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清清。
沈從霜身披外袍坐在桌案前習字,這是她多年的一個習慣。
從執筆、運筆、點畫、結構、布局但見她五指齊力,運筆中鋒鋪毫,點畫意到筆隨,疏密得宜,虛實相生,全章貫氣。
一篇用筆婉麗圓渾精勁的草書名帖便這麽寫出來了。
“千年《苦筍帖》,草法見藏真。”
身後不知何時傳來一道聲音,沈從霜轉過身他已經彎腰附身仔細品評起來,“《苦筍帖》是最早與茶相關的佛門書法,也是禪茶一味的產物。苦筍與茶的性狀,同佛道中人有許多相通的地方,懷素通過書法充分體現了茶與禪的種種緣分。”
“《苦筍帖》“狂詭”姿態弱,而盡顯清逸之態,有古雅淡泊的意趣。”
“……”
沈從霜與他相識至今,尚未論過書法,具體來說,她跟他之間除卻利益權衡似乎還從未在一起好好的聊過天,講過話。
今夜趙元修許是喝了些許酒的原因,目色微醺,身上那襲玄色的袍子更襯得身姿瘦削,骨架分明。她的背便這樣貼在他胸膛之上,分明都是骨血肉身她卻隻覺得鉻得慌。
他的胸膛,太過有力。
而他附身時她亦困在其間如同不知所從的幼獸。
“我記得,初遇你時,你寫的還是小楷。”他許是真的醉了,竟講些連她自己都不記得的事,“楷書居靜以治動,草書居動以治靜。”
“無論哪種,以平和簡靜為主基調,看似非常安靜,實則蘊藏了極強的動勢。”
“一遍正其手腳,二遍得形勢,三遍微微似本,四遍加其遒潤,五遍兼加抽拔,使不生澀。如其生澀,不可便休,兩行三行臨之,惟取滑健為能,不得記其遍數。”
“……”
說話間,他執筆握著她的手,在方才書寫的紙張旁側遒勁有力的揮寫下去,同時,口中喃喃有語道,“鶴壽不知其紀也,壬辰歲得於華亭,甲午歲化於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
這是南朝梁書法大家陶弘景所寫,刻於西麓崖壁上的石刻,也是楷書名篇。
沈從霜望著他筆下書法俊健的字跡,手掌亦被動的與他起承轉合,揮灑自如。然而,腦中卻不斷重複著那句“我記得,初遇你時,你寫的還是小楷”。
他何時見過她?他初次見她不就是在靈台寺她為三娘子等人出頭的那一次麽?
還是說,在此之他,他已經見過她了?
“方才,你寫草書,現在,我寫楷體。”說話間,他唇角不注意貼到她麵頰上低聲喃語道,“草動楷靜,也算皆宜了。”
被他困在懷中的沈從霜聽著他低啞的嗓音,以及若有似無的陣陣絲癢氣息,腦中卻像驚雷滾滾般無聲轟鳴著,驚起無數畫麵。
初入金陵時,那個在馬車上挾持她的男子。
回到沈府時,那個不請自來出現在她屋裏的男子。
官兵搜捕時,那個與她同困水中卻在最後關鍵時刻出手救了她的男子。
……
是他……
陡然間,沈從霜握著筆的手不自覺失神鬆開導致寫出的字失了氣勢,幸而他穩住筆杆,又將方才寫毀的字以上疏下緊上輕下重上放下收的方式救了回來。
一個逆勢起筆,取險成勢的‘真’字便這樣浮現眼前。
“專心些。”
似乎是覺察到她的心不在焉,他酒意也消淡了些,沉心靜氣執著她的手書寫剩下未寫完的篇幅。
相此胎禽,浮丘著經,餘欲無言,爾也何明,雷明門去鼓,華表留形。
寫到最後一句‘夅嶽征君,丹楊外仙尉,江陰真宰’他才些微鬆了口氣,酒勁過去後那種上頭的感覺來了。
沈從霜亦感到他身子的浮軟以及壓在身後的重量感,一時,趙元修下顎擱在她肩上,隔著絲質的意料些許輕癢令他不自覺摩擦稍許,沈從霜卻如臨大敵般緊繃起來,尤其是想到,那個已死的‘韓王’就是眼前趙元修,甚至連‘趙元修’都不是他真實的身份時,內心那股對他身份不明的揣疑和戒備便更深。
“我方才,是不是說了幾句酒話。”
清醒幾分後,趙元修亦意識到自己的酒後失言,不過,卻未懊悔,隻是隔著她鬢發烏黑的發絲看著她的臉,而她的眼,始終低垂,不去看他。
“你怕了。”
短短三句,夾雜著他低啞又含笑的嗓音,卻又有幾分不為人知的親昵感在裏麵。
沈從霜一語不發,卻已有意將依靠在身後的他推開,然而,手才伸過去便被他鉗製胸前隨後將她整個翻轉過身靠在案台之上,麵向著他,那張杏臉尚有幾分驚疑未定,仍冷靜依舊。
“你……”沈從霜剛要說什麽卻見他將指抵在她唇畔,不許她說。
“趙蹇也好,趙元修也好,都不是真的我。”
意識到他即將要講的話後,沈從霜心跳不由加速,莫非他要告訴她他的真實身份?思緒紛亂間卻聽他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今後,你隻需記住,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沈從霜聽到這兩個字時心底不禁覺得好笑,因而冷下臉道,“我與你雖有交易,然你有心隱瞞於我,這個交易到此為止。”
誰知道他身上隱藏著多少秘密,又會不會將她拽入深淵。
麵對她要取消交易的做法趙元修並不意外,論審時度勢,無人能及她,這也是為什麽她在沈府如履薄冰數年之久卻能毫發無傷脫身而出的原因。
相較而下,她那個妹妹遜色不少……
思此,趙元修輕揉她兩邊肩道,“林霜,捫心自問,我對你如何。”
他喊她林霜,而非沈從霜,這一點倒是令她驚訝。
或許是有這一層尊重她的原因,沈從霜接下來的話也沒那麽生硬多了幾分和談的意思,“王爺待我不差。”
不差。
咀嚼著這兩個字的意思趙元修笑了,“所謂無過便是有功,那我就便權當娘子在誇讚我了。”
他竟還有臉稱她娘子,沈從霜心裏莫名的惱火,擠在他胸前的手也不禁用力推拒了些。
“我知道娘子惱我有事不對你講,可這世間的事,有時候,知道的多一些危險也就多一些。”不告訴她,不為別的,隻是不想將來若事出突然會殃及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