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現在的我比之過去有什麽進步,那就是我學會在餓的時候吃,痛的時候哭,而心動的時候,一定要及時親吻所愛的人。
1“樂薇,”剛進公司後門,阿阮就從身後叫住我,“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萬一跟媒體正麵撞上,怎麽死都不知道。實在不行就讓我爸出麵,池主編應該不會開除我們的,就算開除……”說到這,阿阮大義凜然地一咬牙,“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帶樂迢迢去喝酒的,捅了簍子也是我一個人的事!”阿阮仗義,我雖然感動,但理智仍在:“你回去吧,這件事由我向池主編解釋。你也看到網上樂迢迢中途醒來耍酒瘋的視頻了,我和樂迢迢被拍得最清楚。況且我隻是個普通人,沒什麽值得八卦的,倒是你,如果記者因此去騷擾你家……到時就不隻是我們的事了。”阿阮的臉色陡然變了變。
“所以你走吧!”我拉著她往外走,“回去盯住樂迢迢,現在這樣放她一個人在家可不是明智的事。”“樂薇……”“別廢話趕緊回去,不用擔心我,要知道我以前經曆的可比這糟心多了。”我比了個 V 的手勢,阿阮還想說什麽,我已招了出租,向司機報上地址,利落地把她塞了進去。
從逃生樓梯一路往上,走到第十三層時,我看到拐角處站著個許久不見的身影。
有多久了?好像自從上次在阿阮表妹家的越南餐館尷尬一別,池莫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出現在編輯部,據 Carol 說他一直在國外出差,工作內容不詳。
“池主編,”我抬頭看他,神情嚴肅,“我來負荊請罪了。”池莫沉默了一會兒,說:“跟我上去。”我們就這樣隔著不遠的距離,一前一後向上走,我心事重重,直到整個人撞向他的後背,才終於回神:“對不起。”“對不起這種廢話有空再講,”池莫蹙眉,將逃生門輕拉開一條縫,瞥了眼編輯部門外依然圍得水泄不通的記者,回頭命令我,“下樓。”就這樣,我們又向下折返。
走到第九層時,池莫忽然開口:“上次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你和晏亦非究竟是什麽關係?”“我們……”和回答晏亦非時的輕而易舉不同,池莫的問題,我覺得難以回答。
曾經的戀人,現在的仆人?別說他聽了會覺得我發瘋,我自己也覺得可笑至極。
沉默了很久,我輕聲道:“可以不回答嗎?”“可以。”池莫似乎毫不意外,麵色如常,“隻是希望你記住,不論你的私生活如何,請不要因此影響工作。因為現在我有理由懷疑,晏亦非當初的做法,是針對你的個人行為。”“對不起……”“我說了,這種廢話有空再說,”池莫有些不耐地打斷我,“當務之急是你要向我原原本本解釋視頻裏發生的一切,聽完你的解釋,我再決定接下來怎麽做。現在開始吧。”說這些話時,池莫已將我遙遙甩在身後。他沒有回頭,我便識趣地沒緊跟上去,因此我無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那些隱匿在冰冷話語裏一閃而過的落寞,像偶然被驚動的芥子微塵,很快歸於平靜。
處理完這件事回家,剛打開門,我就看見阿阮和樂迢迢正坐在沙發上吃外賣。
我很少看見樂迢迢這麽乖順安靜的表情,不禁訝然,愣在門口好久,還是阿阮催我:“餓不餓?我叫了必勝客。”“不餓。”我搖頭。
“池主編對視頻的事怎麽說?”“他什麽都沒說,”回想起池莫下午的說法,我有些茫然,“他聽完我的解釋,隻讓我們明天準時去上班,然後就讓我走了。”“不會吧?”“真的。”阿阮沉吟片刻,忽然笑了:“哎呀不愧是我男神,真是厲害死了。”“怎麽說?”“你想啊,視頻裏隻有樂迢迢喝醉了發瘋亂唱亂跳是板上釘釘的事實,我們又沒做什麽出格的事。朋友之間喝酒喝多了很正常,如果他讓我們躲起來,反倒落人話柄。要是那些娛記無聊起來,把你趕來前那倆男人糾纏我們的事八出來,才是真麻煩。”這是第二次,我覺得阿阮其實很聰明。
