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擊最佳編劇獎失敗的第二天,我馬不停蹄從臨雲市回了老家雲城。
“反正你還年輕,以後多的是機會,太早出頭也不好。”
我坐在出租車上聽老師向青泉安慰我,“這次回去好好休息,順便構思下一個本子。”
她是我的大學老師,也是我現在的工作室老板。
今年我能入圍金視獎最佳編劇,她幫了我很多。
“好的老師,知道啦。”
出租車停在雲城一中門口,我掛斷電話,按小姨發的信息找到了高三三班。
小姨兩口子因為疫情暫時回不來,隻能拜托我來參加表弟程鈺的家長會,我剛下高鐵就趕了過來。
這會兒距離高考還有100天。
學校緊鑼密鼓搞起了百日誓師大會暨家長動員會,高三教學樓裏到處都貼著紅底白字的標語。
“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裏學。”、“要成功,先發瘋,下定決心往前衝!”
撲麵而來的緊迫感讓我抓緊了行李箱的拉杆,我的思緒也被這些標語裹挾著回到八年前。
雲城一中作為全市重點高中,時間在這裏是最寶貴的東西。
吃飯要跑,洗澡要跑,上廁所也要跑;每個人屁股後麵都好像追著一條惡犬,隻能不斷和時間賽跑,爭分奪秒。
那時候我坐在教室最裏麵靠窗的位置,細碎的晨光會透過窗外那棵梧桐樹翠綠的枝丫撒在我的書頁上,就像是在對我耳提麵命:“一寸光陰一寸金”。
在那種多拿一分就能幹掉千萬人的氛圍中,所有人都鉚足了勁兒往前衝,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我想起那個聰明桀驁的少年,他模模糊糊站在我的記憶深處,自由又散漫。
可惜高考結束之後,我們再也沒見過。
我走到教室外的窗戶邊搜尋程鈺的身影,沒一會兒就看見他坐在走廊靠窗的最後一排捧著本英語書,眼睛的餘光卻往走廊上掃了又掃。
我走過去,敲了敲窗戶,“咳咳。”
“知沐姐!”程鈺跳了起來,旁邊幾個同學也循聲看了過來,我不太好意思地往後躲了躲。
程鈺從教室後門跑出來,“知沐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都不告訴我一聲?”
剛成年不久的大男孩兒高我一大截,齜著一口大白牙衝我笑。
“呐,回來給你補過生日。”
我把手上的蛋糕盒子遞給他,緊接著又逗他:“我行李都沒放就趕過來了,你準備怎麽報答我?”
程鈺出生晚,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以前最喜歡流著大鼻涕跟著一群哥哥姐姐後麵玩兒,其中和我關係最好。
程鈺接過蛋糕,“這簡單,等我放假幫你上分。”
我還沒開口身後就傳來一聲陰陽怪氣,“嘖,你怎麽不給自個兒的英語上上分?”
乍一聽這聲音,我隻覺得熟悉,還沒來得及反應,轉頭就看見一張淡漠的臉,一如當年……我嘴角的笑意凝滯,愣在了原地……
我想過很多個和林雙寒重逢的情景,也想過我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卻從來沒想過他會這麽突然地站在了我麵前。我甚至沒來得及做任何準備。
我拉著行李箱,衣服是最土最暗的顏色,頭發亂糟糟地紮了個很醜的丸子頭,妝也沒化……我風塵仆仆。
而站在夕陽暖黃微光裏的林霜寒依舊如八年前一樣清淡冷肅,眉眼間盡是倦怠懶散。
他自然也看到了我,目光還在我臉上停頓了下才看向程鈺,“你家長?”
八年不見,這是他對我說出口的第一句話。
我不知道哪兒來的怒氣,拉住程鈺字正腔圓道:“繼母。”
林霜寒眼裏閃過一絲驚愕,我還沒來得及開心,下一秒程鈺就甩開我的手往後撤了兩步,他看我的眼神裏透露著驚恐。
“別亂說,我爸可不敢。”
“……”我原地裂開,打死也沒想到他居然會拆我台。
耳邊劃過一聲短促的笑,林霜寒沒再說什麽,轉身從後門進了教室。
我被那聲笑逗得耳根發熱,一時間隻覺惱羞成怒,咬著牙照著程鈺後背拍了一巴掌。
伸手拿走了他手裏的蛋糕,惡狠狠道:“你別吃了!”
“別啊,我錯了姐……”
程鈺還想和我搶,我將手背在身後,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講台上的林霜寒,“他是你老師?”
