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季安終於幽幽轉醒。

她眼前仍舊漆黑一片,身體虛弱無力,但好在並無麻木酸痛之感。季安閉了下眼,試著動了動手指。

耳邊傳來符言低沉磁性的聲音:“醒了?”

“這是哪?”她的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子。

“還在馬車上。”符言將她半攙扶起身,喂了她一口茶水潤唇。

“先聽我說,馬車上浸了迷藥,你不是習武之人所以昏迷的時間長,我們夜裏就被人帶離洛川境地了。”

季安雙手無力,顫抖著手臂想要摘下蒙在眼前的布,被符言按著手阻止了。

“先別取,外邊光線太亮,會刺傷眼睛。”他解釋道,“衛仁他們正在外麵吃幹糧,如果我猜得不錯,他們應該還要帶我們繼續南下。”

“他不是衛仁。”季安蒙著眼睛,心中明鏡一樣。

世間沒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謀已久。

“是,真正的衛仁可能已經死了,他們此番劫持我們,別有目的。”

符言話剛說完,馬車外的“衛仁”一黨已啃完冷饅頭,罵罵咧咧地走了過來。

符言坐在季安身邊,寬厚的掌心輕輕拍了拍季安微涼的肩膀安慰。

“狗娘養的,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憑什麽讓他睡老子千辛萬苦得來的馬車!”

“士農工商,士士士,別人生下來就比你高貴!”有人嘻嘻笑了一句。

“我呸!一群隻會魚肉百姓的酒囊飯桶!”

“少說兩句,這個季安是貧農出身,中了狀元才當上了大理寺少卿,和那些一出生就繼承功勳的世家子弟不一樣。”說話的這人正是昨日的“衛仁”。

“狗屁不一樣!他要不是拜入紀如晦門下,嫁給了孫衡女兒,他能有今天?!”那人不依不饒。

“衛仁”長歎一口氣,“再不濟也比那些狗官強,說不定能幫到我們。”

聽他如此說,原本義憤填膺的人才安靜下來。

“盡早上路罷,否則朝廷的人就追上來了。”“衛仁”催促。

“家裏安頓好了嗎?”他又問道。

“死得就剩我一個,還用安頓什麽!”那人道。

隔著簾賬,季安聽到“衛仁”又長歎一聲,過了一會兒,馬車才悠悠揚揚,動了起來。

她一把扯下眼前的布,和符言兩兩相望,彼此都心中驚駭萬分。

符言將她扶了起來,“這些人早就盯上了你。”

季安身子還虛,隻能半靠在軟榻上,心緒千千,“洛川往南是汝南縣。”

她眼睛微眯,眉心紅痣豔麗奪目,“汝南縣可有異動?”她問起一旁盤腿而坐的符言。

能讓一群人寧可冒著砍頭的風險也要劫持朝廷命官,除了受命於人就隻有無路可走了。

符言思忖,近來並沒有聽到陳續陳於父子和朝中其他眼線提起汝南有異動,連安插在朱總管身邊的小豆子也沒有聽胥禦皇帝提起過。

“沒有,”他見季安表情嚴肅,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洛川往南不僅有汝南,還有嵩縣等地,會不會是其他地方?”

季安輕微地搖搖頭,臉色蒼白如紙,多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大喘氣。

“不會,剛“衛仁”說了要快點,不然朝廷會追上,可見目的地絕對不會遠,還有,洛川嵩縣一帶多山脈,官道坎坷,但是你看這裏,”

季安喘著氣,艱難地抬起一指,虛虛地指了指被簾帳遮蓋著的窗外。

馬車悠揚疾行,速度又快又平穩。

符言瞬間明白,他壓低聲音:“京郊一脈,唯有汝南地勢平穩!”