“那你呢,公司那邊怎麽說?”我猛地想起事主樂迢迢,將視線轉到她身上。
“放大假唄,”樂迢迢塞了一口牛排到嘴裏,聽上去倒是很平靜,“直到有合適的時機再複出。
畢竟女偶像在酒吧喝得爛醉耍酒瘋還被人拍下來,純情宅男粉絲的玻璃心肯定會碎成渣渣。”“樂迢迢……”“得了,我不喜歡人家這麽叫我,一點都不親切,”樂迢迢將魔爪伸向一旁的雞翅,“叫我迢迢,或者女王大人,你選吧。”女王大人就顯得親切?我滿頭黑線,虎落平陽還不忘耍威風。但我大人大量,不和她計較:“那就叫迢迢吧。”沒想到樂迢迢一愣,啃雞翅的動作突然停下了。
“怎麽了?”“沒什麽,”她搖頭,笑得有些落寞,“隻是很久沒有聽見有人這麽叫我了。”就在那晚,C 市淅淅瀝瀝下起少見的冬雨。如此愁雲慘淡的一天,我們三個人都精疲力竭,吃過飯沒多久,就各自回了房間。
順手從書架拿了本書,還沒翻幾頁,我的下腹就隱隱作痛起來。每次情緒波動大一點,我的親戚就會提前光臨,無一例外。
捂著肚子從**爬起來,我不得不去敲阿阮的房門:“阿阮,有止痛藥嗎?”“沒有唉,我運氣好,沒這煩惱……”阿阮摸摸我的頭,心疼地問,“要不我去幫你買?”還沒等我回答,樂迢迢已從旁邊房間湊出頭:“一起一起!我正好肚子又餓了,得去買點宵夜。”“你究竟有沒有做明星的自覺……”“什麽明不明星啊,”素顏穿睡衣的樂迢迢打個嗬欠,“我現在就是個無業遊民!”隨便套了件外套,阿阮就和樂迢迢出門了。我目送她們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這才回了房間。
此時雨竟然短暫地停了,我拿起剛才看了幾頁的書,繼續翻。
門外響起敲門聲時,這本再版的《底牌》恰好看到一半。我意猶未盡地起身去開門,阿阮向我揚了揚手裏的藥,神情莫名興奮。
“你這是吃了興奮劑,還是路遇男神?”我不解。
沒想到阿阮竟然“靠”了一聲:“你怎麽知道!”“你還真遇見池主編了?”“對,就在小區旁邊那家多樂之日!迢迢這個飯桶要買蛋糕,結果我們竟然看見池主編和你的超級大變態坐在裏麵。”“咳——”我一口氣沒順上來,臉通紅,“你說的超級大變態是……”“晏亦非嘛!”阿阮壞笑,“不過我跟你說噢,重點不是他們出現在我們小區附近,而是他們對話的內容……”原本正專心吃蛋糕的樂迢迢忍不住接嘴:“實在讓人浮想聯翩!”被她這麽一說,阿阮更來勁:“來,迢迢,我們來再演一遍剛才聽到的對話!”“好呀,這可是我本行。”樂迢迢笑嘻嘻一抹嘴,立刻換上一臉入戲的表情:“我喜歡公平。”“沒有公平,我們的起點就不一樣。”話音剛落,阿阮笑作一團:“怎麽樣?夠不夠讓人浮想聯翩?我和迢迢一路起碼腦補了十個版本的背景,每一個都**氣回腸……”“神經……”話未罵出口,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跑過去一看,竟然說曹操曹操到,大半夜的,晏亦非大概又發神經了。
“幹嗎?”我沒好氣。
“下樓。”“什麽?”“我在你家樓下。”狂奔的腳步也無法掩飾我的心跳聲。你看,這個男人就有這樣神奇的魔力,讓我既發自內心地厭惡著他,又無法自拔地深愛著他。
當我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站在他麵前時,一件外套不偏不倚地蓋在我腦袋上:“披上。”“噢。”我把外套扯下來披好,決定盡量表現得冷豔高貴一點,“這麽晚找我有事?”本以為他會人身攻擊我,沒想到他今天意外地坦率:“聖誕節陪我去個地方。”“去哪裏?”“你不用知道,反正到時一定很有趣就對了。”說到這,他意味深長地抿了抿唇。
不知何時雨勢又大了起來,漆黑的夜蒙上層層水霧,恍惚間,如同置身海上的蓬萊。我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明明是最討厭的表情,卻無論如何都移不開視線。
“看著我幹什麽?你可以回去了。”晏亦非果然又露出了嫌棄的神色。