他轉頭一看,顧不得搶蛋糕就麻利溜進了教室,扔下一句:“對啊,我們班主任。”
我在教室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林霜寒,隻見他用手裏的筆記本在講台點了點,整個教室立馬安靜下來。
他先是讓學生們全部去走廊上看書,又把家長們請了進去。
我恍惚地走進教室坐在程鈺課桌上,眼睛一刻也沒離開林霜寒。
他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捏著成績單,麵無表情地把每個學生的成績從開頭念到結尾。
下麵烏泱泱一群家長屏氣凝神,仿佛他手上捏的不是成績單,而是生死簿。
我又開始神遊。
當年,林霜寒考了個全省文科狀元之後,我們就斷了聯係。
我以為他此時此刻不是在學術的海洋裏遨遊,就是在大洋彼岸喂鴿子,再不濟也至少拿著年薪百萬的工資坐在寫字樓裏喝咖啡。
可現實卻是,他回了雲城,成了一名高中班主任,帶最差的文科班。
人還是那個人,就是少了些鋒芒。
我望著講台上波瀾不驚的人,腦海中浮現他少年時高昂著頭顱,滿身傲骨、不可一世的模樣……
正當我想得入神,忽然有人叫:“程鈺。”
我下意識舉手,“到!”
“……”教室裏的氣氛凝滯了一秒。
我是後知後覺自己幹了什麽蠢事,瞬間尷尬地用腳趾摳出了一套大平層。
人家隻不過是念成績而已,我答什麽鬼東西!
林霜寒輕飄飄掃了我一眼,像是嘲笑。他念完程鈺的成績後頓了頓,“程鈺家長等會兒留一下。”
我臉上麵無表情,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已經絞在了一起。
這種開小差被老師抓包的情景,我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了……
以前我們開家長會,班主任不講夠一個小時根本不會停,但林霜寒話少,念完成績單之後按著學校的指示,說了幾句一百天衝刺的口號就放家長們走了。
恰好隔壁班主任正帶著家長們宣讀百日衝刺誓詞,聲音慷慨激昂,穿透力極強,估計整棟樓都能聽見,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這幫家長要去參加高考。
我們這邊幾個家長停下了腳步,遲疑地看向講台上的林霜寒,大概意思是:我可真走了?
林霜寒穩坐講台,巋然不動,頗有一種不管學生死活的意思。
有時候我真的挺佩服他這一點的,不論什麽十萬火急的情況,他都能這麽坦然自若。
路過教室門口時,我聽見旁邊兩母女聊天,“你們這新班主任不是說是什麽文科狀元嗎?怎麽看著不太靠譜的樣子,不會是在吹牛吧?”
我腳步微頓,很想告訴她們沒吹牛,林霜寒他當年就是文科狀元,就是所有人都望其項背的存在。
如果是在以前,我絕對會第一時間站出來維護他。
可現在,我對他的了解可能都比不上這群和他朝夕相處的學生,我沒有任何底氣能篤定地說出這些話。
一種莫名的失落湧上我的心頭。
程鈺不知什麽時候晃到我身邊,“知沐姐,你是不是認識林大俠?”
“林……”我扭頭,重複他的話,“大俠?”
一般學生給老師的外號都是“滅絕師太”、“拖堂天王”,或者什麽哥什麽姐之類的。
林霜寒這個外號,屬實一股清流,我甚至覺得還帶點兒誇讚的意思。
程鈺正想解釋,林霜寒那張冷臉就出現在他身後,“怎麽著?試卷做完了?去我辦公室好好聊聊?”
程鈺噤聲,衝我擠眉弄眼一番就溜回了座位。我轉身也想溜,走了兩步卻發現行李箱拉不動,轉頭就看見林霜寒的腳卡在了輪子邊。
“幹嘛?”
林霜寒收回腳,從我手裏拿過我的行李箱,徑直往前走,“來一下我辦公室。”
我心裏咯噔一下,跑上去攔住他想搶回箱子,被他躲了過去。我隻好擋在他麵前,讓他停下。
“要不你還是打電話給程鈺父母聊吧,我就不打擾你了。”我很克製地說。
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跟林霜寒單獨待在一起,今天在這裏遇見他是個意外,以至於很多事情我都沒時間理清。
我現在隻想要一個人靜靜,否則我擔心自己會忍不住撲上去揪著他的衣領問:“當年為什麽一聲不吭就消失!”
林霜寒沒說話,習慣性耷拉著的眼皮稍微抬起,目光狀似不經意地在我臉上逡巡了兩圈。
我被他漫不經心的眸光看得心裏一緊,眼睛下意識錯開他的臉左右飄了飄,有點無所適從。
他別過頭,唇角彎起,話語間似乎帶著某種愉悅,“程知沐,你怎麽一點兒沒長個兒?”
“……”人話他是一句不會說。我低下頭,心裏衡量蛋糕和拳頭哪個傷害更高。
林霜寒大概也意識到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他給了我一個安撫的眼神。
“別做夢,毆打人民教師犯法。”說罷,他繞過我往前走,“程鈺在學校玩兒手機被發現了,你把他手機給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