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來了。”李桐光手一揮,止住了周賢的話。

周賢趕緊揮散了自己思鄉的愁緒,微微眯起眼睛問:“確實是人嗎?是什麽大型的夜行動物也說不準?”

“確實是人,用兩條腿走路的,在筆直地接近我們,不過一箭之地了。”李桐光肯定道。

“哎呀,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長了一雙順風耳呢。”周賢笑著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把劍挎在腰間,手搭在劍柄上,“五感通達的滋味是不是很奇妙啊?”

“你也是知道的,在人跡罕至的地方還舒服些,若是到了鬧市裏,則要封閉五感,就和尋常人無異了。”李桐光將自己的身形小心翼翼地伏在了樹冠裏,透過枝葉的間隙向外望。

“人來了。”周賢輕聲道。

對方沒有要掩飾自己行蹤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奔了過來,甚至在鄰近的時候還故意做出了一些響動。這讓周賢心裏放下幾分戒備,畢竟沒有鬼鬼祟祟地摸過來,這樣磊落多半不會是什麽歹人。

不多時,從樹叢裏鑽出來一個著短袍獵裝的男子。這男子年紀約在三十上下,留著胡人的發型,密密麻麻的小辮盤在頭上。一字眉,眼梢上挑,塌鼻梁,蒜頭鼻子,大嘴。腰上纏著蹀躞帶,掛了好多的東西。反背著一張鐵胎長弓,箭囊斜掛在背上。

看起來確實是個獵戶。

周賢打量著這個漢子,漢子也打量著周賢。兩人都愣了一會兒,這漢子忽然咧開嘴,一抱拳:“大師傅好啊。我還道是誰在林子裏生活,沒想到是個大和尚。”

“無量天尊!”周賢連忙結了個子午印施禮,“兄台說笑了,我確實是出家人,不過是個道士,而非是和尚。許是我這一頭短發容易叫人誤會,不過是嫌麻煩,就都剃了。在下青要山帝隱觀內門弟子周賢,還不知兄台怎麽稱呼?”

“內門弟子?煉氣士!我也是。原來是道友,哈哈哈哈……”漢子大笑幾聲,“鄙姓魏,魏無懼,托大一聲,按年紀就叫你師弟了。”

周賢心說這人怎麽這麽自來熟呢?什麽就道友就師弟了?確實,江湖上有這麽一個規矩。甭管是道家、法家、儒家、陰陽家、佛家,隻要是煉氣士,就都可以以道友相稱。但是師兄、師弟這樣,那就算是親密的叫法了。兩個來自不同門派的同齡人,因為關係好,互相稱呼師兄師弟,是顯得親昵。

對於初次見麵的人,周賢隻能說是做足禮數,沒辦法那麽親近。於是也一拱手:“魏道友,幸會幸會。”

“幸會幸會。”魏無懼也不是傻子,自然能聽清周賢話裏的意思,沒死皮賴臉地要叫對方師弟,“周道友好興致,在這林子裏頭野炊啊。我聽林子裏的走獸說這裏生了火,特來看看。”

“聽林子裏的走獸說”這句話的信心量可是有點大了。不過這世上的神通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周賢沒聽說過,也沒什麽稀奇。看來這漢子應當是有看護這片林子的職責,也不知是自願的還是授命於誰。

周賢苦笑著擺了擺手:“我這哪裏是什麽好興致,是無奈而已。簡言之,我打算直穿半個懷慶府,結果在這林子裏頭已經迷了三天的路了。”

“懷慶?”魏無懼一咧嘴,“道友你可有點打紮子,你腳程夠可以的啊。你是什麽境界?”打紮子是河南方言,是“不靠譜”的意思,貶低的意味很濃重。

周賢雖然疑惑這和自己的境界有什麽相幹,卻也直接回答了對方的問題:“我是化神境的修士。”

“怪不得。年紀輕輕修為不低啊,不愧是大宗門的弟子!”魏無懼一拍手,先是讚歎了一句,而後說,“你已經穿過懷慶府了,這裏是衛輝府境內,再往東一點就是鴨子口。過鴨子口到輝縣,然後一路往東,過汲縣,到滑縣,你就算是到了京師最北邊那一小塊了。”

周賢撓了撓鼻子,苦笑了一聲:“唉……本想著……這可倒好,當真是抄了個近路。”

“而且你也不應當露宿荒地啊。”魏無懼接著往周賢的心上插刀子,“你就沿河往下遊走,不出五裏地你就能見到一個村子,叫三裏鋪,從三裏鋪到嵐胡鎮,普通人也就半日的腳程,道友你這樣的,不過個把時辰就到。我在三裏鋪有間房子,道友若是不嫌棄,跟我一同啊。”

“唉……這事鬧得,我哪知道啊?我還以為我現在快到澤州了呢,可倒好,來了個南轅北轍。如此一來,我也不客氣,先謝過道友,多有叨擾了。”

他這邊正不好意思著,樹上忽然傳來一聲暴喝:“周賢,老子宰了你!”

