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刺骨,濃霧陰沉。

窗外風聲詭異,季安坐在馬車內抱著手爐昏昏欲睡。

成三跪坐在馬車一角,暖爐上溫著香軟的米粥。

忽地馬嘶長鳴,馬車粗笨地咯吱一聲,季安重心不穩朝前跌去。

好在成三反應機靈,及時伸手扶著了她。

“大人,馬車陷進雪地了!”窗外的蘭溪頂著颯颯北風,被刮了一臉雪水。

季安披上狐毛大氅,在成三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一身綠袍的蘭溪艱難地撐著一把綠油傘替她擋下肆虐的狂風。

季安於風雪之中,微微迷上眼睛,前方濃霧重重,幾乎看不清道路,馬車的前輪深深陷在雪坑中,恐怕一時半會兒也修不好。

“大人這裏風太大了,前邊有個亭子,要不先去避避?”成三遮著眼簾,提議道。

季安看看前方不遠處的草亭,點點頭,“蘭溪,這裏交給你了。”

“大人放心。”蘭溪將手裏的綠油傘交給成三,囑咐道,“雪深路難行,扶著大人點。”

北風持續怒吼,蘭溪率領著一眾官吏哼哧哼哧,半晌過去,那馬車反而越陷越深。

成三在草亭子中升起一盆炭火,那炭火微弱的火光被寒風吹得幾欲熄滅。

“成三,歇會罷。”季安不忍看他如此忙碌。

“不行!”成三拒絕道,“大人,你把大氅裹緊點,還冷不冷,要不我再拿件棉衣?”

季安臉色蒼白如雪,嘴唇毫無顏色,唯有一雙淺色的眸子還明亮無比,“我不冷。”

成三泄氣地將炭火放下,“您等著我!”

他作勢要去馬車上取禦寒衣物,官道上忽然響起一陣馬蹄疾行聲。

待那聲音近了,他方看清來人是誰。

“大人!是榮親王!”

季安聞聲,站起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符言身騎高頭大馬,黑色的長袍上頂著一層白雪,頭戴鬥笠,朝她呼嘯而來。

他仍是初見時笑意融融的樣子,高高的發髻從鬥笠裏露出來,額下飛著幾縷長發。

季安不自覺地嘴角噙笑。

她自己都不曾察覺,自認識符言以後,她笑的次數比過去的三年裏都要多。

“王爺怎麽來了?”

風聲呼嘯,她的聲音飄忽不定。

“我不放心。”符言展顏一笑。

他笑得極好看,鮮少有男人能有如此幹淨純粹的笑容。

“王爺不冷嗎?”季安本想勸他回去,話到嘴邊又變了。

符言歪著臉,看著包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季安,意思不言而喻。

季安輕笑,原本寒風中毫無知覺的身體漸漸流過一陣暖意,“多謝王爺。”

她不知道和他說過多少次謝謝了,他好像總能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出現。

符言朝她伸出手,鬥笠下的那張臉,少年意氣風發:“上來。”

她知道自己應該拒絕,但還是將自己冰涼的手從袖子裏抽出來,放在了他寬厚的手心上。

“怎麽這麽涼?”符言掌心包裹著她瘦弱的手,一個用力,季安已穩穩落在了馬背上。

“這樣或許會好些。”他們離得極近,符言嗅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他吸了一下鼻子,將頭頂的鬥笠取下,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戴到了季安發上。

“你若是冷的話,就抱著我。”風雪交加,他的眉上墜下幾粒雪花。

“好。”

符言見她正襟危坐,隻好握著她的手圈在了自己腰上,“都是男人怕什麽。”他在軍營裏灑脫慣了,倒不知道,此刻的成三有多麽緊張。

“你那是什麽表情?”他詫異地看著成三道。

“大人,您到了洛川府後不要到處走,就在府衙等著小的。”成三瘋狂以眼神示意。

季安知他心意笑著點頭應下,符言正欲勒馬揚鞭,一抬頭前方竟又多出來一截綠油油水蔥一樣鮮豔的男人。

他眉頭挑得更加高,“這又是誰?”他自是認得季安身邊的護衛蘭溪的,隻是蘭溪從前還沒有這麽,綠。

季安笑意更深,又不好在蘭溪麵前表露,以手掩麵笑道:“我的暗衛蘭溪,有他跟著可以有個照應。”

符言難得嘴角**,他倒不是覺得蘭溪礙事,單純覺得他有點辣眼。

蘭溪牽著一匹黑色的駿馬,那馬鞍竟也是暗綠色的,他敏銳地從符言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絲的嫌棄,拱手道,“王爺放心,蘭溪隻是暗衛,沒有大人的令不會露麵。”

符言對他那一身綠避如蛇蠍,不待蘭溪說完便駕馬帶著季安揚長而去。

北風呼嘯而過,馬蹄噠噠作響。

漫天大雪飛舞,深深官道,蒼茫寰宇。

到了傍晚時雪越下越大,馬匹難行,恰好洛川驛丞提前得到了朝廷的信,親自派人在官道上迎接。

那驛丞年約二十歲上下,瘦骨嶙峋的一張臉上掛著一片幹枯的嘴唇,見到季安和符言後連忙迎了上去。

“敢問可是大理寺少卿季大人?”他從大雪蓋頂的草亭子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出來,高聲問道。