可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心跳聲中,茫茫然“噢”了聲,甚至忘了將衣服還給他,轉身就往電梯走。走到一半,漸漸醒悟過來,越發覺得心有不甘,想了想,終究回頭朝他跑去,趁他沒有防備,踮起腳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晚安!”我心虛地背對著他揮揮手,一溜煙跑進了電梯。
如果說現在的我比之過去有什麽進步,那就是我學會在餓的時候吃,痛的時候哭,而心動的時候,一定要及時親吻所愛的人。
2在得知晏亦非的邀約後,阿阮與樂迢迢對我進行了為期三天的轟炸,最後我不得不舉白旗投降,答應讓她們陪我去買新裙子。
這是朱珠過世的第三年,我仍然保持著不過聖誕節的習慣,隻是這一年和過去的兩年又似乎有了不同,因為我終於回到那個人身邊。
經過四個小時的反複折騰,阿阮和樂迢迢這對活寶總算勉強統一意見,為我選定了一條複古綠蕾絲裙。然而當我帶著那條裙子去給晏亦非檢閱時,這位大爺又開始找我的茬。
“裙子不穿,我怎麽知道效果?”晏亦非半眯著眼,仰靠在沙發上,以高傲的目光掃視我。
作為一個識趣的人,我立刻點頭:“我這就試穿給你看。”“衣帽間左轉第二間。”說罷,晏亦非轉開臉,直接不理我了。
我默默抱起裙子,在內心詛咒了這個王八蛋一萬遍。
走進房間,我才恍惚意識到,這好像是我初次穿如此隆重又暴露的裙子,不僅深 V 領,還露背。盡管之前樂迢迢已替我做過心理建設,但走進客廳的一刹,我還是情不自禁臉紅了。好在晏亦非沒有注意到我,否則我一定找個地洞鑽進去。
磨磨蹭蹭走到跟前,晏亦非這才懶洋洋地抬起頭。
“現、現在……可以看效果了吧?”我竟然變成了個小磕巴。
“嗯……”說話間,晏亦非竟突然站了起來,一手扶住我的肩,一手將我的頭發撥到一邊,360 度轉了一圈。
“你幹什麽!”毫無心理準備的我下意識尖叫,心止不住狂跳。
“能幹什麽,當然是看這裙子的效果。”他如此理所當然。
我再也無法假裝鎮定,原本隻有微微紅暈的臉,刷一下變成胭脂色。但氣人的是,他的笑容卻因此更盛,甚至將我的一束亂發撩至耳後。頓了頓,湊在我耳邊輕聲道,“嗯,經我仔細鑒定,這條裙子的顏色很襯皮膚,款式也夠性感大氣,剪裁更是掩飾缺點,是條好裙子。”“那,就是沒問題了?”我期期艾艾。
沒想到他卻笑著,意味深長地搖頭:“當然不。重買。”“為什麽!”我傻眼,“你不是說是條好裙子嗎?”一種被戲耍的憤怒驟然湧上心頭,如果不是穿著裙子不方便,我一定狠狠踹他一腳。
晏亦非如逗弄小寵物般,憐愛地摸摸我的頭:“雖然我承認它是條好裙子,但這不是重點……”“那重點是什麽?”我挫敗極了,惡狠狠地瞪著他,完全沒想到他高貴冷豔的答案會在下一秒將我徹底擊潰。
隻見晏亦非以一臉欠揍的表情,遺憾地向我攤攤手:“重點是,它不是我選的。”聖誕節前夜,我裹著厚厚的外套,去見一個人。
那夜晚空晴朗,暗藍色的天幕少見的點綴著月白色的星。我蹲在朱珠的墓前,與墓碑上她的照片久久對視,就好像我們終於又能麵對麵,像過去般肆無忌憚地高聲談笑。
“對不起,距離上次來看你似乎過去很久了,我知道自己食言了……”頓了頓,從包裏摸出一整包未拆封的香煙,討好地放在墓前,“所以這是賄賂,你笑一笑,再罵我一句,就原諒我吧。”“你知道嗎,最近我身邊發生了好多事,我怕你嫌我羅嗦,就挑重要的講給你聽吧……你還記得上次我來看你時說的那個人吧,和裴子煜一模一樣的那個,我說要證明給你看他就是裴子煜的,現在我做到了,朱珠,我真的做到了。”“不過有時早晨醒過來,我還是會忍不住掐自己一把,證明不是在做夢。他大概是真的恨死我了吧,才會寧願當做過去的自己死掉了,也不要和我相認。不過我呢,勝在死心眼,他不想記得我,那就不要記得好了,我願意重新愛他一次,沒有猜忌,毫無保留的。”“不過話雖這麽說,我卻一點底氣都沒有,雖然我們幾乎每天都在以各式各樣的理由與借口見麵,也接過吻,但他從來沒有發自內心地對我笑過一次,一次都沒有……有時我忍不住想,哪怕一秒鍾都好,隻要他對我笑,我願意拿任何東西去交換。咳,我知道,現在你又該嗤笑罵我矯情了,可你別看不起我啊,我是真心想看他笑……”“對了,朱珠,其實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想請求你原諒,你知道,自從你不在我身邊,我就不過聖誕節了,但今年我能不能申請陪裴子煜去個地方?我也不知道那是哪裏,可如果是個慶祝的場合,你一定要原諒我啊。”說得累了,我終於安靜下來,抬頭看天。
