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院裏寒暄過後,眾人一道用了午膳便各自散了。陸雲韶和陸雲霏陪同齊氏回了二房,陸雲英隨許氏去了攬翠院,陸雲嵐自然是要去風荷院見阮氏的,而風荷院與芙蓉院並立,是以散去後,她又和陸雲夢走同一條路了。

陸雲嵐走得很快,她半點兒和陸雲夢談話的意思都沒有;可從正院往大房的兩個小院子去就這麽一條路,她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陸雲夢的。不多時,後頭便傳來一聲柔婉輕媚的呼喚,讓她停下了腳步。

“五妹妹。”

陸雲夢趁她停頓的這幾秒走上前來,陸雲嵐回頭看去,對方身上那件煙紅色的大氅滾著素白的毛邊,銀線暗繡出花樣,端看這料子便知是宮裏賞下的——宇文睿對陸雲夢的寵愛果然傳言非虛。她這般想著,頓了一頓,方才笑道。

“不知二姐姐有何指教?”

陸雲夢對這個妹妹可謂是又恨又懼,她們來回過招也不下數次,自己卻從未討過什麽便宜,反倒是被那張伶牙俐齒的小嘴給氣得節節敗退。好不容易等自己嫁去三皇子府,陸雲嵐又指給了紀淩——那個人人皆知的傻子——她正謀劃著想要居高臨下地氣一氣陸雲嵐,卻沒想到她這位五妹妹並不把尋常女子看中的婚嫁親事放在心上,雲淡風輕地讓她抓狂。

陸雲夢掩蓋在大氅之下的手穩穩地捧著一隻黃銅手爐,她微笑著走到陸雲嵐身邊,“無事,隻是芙蓉院冷清,想和妹妹說幾句話。”

姚姨娘早就被鎖在京郊的庵堂裏不見天日,陸雲夢幾次三番都見不到親娘,漸漸地也認命了,隻囑咐庵堂裏的老姑子多加照佛,每月都命人送去香油錢不等;陸哲對此知情,卻也不吭聲,算是默許了她的行為。但這樣一來,芙蓉院便徹底冷清了下來,許氏本想著把那院子休整一番,將來好給陸承宇和狄滿秋的孩子們住,但狄大小姐過門尚不足一年,這些都不著急,便隻讓原先在芙蓉院負責灑掃的繼續留著守院子。

“說起來,環哥兒也有三個月了罷,”陸雲嵐笑得極為和煦,仿佛是真心關懷孩子健康與否的好姨母,“自打滿月時見了一麵,姐姐也將環哥兒護得太緊了些,咱們這些做姐妹的都難得見上一麵呢。”

陸雲夢掩飾般地扶了扶鬢邊的步搖,輕聲道,“環哥兒早產,滿月時亦未鋪張浪費,太醫說得養到半歲方能出門見人呢。”

這事兒算不得隱秘,宮裏宮外大多知道,陸雲夢除了有些擔心孩子的成長外,倒也沒覺得什麽不好。她是閨閣女子,見慣了女人間的勾心鬥角,知道這麽小的孩子最是嬌嫩無害,出門見人對他而言是有弊無利。況且宇文睿知道了此事,也頗心疼她與孩子,她更是樂見其成。

陸雲嵐聞言唏噓了下。

“妹夫近來一切可好?”陸雲夢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聞方太醫這段日子也是跑安國侯府跑的很勤快。妹妹可得保重自己了。”

陸雲嵐心頭一跳,卻故作愁眉不展,隻是歎氣,“方太醫醫術精湛,隻是……冬日寒冷,夫君他見不得風,又染了風寒,得好生靜養。”她心中略有疑惑,卻還是反客為主地衝陸雲夢笑笑,“二姐姐莫不是想過府探望?那再好不過了……三殿下與二郎一向來有交往,姐姐與弟妹定有許多投契的話可說。”

她口中的弟妹,自然是新嫁進安國侯府的黃二小姐。黃二小姐性子不夠柔順,陸雲嵐是早就知道的,不過好在是新婚,她小意溫存,與紀明河竟也相處得還不錯。大孟氏自然樂見其成,倒是她有一日撞見紀明河親昵地為妻子拉好大氅時怔了一怔,旋即一陣古怪地走開了。

陸雲夢不置可否地一笑,“我若是過府,也當是見你。”

姐妹倆並行了一段,很快就遠遠地看見了過去所住的院子。

“……說來我還未曾去拜見過安國侯夫婦,”陸雲夢果然還是把這話說出來了,當然,她做足了客氣和矜持,隻是笑道,“不若過幾日,我過府去找妹妹說說話?”

眼見著風荷院近在眼前,陸雲嵐已經有些明白陸雲夢的意思到底是什麽了,她心中其實不耐煩的很,但又懶得與之爭辯,便腳步一頓,站在一樹梅花下涼涼一笑,將貼身侍女們都打發到幾米外的地方候著。

陸雲夢見狀,也隻猶豫了一下,便將隨行的丫鬟都打發下去。梅花樹下很快就隻剩下姐妹二人,這天寒地凍的白雪裏幾樹紅梅便格外出挑,陸雲嵐絲毫不懼冰冷的伸手去夠頭頂的紅梅,輕聲道。

“姐姐與我是早八百年便看破彼此的,有什麽話不能直說,非得跟在母親麵前似的裝模作樣呢?”她笑笑,也不去看陸雲夢的臉色,自顧自道,“姐姐不是總瞧不上我夫君麽?何必又惺惺作態?紀明河喜歡跟著三皇子做事,與我們安國侯府皆是沒關係的,姐姐可別弄錯了。”