季安扯鬆了些衣領口,露出一截白皙勝雪的肌膚,才覺得呼吸順暢。

“汝南出事了。”她篤定道。

“季安,”符言擔憂地看著她,昨天雖然大意下中了迷藥,但他征戰十年,豈是一群宵小能近身的,在“衛仁”偷偷摸到他房間時他就醒了。

若不是季安當時在他們手裏,他早就一刀砍掉他們的狗頭了,直到在馬車上確定了季安的安全,他才睜開了血紅的眼睛。

他有無數個機會殺了他們帶季安離開,但卻隻能守在她身邊。

他太了解季安了,明知山有虎偏要虎山行,對方越是誘敵,季安越會大步朝前。

即便帶她離開,季安一樣還會折返回來追查到底。

他能做的隻有陪在她身邊,“到了汝南後,一切有我,你不要冒險。”

“王爺放心,蘭溪一直沒有出現,就證明他們並無惡意。”季安竟還反過來安慰著他。

符言失笑,知她說得在理,若是“衛仁”有殺意,他也不會讓他們活到現在,遂轉而問道:“餓不餓?”

季安本想說不餓,誰知道符言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摸出了一把焦脆的烤栗子。

她不由想到陳於笑話他是栗子王的事,“王爺很愛吃栗子?”

符言十指翻飛,轉眼就剝好了幾顆飽滿的栗子,他動作雖快卻優雅無比,剝好的栗子光滑圓潤,栗子殼也被他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桌案上。

“幼年在皇陵住的時候,院子裏就有一棵栗子樹,照顧我的老太監經常會炒來給我吃。”符言將剝好的栗子盡數放在季安手裏,“若是覺得涼,就喝點熱茶。”

他說著,又從爐火上取下茶爐,斟茶遞水的動作無比自然。

這還是季安第一次聽他提起自己的事,當年紀如晦讓她背誦各世家勳貴秘聞以備一時隻需時,單單對榮親王一字不提。季安也好奇地追問過,卻隻得到紀如晦一句“是個可憐人”。後來她也多次派成三蘭溪打聽過,得到的消息不過隻言片語。

說他出身卑微,幼年衝撞了先皇後孫氏被譴去皇陵居住多年,後來隨軍征戰,再回京已是十年後的胥禦皇帝登基大典。

寥寥數語,寫盡一個落魄王爺的半生。

季安眉心緊蹙,她兩指並攏輕輕按在符言的手背上,“王爺,”

季安接過茶爐,畢恭畢敬地為他斟茶:“斟茶是我該做的事。”

符言見她一本正經,噗嗤笑出了聲。

“也就你當我是王爺。”他笑著搖搖頭,坦率地接過了季安手中的茶,一飲而盡,“你點的茶,果然不錯。”

符言見她欲語還休,淺色的眸子水光波動間全是憐憫, “季安,你可不要可憐我。”他肆意一笑,打趣道。

他曆經坎坷、掙紮不休終於從被詛咒的命運中掙脫出來,為的不是誰的憐憫。

何況,他從不覺得自己可憐。

他更不希望得到季安的可憐。

季安心中了然,頷首點頭。

兩人說了幾句閑話,不多時疾行的馬車驟然停下。

符言季安不明所以,隻聽到馬車外響起一陣腳踩積雪的咯吱聲,大約持續了半柱香時間,才終於安靜下來。

符言打了個手勢,示意季安呆在馬車內不要外出後,自己率先跳下了車。

季安貼著車窗,細心地辯解窗外的聲音。

大雪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風聲寂靜,唯有幾聲寒鴉啼鳴從遠天外傳來。

“王爺,”她輕聲問道。

四下無聲,季安擔心出事,隻好掀開厚實的車簾,準備下車,那簾子外忽然放上了一張寬厚結實的手。

“季安,”馬車外的符言道,聲音裏聽不出悲喜。

“怎麽了?”

符言似乎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後季安掀開車簾,隻見符言一堵牆一樣擋在她的視線前,令她看不清前方。

“出什麽事了?”季安隴著袖子,不由問道。

符言臉色凝重,緩慢地移開了高大的身軀。

季安這才發現,“衛仁”把他們丟在了一個矮山頭便離開了,她微微半抬起身,視線慢慢落在前方。

茫茫雪地,一望無際的天跡慘淡寂寥。

天邊之下的平原,正是雪色蒼茫的汝南縣。

季安忽地瞪大了眼睛,扶著馬車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抖動。

她一時呼吸不暢,胸前好像被萬山重壓般,痛徹心扉。

幾欲難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