周賢一抬頭,就見得李桐光從樹上躍下,一雙拳頭上赤芒閃爍,如下山猛虎一般!周賢不敢怠慢,將劍橫過來,用劍鞘架住李桐光一隻拳頭,借著李桐光的力氣向後躍出五步遠近。

“師弟你冷靜一下,”周賢高聲喊道,“暴力解決不了問題。”

“我的好師兄,這就是你帶的路嗎?”李桐光冷哼一聲,“你先前不是說要打要罰隨我嗎?便是讓我好好打上一頓出氣,咱們這賬就算是兩清了。與我死來!”

話音未落,李桐光又一次欺身而上。周賢抱著頭逃竄:“暴力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沒錯,”李桐光一拳又一拳揮出去,追著周賢打,“但是暴力能解決一個路癡!”

魏無懼在一旁都看傻了。他先是看了看李桐光方才藏身的那棵樹,又望了望在河邊追打的兩人,想明白了其中關節,搖搖頭笑了一聲:“你們師兄弟兩個,感情真好。”

……

雖然身體足夠硬朗,身手足夠高明,以天為被地為床不是什麽接受不了的事情,但哪裏比得有鋪有蓋,有瓦有牆來得舒服呢?更何況還能喝上一口熱湯,好好洗一洗身上的風塵。

不是說師兄弟兩個輕易相信旁人,隨著一並到人家裏去了。主要是師兄弟兩個身無長物,無利可圖,也有一身好本事,不怕旁人有什麽歹心。

倒說是這魏無懼是個膽大的。路上周賢和魏無懼搭了一下手,確定魏無懼確實是一個煉精化氣境界的煉氣士,甚至水平還很低,在同境界當中都算不得什麽高手。冒然領著兩個比他高出一個大境界的兩個煉氣士回家,當真是不怕師兄弟兩個做什麽嗎?

不過想想也對,青要山帝隱觀的名頭擺在那裏,兩人為避嫌也是把自己的度牒主動給魏無懼看了,這般坦誠,雙方還是能互相信任的。說是膽子大,不如說魏無懼心善更合適一些。

飲著酒,更容易打開話匣子。李桐光出於好奇問道:“魏道友,你知道了我們兩個的出身,我們還不知道你學的是哪門哪派?能跟走獸言語,這門神通真是好手段!”

“並非是交談,隻是能感覺到一點粗淺的東西。”魏無懼解釋說,“野獸神智不全,又不是妖精,根本傳遞不了多少信息。這當真算不上什麽好本事。更何況我境界底下,根本沒辦法將這法門的神異之處展現出來。相傳我門老祖座下八千妖獸,凡是其所在之處,所有走獸飛禽都是他的耳目,那等境界,不就是陸地神仙嗎?對了,你們是帝隱觀的弟子,見識過合道境界老祖的神通嗎?”

周賢笑著說:“自然是見過的,除了驚訝以外也沒什麽別的心思。畢竟那等境界,我們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還有,道友你跑題了。我師弟問的是您師承何門。”

說到這點,魏無懼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站起身一抱拳:“再認識一下,鄙人魏無懼,農家百獸門煉氣士。”

“農家!”師兄弟兩個人都驚叫出了聲。

倒不是說農家有多厲害,而是太少見了。這個世界沒有焚書坑儒的事件發生,沒有罷黜百家,但是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能夠有序傳承的也不是那麽多。

拜神農氏的農家,祖師是許行,與孟子是同時代的人。但是自漢代以來儒學盛行,被孟子怒斥為“南蠻舌之人”的許行自然也不受待見。其所主張的民本思想亦為曆朝曆代的統治者所不喜,即使是重農抑商的時代,也不會讓農家的人主政。到如今,農家甚至連座山門都沒有,也沒聽說農家當世有合道境界的大能,傳承幾乎快要斷絕了。

不過既然是煉氣士,即使隻是煉精化氣的境界,魏無懼也享受著免徭役、免皇糧等福利,好歹也是個士大夫階層的人了,生活還是很過得去的。

一番驚訝之後,兩人也不好多說什麽,三人又是嘻嘻哈哈飲了酒,說些無關痛癢的東西。

耳聽得外麵梆子敲到了三更天,師兄弟兩個離了桌準備去歇息的時候,魏無懼卻是才開口說正事:“其實,我請二位道友來我們鋪上,還是有一事相求。”

周賢和李桐光都不對此感到意外,僅憑著一聲道友就收留過夜,好酒好菜款待的人不是沒有,不過那都是喜歡結交的豪客。魏無懼雖然自來熟,但應該沒到這個份上,有事才是正理。

“但說無妨,隻要不是什麽太難的事情。”周賢說,“就當是報償一飯之恩吧。”

“可不要這麽說,兩位又不是饑寒交迫,難以為生,這一餐飯決算不得恩情。”魏無懼說,“兩位道友若是能出手相助,說不得衙門還有銀錢奉上。”

“何事?”李桐光問,“您又跑題了。”

“誅殺妖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