雪深霧大,突然鑽出來幾個人,符言險些勒不住馬,“你是誰?”他臉上濕淋淋的,融化的雪水順著發絲一滴一滴地往下墜。

驛丞哈了一口熱氣,從袖子裏掏出文書,“小的是前方洛川府驛站的驛丞,姓衛,前兒個得了朝廷的信,說大理寺少卿季大人會途經此地,小的不敢怠慢,早早地便帶著人在此地等著了。”

季安隔著鬥笠和符言輕聲說道,“是有這回事。”京郊多山脈,連日大雪,路途更加難行,胥禦皇帝恐她路上出差錯,臨行前特地通知了沿線驛站接待。

“衛驛丞是罷,從這裏到驛站還要多久?”季安從符言身後探出頭,問道。

驛丞率領眾驛卒走上前,跪在大雪地裏行禮:“大人,平日裏隻需半個時辰,今個雪大,恐怕還要一個多時辰。”

衛驛丞行過禮後,指著前方草亭子:“大人若是不嫌棄,小的準備了馬車,前方官道也派了人去清理,這會子馬車還能通過。”

季安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才見到那草亭子旁邊有一個和積雪融為一體的龐然大物,一旁白雪掛枝的樹底下還拴著四匹白馬。

“小的不知道大人什麽時候來,怕雪大弄濕了馬車,讓大人受寒,便讓人用麻布將馬車罩起來了。”衛驛丞見狀貼心地解釋到。

“衛驛丞有心了。”他事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季安符言盛情難卻,依言朝草亭子走了過去。

衛驛丞喜不自勝,瘦骨嶙峋的臉上**起一層一層的褶子,“快快快,把布掀了,炭火也生起來,莫要凍著大人。”

那麻布上壓著厚厚的一層積雪,幾個驛卒手忙腳亂,待麻布掀下時,季安忽地眯上了眼睛。

一旁正在撣身上積雪的符言亦察覺到了,“有意思。”他道,話中聽不出喜樂。

那罩在麻布下的馬車,竟比季安從前在洛陽京城時用過的還要豪華。

風聲呼嘯,馬車上的珠簾搖曳作響,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聲音,馬車內極為寬敞,矮桌上溫著一壺熱茶,茶香四溢,火爐中燃著的是上好的銀絲炭,炭香濃鬱,鑲金嵌寶的窗牖泛著淡淡的流光。

“這驛丞怕是來者不善。”符言坐在馬車一角,外袍早已濕透,連裏衣也浸了一層冰涼的水汽,融雪一滴一滴地順著發絲往下墜。

季安從袖子裏掏出一方繡了隱竹的手帕遞給他,“無妨,有蘭溪在暗處護著,且看他能耍出什麽花招。”

符言接過她遞過來的手帕,徑直塞進了懷裏。

季安張張口,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

符言抬起寬大的袖子抹了一把臉,雪水被他隨意地抹去,飛入雲鬢的眉毛沾了水汽越發濃密,襯得整個眼珠黑得發亮,猶如一顆璀璨寶石。

他長了一個十分有趣鼻子,鼻峰高聳,達到頂點時又生出一個小小的駝峰,那一點小小的駝峰,硬是為他淩厲的氣勢裏增添了一絲柔情。

過猶不及,缺之不可。

“你很信任蘭溪。”符言肯定道。

他曾見識過蘭溪的功夫,的確有過人之處,有機會應該讓陳於和他比試一下。

“是他信任我。”季安想到了什麽,嘴角噙笑,糾正道。

符言一眼不眨地看著她,視線落在她越發蒼白的唇上。

季安不自在地偏了下臉,“我臉上有東西嗎?”她問道。

“你的寒症還沒有好嗎?”符言問道,眼神裏摻雜著她看不懂的情愫。

這些年來為了避人耳目,季安放任了京中流傳自己身患寒症的謠言。

符言知道也不奇怪。

“娘胎裏帶出來的,大抵是好不了了。”季安垂著眼簾。

絕經藥吃多了,她豈能安好?

“我認識一個老軍醫。”這話他說了多次,也被季安拒絕了多次。

“多謝王爺,成三就可以,我用慣了。”

“不急,等你哪日想好了,可以隨時告訴我。”符言道,“那軍醫跟著我一起打過仗,是出生入死信得過的兄弟,你可放心。”

馬車搖搖晃晃,簾賬外風雪簌簌,簾賬內暖香陣陣,等季安一行抵達洛川縣驛站時昏暗的天空已經黑透,四下肅殺,寂靜無聲。

唯有樹梢之上的寒鴉悲愴。

驛丞衛仁早將驛站上下收拾一翻,幹淨得跟水洗了一般,還特意將最好的兩間上房留給了季安符言。

簡單吃過晚飯,季安和衛仁交代了幾句明日雪停後,大理寺隨行官員的安頓問題後,前腳送走了衛仁,後腳她才解開衣帶,便在腳下的地板裏聽到了一陣陰寒的磨牙之聲。

季安動作一窒,下一瞬,利落地係好衣帶,正欲親自下樓一探究竟,眼前竟漆黑一片,頭重腳輕。

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刻,季安隻聽到自己倒地的一聲巨響和細弱蚊蠅的交談聲。

“能把他們放倒嗎?”

“放心罷,馬車裏啐了幾天藥,就算是一頭牛也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