蒼穹似海,卻從不懂人間落寞。曾經的曾經,我們並肩高歌,最後的最後,卻隻剩下知交零落。
一路步行下山,還沒走到山腳,我的手機響起來:“在哪裏?”“我回家有點事要辦,現在就趕回 C 市……”怕他生氣,我趕忙解釋。
然而今天電話那頭的晏亦非卻難得平和:“正好我在山腳的休息處,給你十分鍾時間下來,如果因此耽誤了航班,唯你是問。”3飛機在寂靜的夜如期起飛,望著舷窗外這座城市的點點燈火,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聽過的一首歌。
“我愛你,我敢去,未知的任何命運。”那時我還隻有十來歲,初戀都沒來得及開始,聽著聽著,胸腔中卻奇跡般充滿懵懂的英勇。而時隔多年,我再度想起這首歌,終於明白歌裏的含義——我愛身邊的這個人,所以無論他出於什麽目的要帶我去任何地方,我都會什麽都不問,笑著跟他去。愛情不是盲目的信仰,我愛他才是。
“你在想什麽?”身邊的人慢條斯理問道。
“你。”我關掉頭頂的閱讀燈,閉上眼,鼓足勇氣,緩緩地握住他垂在身側的手。
我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但這一次,他沒有推開我。在這個密閉的、暫時脫離地球表麵的空間,過往的一切都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埃粒,沒有任何重量。我隻想好好握住他的手,像曾經他握住我那樣。
“為什麽不問去廈門幹什麽?”“如果你想告訴我,你會告訴我的。”“如果我不想呢?”“那也沒關係,反正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就在那一瞬,我能感覺自己的右手被緊緊反握住,那樣的力道,令我吃痛得幾乎驚呼出聲。
可我的唇邊卻隻有笑容。笑著笑著,眼角卻漸漸產生了鹹澀的感覺。大概是哭了吧,但沒關係,真的沒關係,離降落還有一小時四十分鍾,這意味著我們還可以這樣一直牽著手,直到回歸地球表麵。
出了機場,我立即感受到這座海濱城市與 C 市的溫差,我似乎是穿太多了。
剛脫下外套,就有人從一輛車上下來,替我們拿行李。晏亦非更是替我拉開後座的車門,示意我先上去,自己則坐上了副駕。
我奔波了一天,按理說已累得半死,可現在卻完全不困。車內很安靜,沒人說話,我隻好呆呆地望著窗外。
車開過跨海大橋時,晏亦非忽然開口:“餓嗎?”我下意識搖頭,他卻堅持讓司機在路邊的夜市停車。我有些為難,晏亦非已拉開車門,抓起我的手:“走吧。”他的手心那樣暖,一時間,我錯覺這是在牽手。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那樣的感覺,隻要被那個人握住,就像被施了最幸福的魔法,你巴不得和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萬物凋蔽,回歸天地荒蕪都沒關係。
然後這段路卻隻持續了短短的五分鍾。
晏亦非為我點了這裏最負盛名的沙茶麵與魚丸,東西送上來,我埋頭苦吃,他看著我,目光深邃如這座城市隨處可見的海。
就快演不下去了,很多時候,我都有這樣的直覺。周遭一切的熱鬧仿佛與我們都沒關係,我知道,有什麽正在我們心中瘋狂發酵,即將變質。
這麽久以來,我小心翼翼地裝傻,不問他為何會出現在朱珠的墓地;不問他為何口口聲聲說討厭我,卻不會在最後關頭撇下我;不問他每次說著要折磨我,最後卻總是會心軟……明明這場戲早已錯漏百出,但我還是自私地希望它能延續長一點,再長一點,因為我怕最後的最後,我們還是會分離。
