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十月初十,南鄭縣衙外。

鑼鼓喧天,人潮湧動,兩百個紅衣打扮的衙役抬著一百箱沉甸甸的嫁妝,跟在華麗的八人大轎後麵,足足占了一整條街。圍觀的百姓都在驚歎:縣令嫁女,好大的排場

鞭炮劈哩啪啦地一直在放,周圍的人嘻嘻哈哈地歡呼個不停,唯有一身大紅滾邊墨色華服的新郎,直直地坐在高頭大馬上麵,臉上沒有一點喜色。

兩天前他被叫到梁大元麵前,說是他最疼這個小女兒,不舍得她遠嫁,已經幫他們在縣衙西邊兩條街置了一處宅院,等他們成親之後就住在那裏,也好有個照應。這門婚事本來就是強權逼迫的結果,聽了梁大元的話陽成選更加氣得吐血,當場就黑了臉,表示要他們一家人受這樣的羞辱,還不如一家人都把命給了梁大元算了。梁大元不想退步,可是想想家裏的女兒還是隻得退了步,事情都到這個份上了,總不能因為這點事情鬧得不歡而散。最後的結果,是梁從飛依舊按禮嫁到陽成家,但是每個月,他們小兩口必須來縣城住個八九天。陽成選咬碎牙忍下了,誰讓他的妹妹和師妹還在他們手裏,以後的事情,等以後再說。

身後的轎子裏麵坐的就是自己的新娘子,卻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自從那次她哭著從他麵前跑開,他就再也沒看到過她,好幾次在霍府前麵徘徊,終究隻能在門外張望,再也沒有臉去叫她出來見上一見。阿和說得對,他就是個窩囊廢,隻能用這種委曲求全的方式來保全家人。

陽成家裏裏外外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鄰裏鄉親,人人臉上都寫滿豔羨,女的都巴不得自己也能生個像陽成選這樣的兒子,男的都巴不得自己就是陽成選,風風光光地娶個官家娘子回來。就算娶不到官家娘子,照著陽成家如今的風光,能攀上點關係那也是好的。唯有水二叔,一個人躲在家裏,大門緊閉。

但是就算關上門,依然會有人想起這落魄的一家,想要落井下石過過嘴癮,比如說水大娘。

“阿喲,怎麽不見我們家老2啊,他們家跟陽成家的關係那麽好,這麽大喜的日子怎麽也不露個麵啊”

陰陽怪氣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周圍的人都能聽得到,臉上是十分的幸災樂禍。朱大嬸看不過去,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你就積點口德吧,好歹也是一家人。”

水大娘一別臉,“誰跟誰是一家人,人家才不把我們當一家人呢”

當下就有人竊竊私語,突然一個婦人笑道:“水大嫂子,你們家近清怎麽沒來啊”

水大娘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哼了一聲匆匆走開了。後麵有人癟嘴道:“這麽不饒人,那就要保證自己沒個短啊”

這邊熱鬧得快吵上了天,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近香已經站了不知道有多久了。

昨天晚上她一夜沒睡,哭得眼睛都腫了,嗓子也啞了,直到再也哭不出來。今天早上強打著精神給霍夫人和霍家姐妹梳好了頭,就開始在屋裏煩躁地走來走去。她一直在問自己到底要不要回去看一看:回去,不過是自找傷心,不回去,又實在是想去看一眼,看一眼她從小就以為會是自己歸宿的選哥哥,最後看一眼她的選哥哥。掙紮到最後,她終究遵從了自己心底最真實的想法,急衝衝地跑出了霍府,往家中奔去。

一路上狂跑,她一步沒停,她也不知道那會兒她哪來那麽好的體力,隻知道一個勁兒地往家裏跑,就怕去得晚了就趕不上了。好在半路上她碰到一輛牛車,正好也去南鄭縣,於是她給了車夫十五錢請他順路帶上她。

剛到了南鄭縣城不久,就有長長的一隊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經過,趕牛車的老伯跟近香閑嗑道:“這事誰家娶媳婦兒,這麽大的陣仗?”

