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來,幾人早早梳洗打扮,遞過拜帖,由一精致的丫頭領著,終於進了這香盈袖。
話說在杏花春雨的江南,此一處玲瓏俊秀的四層樓顯得尤為惹眼,外表看去翹腳飛簷、妙處橫生,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借秦淮河瑩瑩閃閃;裏麵更是銀鑾金柱、雕欄玉砌,蜂歌蝶舞、目不暇接,說不出的風趣恬然,也難怪無數浪子留戀其中,哪管什麽仕途功業,今朝醉生夢死便是足了。
上了四層樓,來到這“香竹雅致”,更是讚不絕口,四層樓中間平台露天,三麵小閣環繞,供達官子弟消遣,既能欣賞平台的歌舞,又能俯瞰秦淮豔景,簡直美不勝收。
此時平台正中已擺下紫檀香榻,碩大的遮陽傘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上繡九鳳求凰,活靈活現,除了點頭自羞,無以言表。
“幾位,先嚐嚐我香盈袖的雨前龍井,當與別處不同,稍後我家姑娘便至,多謝賞光。”小丫頭很是客氣,說完退下。
“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林善淵雖是清修之人,此刻飲一口清茶,望著四邊美景,也是有感而發。
“哈哈,林長老好雅興。陵古形勝,晚望思迢遙。白日餘孤塔,青山見六朝。燕迷花底巷,鴉散柳陰橋。城下秦淮水,平平自落潮。”亭兒也是接上一曲,眾人叫一聲好。
說話間,一小哥引著一妙齡姑娘緩緩而來,姑娘手捧古琴,素衣薄如蟬翼,肌膚若隱若現,發髻高高盤起,搭一青絲鬥篷,半遮秀麵、千呼百喚,此時樓下早已人聲鼎沸。
亭兒目不轉睛的輕吟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被雙飛掐了一把,這才呲牙咧嘴的緩過神來,裝著正襟危坐。
一切妥當,姑娘來到香榻前,邊上小哥趕緊搬過來兩個琴撐,輕輕跪下,似寶貝般護著姑娘將琴搭好,這才能看清這古琴真容,通體黑色,隱隱泛著幽綠,有如綠色藤蔓纏繞於古木之上。
雙飛大吃一驚,“這難道便是四大名琴之一,當年司馬相如所撫之琴‘綠綺’?原來如此,難怪要繡出一幅鳳求凰來!”當下對這位樓姑娘也好奇起來。
且說樓心月稍稍欠身,引來樓下一陣**,“心月多謝各位抬愛,不勝惶恐,今日撫一曲《陽春白雪》,隻願國泰民安、大明永昌!”聲音似銀鈴般悅耳,又是山呼海嘯。
“叮…”琴音一響,瞬時安靜下來,隻見樓心月十指聯動,一弦清一心,七弦**凡塵,一指指應法,一聲聲爽神,隻覺冬去春來、大地複蘇,萬物欣欣向榮,旋律清新流暢,節奏輕鬆明快,仿佛汨汨流水,又帶著淡淡清風拂過,行至動情處,樓心月竟將古琴抱在懷裏,隻用一隻腳的腳尖著地,邊舞邊彈。
“掌上舞!快看,是掌上舞!”刹那間,樓上樓下驚呼一片。
白袂飄揚、琴聲激越,連綿回響、久久不絕,加之舞姿曼妙、輕盈如蝶,當真如癡如醉,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人群先是鴉雀無聲,接著便是此起彼伏的呐喊,“好啊,好啊,樓大家不愧是秦淮之冠!”“樓大家之琴藝果然餘音繞梁、三日不絕”雲雲之類,一片讚美之詞。
這邊亭兒也是輕讚一聲,“萬物知春、和風淡**,凜然清潔、雪竹琳琅,好一曲《陽春白雪》,奈何夾雜了一絲幽怨,平添了幾滴眼淚,可惜…”聲音雖小,可還是被樓心月聽得明明白白,當下嬌軀一震。
樓心月放下綠綺,轉身看著香竹雅致,悠悠問道,“敢問是哪位公子借了北鬥先生的地方,來此捧場?”
付策趕緊搖起垂簾,拱手行禮,“四海幫付策見過樓大家,這幾位是我幫的幾個朋友,如有叨擾,還望恕罪。”
樓心月並未答話,再問一句,“方才是誰說我的琴曲夾雜了一絲幽怨?”