“吃好了嗎?吃好就走吧。”思緒間,晏亦非已然結好賬,獨自抱著手臂朝停車的方向走去。
最近他總是這樣忽冷忽熱,喜怒無常,我實在無法知道,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不知不覺間,又起風了,被拂亂的發絲遮住我的眼,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手裏甚至還來不及放下筷子。
那一刻,我承認,我心中隻有心酸的慶幸,因為還好,離別不在今天。
車最後停在一家遊艇俱樂部。晏亦非吩咐司機搬行李下車,我無事可做,隻好站在一旁漫無目的地張望。
從這裏遠眺,可以看見濃墨般的海,海上沒有燈塔,一切都是黑漆漆的,仿佛可以將整個世界吞沒。我看了一陣,覺得陰冷又索然,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梁……樂薇?”是池莫。我一怔,回頭就看見他正從樓上下來,身旁還站著個陌生人。
我感到尷尬,他的表情卻比我更加不自然:“你怎麽……”話音未落,晏亦非剛好過來,對上了他探尋的目光。
池莫頓了頓,笑著瞥了我一眼:“看來是我多此一問。”本以為晏亦非起碼會佯裝客套,打聲招呼,但他竟然當做沒看見我們一般,昂頭徑自往樓上走去。
“房間是 302。”他頭也不回丟下這句,語氣中充滿怒意。
空氣裏驟然彌漫開一種微妙的氣氛,我更加窘迫,好在司機及時出現,為我打破這樣的局麵:“梁小姐,你們的房間是哪一間?晏先生剛才忘記告訴我。”我能感覺到池莫如炬的目光,情急之下,搶過司機手中的箱子:“我自己拿上去吧。”“這怎麽行……”他試圖搶回,我卻已先他一步拎起箱子往樓上跑去。可經過池莫身旁時,他那近乎諷刺的冰冷語氣卻令我雙手一滯,險些將箱子砸在腳上:“既然答案如此明顯,你那天為什麽不肯回答?”我咬唇,知道終究不可逃避,輕聲答道:“不論你聽上去是否覺得可笑,但我們曾經相愛過,非常相愛。”4腳邊是笨重的箱子,我拚命敲著 302 的房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知敲了多久,就連隔壁的房客都好奇地推門探出頭,晏亦非依然緊閉著大門,不為所動。
“需要幫忙聯係前台讓他們送備份鑰匙嗎?”見我一臉快哭的表情,那人好心問道。
我急忙搖頭,正想開口道謝,門吱一聲開了,一隻手準確無誤地抓住我的手腕,將我狠狠拽了進去。
房間裏沒有開燈,隻有落地窗外隱隱透進一絲路燈的光線。未及看清他的表情,我整個人已被死死被抵在門板上。“砰”一聲悶響,我撞得幾乎眼冒金星。
“你發什麽神經!”我怒視著他,痛得不自覺流出眼淚。
然而他冰冷的眼神卻幾乎將我凍傷,在他的臉上,我找不到任何情緒,哪怕一丁點。
一時間我僵住了,原本還拽住他衣襟的手不自覺想要鬆開。忽然間,他低下頭,捧起仍然呆怔的我的臉,吻下去。
這個吻和溫柔沒有半分關係,在即將窒息的某一瞬,我甚至絕望地認為,他一定恨我恨到想要殺死我,才會如同噬咬仇人般地吻我。
這一刻,我忽然喪氣極了、疲憊極了,長久以來的堅持與有過的希望,頃刻間鬆散如沙。我怔怔地靠在門上,任憑他擺布,連掙紮的念頭都徹底放棄,但不知為何,他的動作卻漸漸停了下來。
良久,他將唇湊在我耳畔:“你的嘴唇流血了,痛嗎?”猶如大夢初醒,我這才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卻隻是囁嚅著,發不出聲音。他卻伸手,輕拭掉我唇上的血漬,將我擁在懷中:“我曾經比你痛千萬倍,現在也是。”無人回答,我隻能感受到陣陣暈眩。全身的力氣都在抽離,我感覺自己下一秒就會跌坐在地。
可晏亦非卻不容許我自暴自棄,在我這樣做之前,他已搶先一步將我抱起來,丟在柔軟的**。
“睡吧。”他話鋒一轉,仿佛剛才的一切全沒發生過。我的臉上仍有淚痕,呆呆地抱住枕頭,固執地看他,好久,才訥訥開口:“那你呢?”“當然也睡覺。”他的語氣那樣理所當然。我徹底懵了,眼睜睜看著他換好衣服、洗漱完畢,拉過棉被躺下,這才緩慢而清晰地意識到——今晚,我們要睡在一張**。