近香搖搖頭,他們現在隻能看到隊尾,最前麵的是什麽人根本就看不見。她擔心是陽成選,急著對老伯說道:“老伯你能不能快一點。”

老伯看她一眼,笑道:“年輕的女娃兒,就喜歡看熱鬧。好嘞”嘴上說著,手裏已經一鞭抽在牛背上,蹬蹬地快跑了一陣子,剛好能看到隊伍最前麵。

近香坐在牛車上,隔著人群看著為首馬上的那個人。那是她的選哥哥,今天的這身衣服,襯得他格外俊朗。她曾無數次想象過這樣的場景,如今她親眼見了,卻不是在他身後的轎內。

“這準是哪個有錢人家成親,嘖嘖,氣派啊小丫頭,你看那嫁妝,都看不到頭,我家女孩兒成親的時候,連轎子都沒得坐,直接讓她弟弟背過去的呢”老伯說得興起,一回頭卻看到近香眼眶泛紅,急著關心道:“丫頭,你這是怎麽啦?”

近香回過神來,咧嘴笑道:“剛剛風大,眼睛進了沙子。我到啦,老伯你停一停。”

老伯緩緩地讓牛停下,近香跳下牛車,笑著跟老伯道了謝,一扭身鑽進了旁邊圍觀的人群中。

近香一直跟在人群中,不遠不近地看著前麵的陽成選,耳邊全是豔羨的議論聲。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著,但是她的腳有自己的意識。以後,她都隻能這樣隔著人看他,遠遠地看不清楚了。

等到了塘口鄉,近香不想碰到熟人,就離開了隊伍,撿了條小路爬上了家附近的一座小山坡。山坡上,茅草的絨花隨風飄散,無根無係地,不知道會落到哪裏。近香遠遠地望著隊伍進了陽成家,遠遠地聽著炮仗聲響起,直到淚水模糊了雙眼,什麽都看不清,什麽都聽不見。

這個小山坡,是他們經常來的地方。無數次地,他們三個在這片上坡上追逐打鬧,那些歡笑聲,仿佛仍在耳邊,那個人,卻已經走遠了。這附近的每一個地方,都留下過他們的腳印,就跟她過往的每一天,都留有對他的記憶一樣。

眼淚流過嘴角,秋風吹過,竟然有些涼寒了。一方雪白的手帕突然遞到她麵前,近香愣愣地回頭,隻覺得手帕的主人似曾相識,卻總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來人翹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把手帕塞到近香手上,背起手踱了幾步走到茅草叢中,一手揪起一叢茅草,一邊說道:“你這樣哭著看得清楚嗎?近香妹妹。”

近香牽起袖子把眼淚擦幹,有些羞赧地回道:“原來是張大哥,這麽多年不見,都認不出來了。”畢竟在一個不怎麽熟悉的人麵前哭成這樣,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

張敞笑道:“可是我第一眼就認出了近香妹妹呢走吧,跟我一起去討杯喜酒去”

近香卻笑不出來,把手帕還給他,一邊道:“我還有事,就不去了。張大哥你快去吧,順便替我祝福一聲。”說完扭頭就走。繼續看下去,也沒有意義了,還不如回去霍府,好好想想以後要怎樣生活。畢竟,她不能讓阿爹一直生活在旁人同情的或者鄙視的眼光中。

“等等”剛剛走了兩步,近香的袖子就被人拉住了,回過頭去,張敞已經收了笑臉,他說:“你要就這麽走嗎?不去討個說法?”

又一陣風吹過,近香打了個寒噤,抬頭看著張敞,“你怎麽知道?”

張敞放開她的袖子,往陽成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路上人人都在說,我怎麽不能知道?就這樣走,你甘心嗎?不甘心的話,張大哥陪你去鬧一鬧,總好過你一個人在這裏傷神。”

近香聞言駭然,後退兩步,瞪大眼睛道:“張大哥你在說什麽?”