陸雲夢不料她說話如此狠辣,當即臉上白了一白,隨後不屑之色被她壓抑在眉眼之中,變成了口中淡淡的一句“是嗎”。

三皇子府的環境早就將陸雲夢變成金尊玉貴千嬌萬寵的側妃娘娘,她吃穿住用無一不精,除了身份略次一籌,何時在別人麵前服過軟?就算是先生下了長子的尹心蕊,她也不過客氣著姐妹相稱罷了。也就陸雲嵐,從不買賬,還屢次出言譏諷。

陸雲夢撫去了肩頭的梅花,笑道,“妹妹何必這麽著急?我不過是說想過府拜訪,你就跟吃了火藥似的……”她心中念著宇文睿的囑托,不慌不忙挑起嘴角,笑容如花一般嬌豔,“還是說,妹妹有何難言之隱?若是妹妹有什麽不方便的,直說便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旁的沒有,氣量總歸得大些,你說是不是?”

陸雲嵐聽到這兒已經確認了自己猜測是真——宇文睿果然開始懷疑紀淩,並且不惜叫陸雲夢回娘家試探,若是能親自到安國侯府一見真偽,那便更好了。

其實他們當日傳方太醫過府時,就已特意讓紀明河進內看了一眼,瞧見了床榻上虛弱不堪的紀淩,可宇文睿還是疑心重重,這說明了什麽?三皇子心思深沉,就算是親信親眼見了都要存上半分疑惑。陸雲嵐忍不住心頭一虛,想到了宇文獻等人——南下這一路,怕是難以太平了。

——事實上,陸雲嵐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武德帝欽點了戶部侍郎為欽差大臣和宇文獻帶兵押送糧食銀子一同南下,這裏麵已然做了文章。戶部是國家的錢袋子,曆來是最富得流油的一塊肥缺,大明王朝自建立以來,這戶部前前後後出過好幾回亂子,每每都是以尚書貪財為結局,是以武德帝一登基,便宣布由老實小心的孫大人接手了這個位置——孫大人在戶部多年,沒什麽出色政績,卻因為過於老實而被同僚屢次譏笑,武德帝為太子時就對他考察了許久,堅定了效益壓倒一切的目的,選了這麽個老實沒花招的。而尚書之下便是侍郎,武德帝這次選的就是其中一個以耿介出名的戶部侍郎,馮大人。這位馮大人也是兩榜進士的清貧出身,一路熬著資曆,才在四十五歲上坐到了戶部侍郎的位置。

宇文獻聽說過馮侍郎此人油鹽不進是出了名的,一路上皆客客氣氣地和對方處著,既不端皇子架子,也不過分親昵。馮侍郎與這位四殿下交談過幾次後,卻意外地覺得對方心中頗有丘壑,不是那等隨隨便便的爭名奪利之人。待過了青州地界時,馮大人已經能笑語晏晏地和宇文獻秉燭夜話了。

這一日,二人就江南災害一事談至深夜。

“……江南富饒,卻每年災害都要上報至京,流民失所無數,百姓孤苦無依,真不知那幫官員是如何處事的……”

“……殿下莫急。須知江南雖是魚米之鄉,卻總被洪水、幹旱兩類災害不斷侵擾,當地官員也不是頭一年辦事兒了,隻是咱們確實無一勞永逸的法子……更何況南方素來偏暖,誰知道會來這樣一場大雪,實在是難以預料……”

宇文獻長歎一口氣,放在酒杯旁的手不禁緊握成拳。

馮侍郎見狀又安慰了幾句,隨後二人推杯換盞,不知不覺竟近子時。屋外北風呼呼作響,驛站的窗戶扣得不嚴實,吹得屋內幾盞燈火瘋狂扭轉,馮侍郎欲起身去看一眼窗戶,卻是一站起來,就聽見窗外有破風之聲——他一驚,竟不知如何躲閃。

宇文獻比他更早發現,當機立斷喝道“狄戎!”,隨後一個向前撲了過去,將馮侍郎死死地按在驛站的地板上;也就是與此同時,一支冷箭擦著他黑色的貂絨牢牢地射入木門。下一秒,窗子被人猛地推開,一股冷風灌進來,屋內燭火皆滅,月色陰冷地照拂在一名深灰藍袍子的男子身上,他顯然剛才窗外進來,正低聲道,“回殿下,我們的人並未發現偷襲者。”

宇文獻這才鬆開驚魂不定的馮大人,他走過去關上窗子,重新點起了桌上的油燈。

“去看看那支箭。”

狄戎應聲拔出了箭羽,隻見那是一支再普通不過的精良兵器,他甚至連一絲暗紋都尋找不到,隻能拱手交代,“和之前幾次發現的一樣,對方半點痕跡都未留下。”

馮大人乍聽此話,愣了一愣,旋即脫口而出,“前幾次?”

狄戎看了他一眼,未曾說話,反倒是宇文獻溫和道,“大人不必憂心,我的人自當保護您周全,今夜之事,不過是一場意外,今後他們會更小心的。”

馮大人想自己半生剛正,沒料到臨老還能遇著這種偷襲刺殺之事,然而此刻他冷汗也出過了,真相也知道了,反倒是沒方才這麽慌亂。他定下心來,沉聲道。

“我與殿下同行,縱危險重重,又有何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