血液明明在身體中沸騰,卻悲哀得隻剩下手腳冰涼的觸感。因為我從沒有想過,重逢後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同床共枕,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分睡在床的兩邊,中間空出的間隙,猶如萬丈深淵,就算想回頭看一眼,也都沒有勇氣,隻有滿心的畏懼。
沒多久,我的脊背便開始僵硬,兩條腿也因為太久不活動發麻。但我知道,身後的那個人此刻一定也有著相同的感受。因為從剛才起,我們就誰都沒有挪動過分毫。
“告訴我,來之前你說到時一定會很有趣,是因為你知道池主編會出現在這裏對吧?”黑暗淹沒彼此的呼吸,我抬起頭,隱約可以看見窗外昏黃的路燈,燈影慘淡地映照進來,影影綽綽,像極我此刻淒迷慘淡的心情。
“晏亦非,你睡著了嗎?”“晏亦非……”“裴……”最後一個字音被我及時扼製在鼻腔,我苦笑著翻身,閉上眼睛。
這一夜雖昏昏沉沉,但總算強迫自己入眠。
半夜驚醒時,四周依然籠罩在一片黑暗中。街燈不知何時熄滅了,偌大的房間裏,隻餘下身旁這個人均勻的呼吸聲。我想,現在他是真的睡著了。
可我卻越發清醒。清醒到胸口發悶。掀開被子起身,我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門。
我並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裏,但那一瞬間,我真的隻想離開那個房間,去一個能夠重新呼吸的地方。
沿著樓梯一路往下走,經過二樓,我發現走廊盡頭竟然有個露台。就那裏吧,這樣想著,我慢慢走過去。推開虛掩著的大門,就發現此刻站在圍欄邊的人也跟著回過了頭。
“梁樂薇。”池莫微笑著,眼中是破曉前天空般寧靜廣闊的溫柔。
“你怎麽在這裏?”我清清嗓子,讓自己盡量顯得輕鬆。
“我有輕度的認床症,你呢?”“大概我也有。”池莫抿唇笑起來,我很少看他笑得這樣坦率,無遮無掩,不由微微發怔,好在他的聲音及時將我拽回現實:“關於傍晚的事,對不起,我有些失態,也過於刻薄……”“無所謂的,池主編,啊不,池莫……反正最近我捅了不少簍子,也因為私事影響到了雜誌社,你大概回去後就會立刻開除我吧,既然如此,不如你聽我講個故事?我想,如果再把一切憋在心裏,我可能會瘋掉的吧。”時間是淩晨三點,伴隨著忽而暴烈忽然溫柔的海風,我終於可以將我與裴子煜重逢後發生的點點滴滴,講給他聽。
他沒有說話,隻是慈悲地看著我的眼睛,或許是有些同情我吧,我笑笑,並不想放在心上。
說到最後,我小聲對他致謝:“謝謝你。”池莫搖搖頭:“睡不著還能免費聽故事,很劃算。”一時接不上話,我們便一起抬頭望向不遠處的海。原來不知不覺間,天的那邊已翻出魚肚白。
“天亮了……”說話間,一隻手已輕放在我的頭頂,是溫暖得令人心碎的溫度。我終於泣不成聲。
太陽魚躍出海邊,海麵波光粼粼,如同撒滿碎金子,那樣的熾烈,吸引去我全部的目光。我並不知道,原來傷心時看一場日出,是這樣得到救贖的感受。
我沒有回頭,所以我也不會知道,從淩晨至日出,有一個人,一直安靜地倚靠在露台的牆邊,凝望著我的背影,長久而哀傷。
5天亮回到房間時,晏亦非依然靜靜地閉著眼,似乎睡得很沉。
我不清楚今天的安排,隻能按照平時的習慣先去洗漱,而等我走出浴室時,晏亦非竟已穿戴完畢,坐在椅子上用 Ipad 看新聞了。
“睡得好嗎?”他挑起眉,嘴唇是一貫嘲諷的弧度。
想著沒必要一大早就把氣氛破壞,我陪笑:“還不錯。”他似乎是輕哼了一聲,接著說:“樓下有早餐自助,等我洗漱好一起去吧。”“好,那我趁現在化妝。”說罷,他已目光犀利地掃過我的臉:“黑眼圈都快掉下來了,遮遮也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昨天以前,我們的關係依然怪異,卻沒有走到那個微妙的臨界點。我依然羞恥地在心中祈禱,希望這樣的怪異,持續越久越好,我不願睜開眼睛,更不願聽到他對我冰冷而肅穆地說,“我曾經比你痛千萬倍,現在也是。”我希望他永遠真真假假地對我笑,因為隻有那樣,我才能感到痛心也安心。
