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葉大勝的心裏變得更加矛盾了。

那天下午,他同樣接到了陳水朋的威脅電話,當時,他感覺到異常吃驚。那一刻,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自己的辦公室裏是否安裝了竊聽器。當然,那僅僅是他的第一反應而已。冷靜下來一想,下午在場的隻有幾個人,都是有數的。而與下午談話內容最具有利害關係的人就是薑遠誌,可所謂利害關係,也不過是他在漁港海岸大酒店裏,為陳水朋結了一次賬而已,況且用的還是陳水朋的銀行卡。僅僅為了這件事,他至於走出辦公室之後,就那麽奮不顧身地打電話給陳水朋嗎?難道他一點兒都不念及他自己身為檢察院辦公室主任的身份嗎?

可是這個信息不是他透露給陳水朋的,又會是誰呢?

輾轉反側之後,葉大勝的心裏越來越明白。他還是斷定一定是薑遠誌把這件事告訴了陳水朋。

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呢?葉大勝想來想去,越來越讓他感到氣憤。他幾次拿起電話想把他找到自己辦公室裏來,向他發泄一番,他最終還是忍住了。

薑遠誌究竟在這裏麵扮演著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葉大勝又一次想到這些天來,發生的一些十分離奇的事情。

那天,當李曉涵走進他的辦公室,拿出那些照片時,葉大勝明明知道那是有問題的,是不堪一擊的彌天大謊。那一刻,他卻是激動的。當他與李曉涵談到此事時,他很快認可了李曉涵的分析與判斷——這些照片一定與檢察院辦公室有關。

又過了幾天,當葉大勝從薑遠誌那裏知道那些照片的事情時,葉大勝對薑遠誌還是心懷感激的。盡管葉大勝的心裏並沒有鬼,可薑遠誌畢竟沒有讓事態擴大的故意,從而避免了這件事對自己的負麵影響。

此刻,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葉大勝的第一感覺就是薑遠誌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物,眼下發生的許多事情,很可能都與他有關係。可又沒有什麽理由對他采取什麽行動,因為他的所作所為,畢竟沒有超越法律的底線。

怎麽辦呢?

葉大勝想來想去,他想到不管是不是薑遠誌向他透露了信息,他們都應該主動出擊才對。應該直接與陳水朋接觸,不能讓他那麽膽大妄為。暫時先不管他是否涉嫌犯罪。

他漸漸地下定了決心。

又一天上午,葉大勝與徐樂山走進了市公安局辦公大樓,他們走進了孫海光的辦公室。

寒暄之後,他們就坐了下來,孫海光半開玩笑似地說道:“檢察長是無事不下鄉,下鄉就有勾當。”

此時此刻,葉大勝聽到這句話,心裏還是感覺到有些不舒服,可他還是當玩笑聽著。他接著說道:“是啊,沒有勾當,誰下鄉?尤其是主動到你這樣的地方來。”

“寧金友的案子看來已經有進展了?”孫海光問道。

對孫海光的問話,葉大勝似乎覺得不是太好回答,便停頓了一下,才說道:“我們不是為這個案子來的,可我們還是想見見陳水朋隊長。”

“那是為什麽?找他還有別的事?”

“找他是有別的事。”

“我派人去把他找來。”孫海光起身準備出去,被葉大勝製止了。

葉大勝說道:“就不用了,你打個電話,讓他到這裏來就行,何必跑一趟呢?”

孫海光撥通了電話,他告訴陳水朋到他的辦公室裏來一趟。幾分鍾後,陳水朋走進了孫海光的辦公室。

陳水朋根本不知道孫海光找他有什麽事,他更不知道會是葉大勝和徐樂山找他。走進辦公室之後,他看到葉大勝和徐樂山坐在那裏,並沒有和他們打招呼。

他問孫海光:“孫局長,找我有什麽事?”

孫海光站了起來,指了指坐在沙發上的葉大勝說道:“這是市檢察院的葉大勝檢察長。”

陳水朋下意識地想伸出手去,又看到葉大勝沒有絲毫表示,他便點了點頭。

接著,孫海光又把徐樂山介紹給了陳水朋。孫海光對陳水朋說道:“是他們找你,你們就在這談吧,我回避一下。”

孫海光走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葉大勝對陳水朋說道:“坐吧。”

“找我有什麽事?”陳水朋氣哼哼地問道。

“你不是有意思要會會我們嗎?所以,我們還是主動找上門來,與你會會。”葉大勝說道。

“說吧,找我有什麽事?”