亭兒一看瞞不過去,站起身來,稍整衣冠,“方才是在下無心驚擾了姑娘,這廂有禮了。”
樓心月一看麵前的亭兒年齡與自己相仿,長的眉清目秀,打扮的也不像是琴師,接著說道,“公子不像撫琴之人,莫非也通曉音律?”
“姑娘見笑了,在下五音不全,隻是師姐平日裏會彈些曲子,渲染的久了,自然聽出一些好壞來。”亭兒一指邊上的雙飛。
樓心月微微點頭,“哦…可否明示?”
“綠水本無憂,因風皺麵;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姑娘的琴曲自然美妙之至,縱然師曠轉世也不過如此,隻是姑娘應是有些心事,初始倒是無妨,舞到興處時情難自抑,不自覺的便流露出來,又剛好被在下捉住,僅此而已,見笑了…”亭兒娓娓道來,樓心月聽得癡迷。
“那公子倒猜一猜,本姑娘心事為何?”這邊步步緊逼。
“這個…”亭兒有意頓了一頓,“恕在下鬥膽,此曲名為《陽春白雪》,雖是曲高和寡,實則借春風十裏揚政治清明、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一副盛世萬象。姑娘應是見時下我大明每況愈下,空有一副氣囊,自從萬曆皇帝繼位,早已不複當年太祖、成祖之基業,內憂外患不斷,心係黎民蒼生,這才有了方才一歎。”
樓心月被眼前這位二十幾歲的少年深深折服,想不到在這四層樓上,也不都是紈絝子弟、山野村夫,竟還有一個藍顏知音,心裏突突跳個不停,臉上卻仍是平靜,“公子謬讚了,聽你說了這許多,想必你的師姐定是撫琴高手,不知可否領教?”
邊上的雙飛早已忍耐多時,聽聞至此,卸下背後的七弦夢瑤,一抖肩膀,鋪琴拉弦一氣嗬成,樓心月暗叫一聲好。不等準備,鏗鏘之音磅礴而湧,一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
此時樓下一片喧囂,“就這醃臢之音也配跟樓大家比較?”“簡直亂彈琴、聒噪聒噪!”“快別在此丟人現眼!”一類的汙言穢語一浪高過一浪。
雙飛卻不為所動,琴聲越發的激昂,金聲、鼓聲、箭駑聲、人喊馬鳴,誓要將樓下的聲音蓋過一般。俄而一片哀怨,悲悲切切,仿佛英雄末路、慷慨淒楚,最後夕陽西下、萬籟俱寂,隱隱落淚之聲,無不心痛。
此一曲彈罷,樓下竟真的有人啜泣,沒了方才的起哄倒喝。
“這位姐姐原來真是高人,心月誠服!”樓心月緩過神來,微微欠身。
雙飛沒想到樓心月如此的謙遜有禮,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還是亭兒眼明手快,趕緊站出來打個圓場,“師姐的《十麵埋伏》隻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依在下看你們兩個不分勝負、皆為空絕之才,哈哈…”後人有詩評曰:
陽春白雪豔群芳,十麵埋伏淚斷腸。
蕭蕭馬鳴長劍冷,蝶舞掌中袂飄香。
樓心月轉身對著小哥說道,“小由,清場,今日有幸得遇兩位知音,已無心再應付別的無趣。兩位,請隨我來!”說完獨自下樓。
亭兒、雙飛相視一眼跟了上去,其餘人等都被攔下,那位喚作小由的小哥客氣的說道,“付舵主、諸位請回,稍後我會親自護送他們到迎仙樓,不必掛懷。”
樓下的眾人東張西望,不知發生何事,等了半天見沒人搭理,也都陸續悻悻離去,時不時聽見小聲嘀咕,“方才那位姑娘還真有些本事,我都聽得迷了。”“可不是,感覺她與樓大家不相伯仲,不知是何方高人,今日算是沒白來。”“直聽得我心潮澎湃,忍不住要去沽兩壺酒來吃吃。”“走走走,我請我請!”
香盈袖三層樓的東北方向突出一角,懸於半空形成一個小閣,取名“冰心一壺”,乃是香盈袖的機要之地,亦是樓心月的獨居之所。
閣內布局簡單,幾盆幽蘭散著淡淡的香氣,靠牆一側擺下一張大理石的書案,上有幾方寶硯,邊上的三層書架填滿了古籍,整整齊齊,仔細一看卻都是兵家謀略之典,書案後麵掛著一副《武穆伐金圖》,畫中嶽帥騎一高頭大馬、金盔金甲,氣宇軒昂、長槍一指、山河激**,點睛之筆自然是那首老幼皆知的《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