢,幾步距離,身子已變換七八種方位。然而終究腹背受敵,七刀中最後一刀,她沒能完全避開,布衣無聲而裂,她的左肩被刺出一道血痕。

尖銳痛感傳來,舒泠卻仿佛未覺,反而腳下運足真氣,猛地一退,速度之快,漢廣竟不及收刀。緊接著,舒泠以掌做刀,反手一掌,重重劈在了漢廣眉心。

漢廣雙目一滯,人便如破舊布偶一般,毫無生氣地飛了出去,撞上身後樹木,垂著頭,又慢慢地倚靠樹幹,滑坐在了地上。

漫天樹葉零落,如同寒冬飛雪,繁華而盛美——

他再也沒有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