“噢,找你有什麽事?這句話應該是我們問你才對。”葉大勝不客氣地說道。

陳水朋一時無語。

葉大勝感覺到了陳水朋的猶豫,便接著說道:“電話是你打給我們兩個人的,這一點,我想你是不會不認賬吧?說吧,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你們在調查我?”陳水朋直言不諱。

“你是怎麽知道的?”

“你們去過漁港海岸,那裏有我的朋友。”

葉大勝馬上反駁道:“你明顯在說謊,我今天可以不客氣地告訴你,我們是去過那裏,還不止一次地去過那裏,搞過調查,可就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針對誰的,你怎麽就會知道我們去那裏,調查過你?”

陳水朋並沒有回答葉大勝的問話,而是態度更加強硬起來:“我告訴你們,我也是幹這一行的,什麽樣的事情我沒見到過?你們就不要魯班門前弄大斧了,你們可以隨便去調查,老子就不信那個邪。”

說著,陳水朋便站了起來,準備往外走。

葉大勝見此情景,馬上大吼了一聲:“陳水朋,你別太狂妄了。我現在鄭重地告訴你,你如果說不清楚那張銀行卡的來源,我們會馬上調查你的受賄行為。結果會怎樣?你心裏是清楚的。”

聽到這裏,陳水朋又一次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說道:“那就請你們隨便吧。”

陳水朋走了出去,隨手把門摔上了。

葉大勝看了看徐樂山,徐樂山也看了看葉大勝。

孫海光走了進來。

葉大勝站起來,說道:“孫局長,影響你工作了。我們走了,以後還會來打擾你。”

他們很快回到了檢察院,徐樂山也同時走進了葉大勝的辦公室。

還沒有坐下,徐樂山便說道:“葉檢,表麵上看,他的態度這麽強硬,實際上,他的心裏還是忐忑的。”

葉大勝坐了下來,馬上問道:“怎麽講?”

“那天,他主動把電話打過來,要會會我們。他以為會把我們嚇住。我們真正去會會他的時候,我看他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有骨氣。”

“有沒有骨氣,要看他究竟有沒有什麽問題。如果沒有問題,什麽都好辦。如果有問題,那是掩飾不住內心恐懼的。他也是人,離不了大譜。”葉大勝說道。

徐樂山接著說道:“我們今天還是有收獲的,至少,他不會再主動出擊,來找我們的麻煩。”

葉大勝搖了搖頭,說道:“未必。你說的他不會主動出擊,隻是他不會再主動要求會會我們。實際上,如果我們真的擊中了要害的話,他很可能會更加瘋狂地主動出擊。你想過我收到的那封恐嚇信和子彈了嗎?那時,我們才剛剛介入對於小朋之死的重新調查,就出現了一係列的問題。如果李檢的死,真的會與我們要調查的這個案件有關,那不就是他們主動出擊嗎?說到底,那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阻止我們這樣做。下一步,我們還必須要有應付各種各樣事情的準備。從現在開始,麻煩不會太少。”

“葉檢,我們是不是需要重新選擇一個突破口?”

“我們選擇的這個突破口也沒有錯,你別看他態度這麽強硬,我們照樣可以查他,我們甚至可以考慮請市紀委出頭,對他進行‘雙規’,讓他把銀行卡的事說清楚,這樣他就有可能會崩潰。眼下,他很可能在猜測,我們不大可能那樣做,他是自恃自己是連續幾年的市勞模,又是全市有名的談判專家。他以為沒誰敢動他。”

“他很可能真是這樣認為的。”

“我們調查到了眼下這種程度,已經沒有必要再通過市紀委那條渠道做工作。我們已經看出來那張銀行卡很可能就是陳水朋遺失在出租車上的,可這隻是很可能,還不能就此證明這一點。如果能夠證明這一點,就好辦多了。”說到這裏,葉大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停頓了一下,又興奮地說道:“有了,那個吳強不是還可以找到嗎?馬上找到他,設法讓他辨認陳水朋是不是那天早晨那個坐程新波出租車的人。”