但我明白這一切不過我的一腔情願,當晏亦非與池莫在餐廳相遇,四目相接的一刹,我便知道,我所渴望的虛偽的和平,不會再有了。
“半夜跟別人的女人看海談情,是不是特別刺激有趣?”我的臉倏地慘白,我甚至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和池莫真的沒有什麽……”我試圖解釋,但晏亦非的動作卻比我迅速太多,一盤沙拉以一個極其優雅的姿勢傾倒而下,池莫的鞋子一瞬間成為災難現場。
“不好意思,手滑。”晏亦非語氣誠懇,但眼神寫滿挑釁。
我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壓低聲音對他說:“你道歉!”他卻隻是無所謂地輕笑,笑罷,轉身便走。
我無限歉意地望向池莫,眼淚在眼眶打轉,他卻十分鎮定:“這種男人有什麽好?”我以為他會興師問罪的。沉吟了很久,我終於苦笑著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是我遇見他時太年輕,比較無知,意識到喜歡他,就一股腦地喜歡下去了……也有可能是我上輩子欠他很多,所以注定是要來還債的……畢竟按照我和他有過的約定,這一次重逢,已經是下世紀了。”我能從池莫的眼神中讀出震驚,但我不在意,如果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傻子的話,我願意做個傻子到老。
然而在我堅持陪池莫處理好鞋子上的汙跡趕回房間時,晏亦非已經將房門鎖上了。如前一天敲過幾次門後,我終於放棄了進去的念頭。
我險些忘了,我們之間是沒有信任的,這是很久很久之前,造成我們分開的最重要的原因。
而令我感到絕望的是,如今依然。
從早上到下午,我什麽都沒吃,一直呆坐在門外。起初有人經過還會驚訝地竊竊私語,往後也就見怪不怪了。畢竟有錢人很多,有錢的神經病也不少。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餓得頭昏眼花,實在忍不住想要起來去吃點東西,門卻毫無征兆地開了。
房間內燈火通明,而眼前這個人,也是西裝革履的模樣。
“別怪我沒有提醒你,現在你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換裝打扮,訂婚宴八點開始。”原來這才是此行的目的。我籲了口氣,晃晃悠悠站起來,卻忽然眼前一黑,一個趔趄,栽倒在他懷中。
這一次,他第一時間推開了我,眼裏寫滿冷漠:“當然,如果現在的你沒有狀態,大可以不必出席。”“沒關係。”我咬牙,幾乎使盡全部力氣。
“那就好,”他避開我,指了指房間裏掛著的禮服裙,“現在開始準備吧。”當我穿著晏亦非重新為我挑選的長裙,走出會所大門時,我被海風吹得產生了幻覺。我幻覺自己身在海中,也許下一秒就會被海水淹沒,再也無法呼吸。
胃液在腹中翻攪,痛感逐漸蔓延開,我卻固執地決定不向他求助,仿佛這會折損自己的尊嚴。
晏亦非瞥了臉色蒼白的我一眼,命令道:“挽住我的胳膊,跟我走。”從會所到泊著遊艇的碼頭,大約需要步行十分鍾。一路上,天空有早早升起的疏星,卻無法照亮我黯淡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跟在晏亦非身旁,舉步維艱。
好不容易抵達碼頭,侍應生已候在那裏:“晏先生這邊請。”登上遊艇,我不禁偷偷打量到場的每一位女性。她們各個精心裝扮,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容,一時間很難分辨誰才是今天的主角。我這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的訂婚宴是這樣的。
