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孤島(上)
在身穿風衣的憂傷男人離開之後,我當天又遇到了一名患者。
她說自己害怕這座城市,尤其是那些車水馬龍,還有鋼鐵巨獸般的高樓大廈。
她說自己害怕與人交談,特別是皮笑肉不笑的虛偽客套,還有麵紅耳赤的叫罵爭吵。
她說自己害怕親情愛情,臉紅讓她覺得無地自容,失去讓她覺得痛不欲生。
她叫芊芊,二十七歲,職業是銷售經理。大約從半年前開始,她患上了社交恐懼症,置身人群中時會產生窒息感,這極大的影響了她的工作和正常生活。
我在桌子上攤放著一個本子,手裏拿著一根鋼筆,輕聲問道:“你是自己一個人住嗎?我的意思是,還有沒有其他人和你一起生活?”
芊芊搖了搖頭,說:“沒有,隻有我一個人。”
她秀氣的臉上塗了很多化妝品,呈現出一種慘白的顏色,嘴唇上的血色也很淡,看起來讓人覺得有些膽戰心驚,就像是麵對著一個毫無溫度的人偶。
我又問:“那你有沒有朋友?那種可以說一說知心話的朋友,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閨蜜?”
“沒有。”
“為什麽不嚐試著找一些朋友呢,是因為你不喜歡和朋友相處嗎?”
“不是,我覺得世界上不存在永恒的感情,再好的朋友最後也會分開,與其到時候因為舍不得而痛苦,還不如沒有。”
她的回答是生硬而且冰冷的,但是在我看來,這更像是一種偽裝。
於是我在本子上寫下了第一個詞,“麵具”。
我讓芊芊做了一次沙盤。
沙盤療法,又名箱庭療法。需要參與者在沙盤中擺放各種器具,可以是人、物或者其他任何東西。沙盤中擺放的東西往往代表某種意象,反映了參與者內心深處的意識和無意識,從而達到溝通交流的作用。
上一次陳兵母子曾經使用過它,得到了一些出乎意料的信息。
在沙盤室裏有很多道具可以選擇,但是芊芊什麽都沒用。她隻是用手輕輕的在沙盤中央堆起了一個小土丘,然後又把土丘周圍一圈挖深。
看起來就好像她建了一座山丘。
我試探著問:“要不要在沙盤裏麵再添加一些東西?”
她在櫃子上找了一圈,最後拿了一個小女孩,把它放在了土丘上麵。
我問:“它代表你,是嗎?”
芊芊點頭。
我又問:“這個土丘代表什麽?”
她說:“這是一個小島,與世隔絕。”
在沙盤中,芊芊表現出了孤僻的一麵,她塑造了一個島嶼讓自己藏身。
我說:“可以再往裏麵添加一些東西嗎?咱倆輪流進行,每次隻能放一樣東西。”
芊芊同意了。
第一輪,我在“島嶼”上麵放了一棵樹,她在上麵放了一匹馬。
第二輪,我在土丘外側被挖深的地方放了一個小橋,她在島上放了一棟房屋。
樹是我的試探,我想知道如果我往她的島嶼裏麵放一些東西,會不會得到排斥,答案是不會。
馬代表的意象非常豐富,它健康、自由,但是小島對於一匹馬來說,還是顯得太小了。這或許代表她對外界的向往。
小橋代表島嶼和外界的溝通,也是我的試探,芊芊對此並沒有表示排斥,這說明她雖然很孤獨,但並不排斥和外界交流。
房屋代表家,安全感,小島上的房屋代表她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時候,會覺得安全。
沙盤告一段落,最後芊芊為自己的作品取了一個名字。
我在本上輕輕寫下第二個詞,“孤島”。
芊芊的臉上塗著厚厚一層化妝品,幾乎看不出她原本的膚色是什麽樣。
這讓我想到了一種症狀,它是社交恐懼症的一個子症狀,叫做赤麵恐懼症。意思是患者害怕臉紅,一旦臉紅就會覺得心慌氣短,必須一個人才能冷靜下來。
或許她是用這種方式來掩蓋自己的臉色,以免被人發現自己臉紅了。
她說社交恐懼症不僅影響了她的工作,還影響到了她的感情生活。有位長相帥氣人品也不錯的同事曾經向她表白,但是她的反應卻是呼吸困難,甚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結果讓對方以為自己是不好意思拒絕,就此作罷。
從那之後,社交恐懼的症狀變得更加明顯,表現為不敢與人對視,無法當眾發言,甚至是害怕異性,說話口齒不清等等。
除此之外,在沙盤遊戲的過程中我還發現了一個問題,櫃架上的道具種類繁多,都是按照分類整齊擺放的。而芊芊在觀察沙盤的時候,始終都沒有靠近過其中一個分類,是交通工具。
我猜測她會不會對交通工具感到害怕,可能是害怕其中的某一種。
當我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芊芊表示自己現在沒法獨自過馬路,必須要走地下通道或者是跟著人群移動才行。
我感到有些困惑,為什麽社交恐懼卻表現出了對交通工具的恐懼?