徐樂山一下站了起來,馬上說道:“對,這是一個好辦法。怎麽沒有早一點兒想到這一點呢。”

“徐樂山,我看這件事馬上就操辦。但需要暗中操作,不然,一旦走露了風聲,怕會影響到吳強的人身安全。”

葉大勝又一次習慣性地站了起來,在辦公室裏來回踱起步來。他一句話也不說,不停地來回走著。

過了一會兒,徐樂山問道:“葉檢我先走了。”

“等等,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他根本就沒有讓徐樂山回答的意思,接著說道:“我在想我們是不是把精力多往這方麵用一用,我是指關於對李檢之死和於小朋之死的調查,而少往寧金友那件事的調查上投入精力。後者即便是調查清楚之後,隻要我們無法證明他有主觀故意,最多也就隻能證明是一個防衛過當的問題。而前兩者,從對手在我們身上所下的功夫來看,我下意識地感覺到一定會有更嚴重的問題存在,我們的調查一旦得到證實,那將是嚴重的犯罪行為。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你說的有道理,問題是省高檢催促的那麽緊,怎麽和他們交待?”

“這些事,隻好由我應付了。”葉大勝說道。

葉大勝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正準備去接,徐樂山趁這個機會說道:“葉檢,我先走了。”

手機接通之後,葉大勝發現那是他的老同學曲勝軍打來的,他便問道:“曲副局長,是不是有什麽事呀?不然怎麽會找到我這裏來了?”

“高攀不上,是吧?”

“哪裏哪裏?我是說你很少給我打電話,今天感覺有些唐突。”

“這都怪我呀,以後有事沒事都應該經常給你打打電話才對。”曲勝軍說道。

“是不是真有什麽事?曲副局長”葉大勝認真地問道。

“也沒有什麽事,就是想請你出來坐坐,敘敘舊而已。”

“敘舊?”葉大勝不解地重複了一句。

“說到底就是想一起坐一坐。老同學不肯給麵子,是吧?”

葉大勝似乎有點兒不太耐煩,他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利索地問道:“去哪?”

曲勝軍把要去的地方告訴了葉大勝。

這天晚上六點多鍾,葉大勝走進了曲勝軍早就訂好的房間。這是一處位於海灣廣場的酒店,是由香港人在這裏開設的。坐在這處位於四樓的臨海的包間裏,舉目望去,整個大海盡收眼底。包間並不算大,好在曲勝軍沒有再邀別人前來,這是一次純粹兩個人的聚會。葉大勝一看到這裏的情景,就覺得這環境,這氛圍,更適合男女之間的幽會。他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但他並沒開這樣的玩笑。他知道他的這位老同學極富聯想。那是他們還住在大學校園的同一間寢室裏時,他就對他有所了解了。

曲勝軍是能喝酒的,這一點,葉大勝也早就知道。

他任由曲勝軍點了一些菜肴,最後又要了一瓶五浪液。

菜還沒有上來,曲勝軍像是隨便說道:“葉檢幹得不錯呀?咱們這些同學當中,還屬你當刮目相看。”

“說哪去了?怎麽能這樣說?很多人都比我強多了。比方說你,官做著,活得也比我瀟灑。”葉大勝說道。

“那倒是,我肯定比你瀟灑,不像你活得那麽認真。”

“噢,什麽叫活得認真?我活得認真?”

“這年頭啊,有些東西是應該認真,有些東西你是沒法認真的。”

女服務員走了進來,把幾個菜擺到了桌子上,又隨手為他們倒上了酒,隨後又走了出去。

曲勝軍舉起酒杯,說道:“來,咱哥倆幹一杯。”

葉大勝積極響應著,兩個人先把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放下杯後,曲勝軍主動又把兩個杯倒滿了。

曲勝軍接著問道:“夫人現在怎麽樣?還在忙活創作的事?”

“那能幹什麽?這對她來說,畢竟輕車熟路。她又有興趣。”葉大勝說道。

“上次同學聚會的時候,我好像聽誰告訴過我,她經常寫電視劇本?那可是一個挺好的差事呀。”說到這裏,他們又一起喝下了第二杯。

“什麽挺好的差事?本子寫出來的時候,真正投拍就沒有那麽容易了。”葉大勝漫不經心地說道。

“那是為什麽?”