我更猛然領悟到的是,原來裴子煜曾多麽用心地維護我,他甚至從不讓我有機會意識到我們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距。那時的我腦海中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那就是裴子煜比我有錢,有錢很多,但這種認識畢竟是抽象的,我從沒有深刻感知到。
我稀裏糊塗地覺得我們之間沒有距離,覺得一切順遂都是理所當然,但現在我卻恍然明白,原來一直以來都是因為他在苦心淡化,為的是不讓我感到壓力。
思及此,現在的我越發緊張,不自在地四下張望,試圖緩解情緒,卻意外發現人群中的池莫。
我差點忘了,他也會出現在這艘遊艇上。
“看得這樣入迷,有這麽好看嗎?”耳畔響起晏亦非陰測測的聲音。
我連連搖頭,但他似乎並不相信,冷哼一聲,轉身往人群中走去。我遲疑了片刻,最終沒有跟上去,而是乖乖地站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
現在和過去已經不一樣了,他不再會為了我刻意去淡化我們之間的差距,現在對他,或許更喜歡站在那條無法逾越的溝壑麵前,欣賞我窘迫的表情。
而他確實也是這樣做的。就好像此刻,頭頂的夜空忽然綻放出無數煙花,赤橙黃綠,一簇簇,美得人心顫。我看得驚歎,晏亦非卻突然走過來,雙手捧起我的臉,不顧我的感受地,旁若無人地吻下去。
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滋味卻一次比一次苦澀。
我從來不知道,接吻會是這樣痛的。像是心上被鑿出一個洞,不大,也不曾滔滔地湧血,但每呼吸一次,那個傷口就會跟著一起痛。
“裴子煜……”這一瞬間,我的假麵終於碎裂,可誰知道,下一秒,我會聽見命運最居心叵測的嘲諷。
眼前的這個男人,不僅第一時間推開我,更以一種憐憫的姿態,輕撫我的臉龐,微微笑道:“結束吧。”我看著他,竟說不出一個字。
“對,就是現在的這種表情,最近你總是這樣一副要死了的表情,你知不知道,我每親你一次,都覺得糟心……你看,這個遊戲甚至用不了一年,我就膩味了。恭喜,你、自、由、了。”“裴子煜!”我渾身顫抖,卻因為他的話,再也不敢哭出來。
煙花仍在熱鬧地綻放,我卻沒有勇氣欣賞,因為我知道,隻要一抬頭,我就會忍不住眼眶裏的淚意。
“裴子煜、裴子煜、裴子煜、裴子煜……”心上的洞正緩緩被撕裂,變成不見底的絕穀,除了徒勞地重複他的名字,我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做。
因為我知道,我所畏懼的離別真的來了,在我做好準備前,我們的假麵已毫不留情的“啪”一聲落地,跌得粉碎。我再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地將它撿起來,嬉笑著演下去。
“裴子煜……”我喃喃著,想去拉他的手,卻被狠狠地打開。他抱起雙臂,站在我的對麵,聲音裏仿佛夾雜著西伯利亞的寒流:“需要我再說一次嗎?那我就再說一次好了,我對這樣的你感到糟心,所以我們的協議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最後一朵煙花終於熄滅了,海上升起薄薄的海霧,我似乎可以望見遠方明滅的燈塔。可那真的是燈塔嗎?亦或隻是我的錯覺……又或者此刻發生的一切,也都是我的錯覺。
或許我其實還身在 C 市,在溫暖的被窩,正做著一場黑暗的夢。
想到這,我的眼皮漸漸變得很重,思維也混沌成一片。在我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我仿佛聽見拳頭揮動的聲音,又仿佛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裴子煜,是你在叫我嗎?一定是吧。
我滿足地笑了,安心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