“我說你不甘心就去鬧上一鬧,也許你就開心了。”張敞不以她的駭然為意,神色如常,稍稍帶著點嚴肅。

近香搖搖頭,“我不會去的。其實我理解選哥哥的選擇,走到這一步,他也是無可奈何,他的心裏,不會比我好受,難道我能讓他為了我,不顧他的阿爹阿母嗎?如果換做是我,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聽了這話,張敞不由得多看了近香幾眼。當年那個不愛說話,一說話就臉紅的小女孩兒,如今已經知道取舍了。他們師兄弟這麽多年沒聯係,前兩天他回家才看到玉殊給他的信,等他快馬加鞭趕過來,一切已成定局。跟近香的想法不一樣,他不能理解陽成選的選擇。男子漢大丈夫,該擔起的責任就不應該逃避,這件事情,並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可是他卻早早地放棄了。不過這終究是他人的選擇,他無權置喙,隻是懊惱自己怎麽沒能早回家幾天,也許事情就不用到現在這個地步。

張敞想了想,對近香說道:“我有一個想法,你要不要聽?”

近香看著他,“什麽想法?”

“我有辦法讓梁大元,就是你們的縣令親口悔婚,然後讓大師兄休了他的女兒。”

近香苦笑一聲,“如果你是看我可憐,那就不用了,破鏡不能重圓,一切都是徒勞。如果你是覺得選哥哥可憐,那你去問問他的想法,如果縣令的女兒能好好跟他過日子,說起來這也是一樁好事。”

張敞沉默了,他沒想到這個女孩子這麽想得開,過了片刻他又帶上了笑臉,“你現在要去哪裏?”

“我要去西城縣霍府。”

張敞吃了一驚,“霍府?霍都尉的霍府?你去那裏做什麽?”

近香答道:“我在霍府做活。”

“哦~”張敞略笑了笑,“正巧霍府的大公子跟我有些交情,我也好久沒見他了,順路”

近香道:“霍公子去了長安了,短時間怕是不會回來。”

張敞笑道:“那隻能下次再見了。不過我要去拜訪霍大人,所以還是順路,走吧”

近香心想有人一起也熱鬧些,總好過她一個人越想越亂,於是點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地上路了。

一路上,張敞一直都在問東問西,話就沒停過。

“你在霍府說什麽?”

“給霍夫人和霍家娘子們梳頭。”

“梳頭?梳頭好,很適合你。那她們肯定很喜歡你。霍府好玩不?”

……

等快到霍府的時候,張敞突然提議道:“不如我請你喝一盞吧?”

“喝酒?”近香愣了愣,女孩子可以出去喝酒嗎?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張敞笑道,“肯定是在想女孩子怎麽合適出去喝酒呢?”

近香驚訝地點點頭,隻聽張敞繼續說道:“你聽張大哥的錯不了,喝酒有什麽,又不是什麽違犯法令的事情,憑什麽女孩子就不能喝?男的女的都一樣的嘛,走”

這句話正中近香下懷,常聽人說一醉解千愁,說不定她喝醉了,就什麽煩惱都忘了呢。

於是近香就跟著張敞到了附近的一座酒樓,點了些小菜,要了一壺酒。

半盞酒下肚,近香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張敞吃了一驚,瞬間啞然失笑,他怎麽忘記了當年近香隻喝了一口就睡了過去?

現在事情麻煩了,他不能扛著她去霍府,也不能送她去客棧,畢竟她是個女孩兒家,清白要緊,唯一的辦法就隻能坐在這裏,等著她醒過來。天色暗了下來,張敞看著滿桌的空碗,自知再也吃不下去了,百無聊賴之下,隻好細細觀察近香來打發時間。

發髻很普通,但是梳得很妥帖;剛剛喝了酒,所以臉色泛紅,跟桃花一樣;眼角好像有淚痕,眉毛……眉毛好像缺了一塊兒?再細細看去,好像是有塊傷痕,也不知道是怎麽弄的,可惜了這麽漂亮的一對眉毛。

突然一陣秋風吹過,近香的眉頭好像皺了皺,像是有點冷,張敞想了想,把外袍脫下來蓋在她身上。這麽個女孩子,一個人在這裏,要是生病了一定沒人照顧。

“客官,不好意思,天色晚了,小店要關門了,客官如果要住店,請到旁邊的客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