“你還不知道啊,本子容易寫,想拍出電視劇來,那是需要大量投資的。”

“你可以幫她想想辦法嘛。這個年頭,什麽事不得主動出擊?不主動出擊,機會還會上門來找你呀?”

葉大勝笑了笑,接著說道:“說得也對。可我也顧不了那麽多。”

他們又一起喝下了第三杯酒。

“所以,我才說你活得太認真。”曲勝軍說道。

“看來你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葉大勝說道。

“也沒有什麽話非說不可。都是老同學了,也有時間,就是想隨便在一起聊一聊。我也聽說了一些關於你的情況,上任之後,遇到了很多麻煩。”

“聽誰說的?”

“薑遠誌和我是老朋友了。我們有時候會在一起坐一坐。有的時候,免不了要提到你。”

“我好像聽說過了,不久前你們在一起遊過泳。”

“是有這事。那是偶然遇到的。你們的徐樂山處長也一起去了。”

“薑遠誌和你說過,我太認真?”

“他沒有明說,可我還是能聽得出來。最近你好像問過他在什麽地方吃飯時,使用過一張銀行卡的事,他的心裏有些不愉快。人遇到了這種事,難免發發牢騷,他也就是隨便說了幾句。”

“他還說什麽沒有?”

“那倒沒有。我知道他與柴副市長的關係不錯。”

“這種事他也告訴過你?”

“不是才說的,我是以前就知道的。其實,薑遠誌這個人還是很有點兒才氣的。如果有條件,還是應該多關照關照他。”

聽到這裏,葉大勝像是悟出了曲勝軍請客的目的,他問道:“今天請我吃飯,就是為了他嗎?”

“哪裏哪裏?和他沒有什麽關係,我早就想和你單獨坐坐,可就是沒有機會。正好趕上了他的精神有些鬱悶,我也就想到順便和你說說此事。葉檢,咱們是老同學,又是老朋友了。我想和你說幾句心裏話,這年頭不能像你那麽認真。你想想,他就是用銀行卡吃了一頓飯,那算什麽事呀?你用那個精力去查這種事,有什麽意思嗎?如果像這種事都去查,那現在在位的幹部,能有幾個禁得住查的。”曲勝軍越來越無所顧忌。

葉大勝默默地聽著,等曲勝軍說完,葉大勝自己舉起了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曲勝軍看到葉大勝對他剛才說的話沒有反應,以為已經讓葉大勝有所心動,便又說道:“葉檢,我說的有道理吧?”

“有道理”葉大勝利索地回答。接著又說道:“看來,我真是有許多需要反思的東西。”

曲勝軍更覺得他似乎說服了葉大勝,便繼續說道:“葉檢,你可能還有些書生氣。都什麽時候了,那是行不通的。我不知道你上任的時候,花了多少錢?你知道嗎?現在要做一個處長是多少價錢?要做一個局長是多少價錢?那都是有數的。我說你呀,也不要太那個了。你手中的權力,也不是一勞永逸的,你以為檢察長的位置永遠都是屬於你的。當然,你剛上任,眼下還用不著為能幹多久擔心。”

葉大勝還是沒有回應什麽,他站了起來,去了衛生間。

當他回到包間裏的時候,曲勝軍早就為他倒滿了酒。葉大勝說道“就喝這一杯,不能再喝了。”

“不行不行,今天晚上我們無論如何也得把這瓶酒喝下去。”

“不行不行,我確實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走不了了。”

“葉檢,你真不給我麵子,是不是?”

“說哪去了?以後有機會再喝。”

“以後再找機會喝也好,葉檢,下次再聚的時候,把李曉涵也找來,已經有些年沒見到她了,我也想見見她。”

“想見她就去找她嘛,沒想到你還真念舊情,真還需要刮目相看呀。”葉大勝說道。

在葉大勝的一再堅持下,那瓶酒最後還是沒有全部喝下去。

當他們走出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

坐進車裏,葉大勝似乎根本就沒有醉意,在他的腦子裏不斷地出現著各種各樣的問號。他不斷地思索著,越想越覺得事情根本不像曲勝軍說的那麽簡單。

曲勝軍今天晚上請自己吃飯,究竟是為什麽呢?是為薑遠誌?還是另有什麽目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