還是說,她害怕的其實是飛速行駛的車輛?
她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根據我的經驗,有時候她不願意說的事情往往就是症結所在。
在第一次谘詢結束之後,我和蘇鬱這個案例。
蘇鬱雖然不明白社交恐懼的發病原理,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社交恐懼的背後必然存在著幕後黑手。
蘇鬱說:“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社交恐懼的對象肯定不單純隻是陌生人,而應該和過去的經曆有關聯。她可能是因為經曆了某些不愉快,所以才會害怕與人交流。”
我說:“你說的有道理,或許交通工具對她來講就是一個特殊的意象。”
她說:“從認知的角度來看,社交恐懼肯定有導致恐懼的認知要素,你必須找出這一點,她為什麽會害怕和人溝通交流。”
我說:“是的,她的‘麵具’是為了遮掩自己的真實麵目,而‘孤島’則是給自己找了一個藏身之處。”
在和蘇鬱探討之後,我決定對芊芊施展催眠,嚐試著讓她坦露出內心最深處的聲音。
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催眠往往能夠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我讓芊芊坐在舒適的催眠椅上,身子倚靠著柔軟的椅背,全身放鬆。
催眠的第一步是“放鬆”,我說:“深呼吸,感受空氣在你體內的流動,就像是溫暖而緩慢蘊動著的水波……放鬆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頭部、軀體、胳臂、手指……”
針對不同的來訪者,放鬆階段的時間長短不一,有些人可以迅速放鬆,然而有些人卻要重複多次才能成功。
大約十分鍾後,芊芊幾乎是癱軟著躺在椅子上,呼吸沉穩緩慢。
催眠的第二步是“暗示”,我說:“現在,你覺得自己的右手很輕很輕,仿佛是在手腕上綁了氫氣球,帶著你一點一點的飛了起來。”
隨著我的暗示,芊芊的右手緩緩抬起,雖然隻有約莫十厘米的高度,但這表示她的受暗示性很強,催眠成功的幾率非常大。
我繼續說:“在你的麵前有一個按鈕,當你按下它的時候,你就出現在一個十字路口處。你不需要害怕,因為我會一直陪著你,好嗎?”
芊芊微微皺著眉頭,看起來有些猶豫,不過還是回答說:“好……”
我說:“我數到三,你就按下按鈕,好嗎?”
催眠的指導語分為很多種,針對不同情況有著不同的變化。我發現自己近來尤其喜歡“按鈕式”催眠指導語,它對於一些受暗示性強的人來說效果非常不錯,而且抬起的手臂和按下的動作,也能迅速讓他們進入催眠狀態。
“一。”
“二。”
“三。”
我看到芊芊的右手落了下去,重新回到了椅子上,就好像她按下了按鈕。
我說:“你看到了什麽?”
她說:“是一個十字路口,周圍全都是車,它們……開的好快。”
我問道:“除了你之外還有人嗎?”
“有……我看不清她的臉……她就站在我旁邊……醫生,我好怕,你在哪裏?”
我說:“別怕,我就在你身後保護你,隻是你看不到我而已。現在放鬆你的情緒,深呼吸,看一下你身邊的人,看一看她是誰。”
芊芊深深吸氣,隨後突然發出了一聲慘叫。
我被嚇了一跳,趕緊問道:“發生了什麽?”
“剛剛突然有一輛車開過去,把那個人撞飛了!”芊芊激動的說道。
我說:“你呢?你受傷了嗎?”
“沒有……但我的身上都是血……”
芊芊的情緒狀況已經不適合繼續催眠,無奈之下我選擇將她喚醒。
她醒來之後神色疲憊,渾身無力的靠著椅背,嘴唇的顏色都有些發青。
我問:“還記得你剛才看到的景象嗎?”
她虛弱的點了點頭。
我又問:“那件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嗎?”
芊芊回答說:“不是……雖然我真的很害怕十字路口,但是我沒有經曆過車禍,也從來沒有看到過……”
我繼續問道:“被撞飛的人是誰?”
芊芊搖了搖頭,“我沒看清。”
催眠到此結束,我在本子上寫下了第三個詞,“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