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小心。”符言緊緊握著她的手道。

季安抽了兩下,沒抽出來,隻好硬著頭皮裝什麽也沒發生。

“說什麽胡話,我才見她幾次?再說那季安心思歹毒,手段頗多,哪裏比得上你。”趙郴安慰道。

“意思就是如果我也心思歹毒手段頗多,你就不愛了?”何慈連連質問。

季安抬起左手,輕撫額頭。

趙郴身邊跟著這麽一位主兒,還真是遭罪。

沒想到趙郴自己樂在其中,倆人居然抱著親了起來。

隔著薄薄的牢門,唇齒相依之聲依稀可辨。季安一陣臉紅,窘迫地避開了身子。

燭火下符言的眸子忽地幽暗,他很快地掩飾了過去,咳嗽一聲,打斷那兩人的忘我之態,替季安解圍。

待他們走過去時,趙郴才戀戀不舍地把手從何慈的衣襟中拿出來。

他見到季安符言倒是毫不意外,還能慢條斯理地替何慈整理衣冠,安撫好他後,才站起身,昂首闊步走到牢門前。

“王爺,又見麵了。”他微微行禮,態度不卑不亢。

“你為什麽假扮紀如晦?”符言徑直開口,問出心中疑問。

趙郴略過他,看向季安,“季大人又為何弑師?”

他一笑,微深的膚色盡顯諷刺:“原來所謂的紀學嫡係子弟,竟是個弑師的歹毒之輩!若是天下人知道了,不知道季大人如何自處!”

他本不願假扮紀如晦跟著何慈胡鬧,奈何何慈對紀如晦恨之入骨,凡是和紀如晦有那麽點關係的,他都要嚇唬嚇唬。

趙郴被纏得沒辦法了,隻好時不時陪他玩這麽一出。

那日何慈又假扮乞丐,回府後興奮地和他說,相中了一個人物,長得略有幾分像紀如晦。

他沒放在心上,以為還是之前那些烏合之眾,誰知到了夜裏,一睜眼來人居然是榮親王和大理寺少卿季安。

他眼看事態不好,想逃跑被榮親王攔住腳步,又讓他聽到了季安的秘密。

“他殺我全家,我取他一命何錯之有?”季安無比坦**,“何公子又為何非要殺紀如晦和我呢?”

季安淺笑,側目看向地牢角落的何慈:“我猜何公子是以為,我是他的嫡傳弟子所以才非死不可?”

那何慈突然起身,雙眸通紅:“紀如晦真是你殺的?”

趙郴抬手製止,對何慈使了個眼色。

何慈恨恨地看了季安一眼,蹲坐在地牢閉口不言。

“你人太狡猾,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趙郴冷冷地打量著季安。

一直沉默的符言忽地開口,“那我呢?”

“紀如晦是我和季安殺的。”符言道。

“什麽?”趙郴震驚,他原地踱步,思忖良久。

“二十年前,紀如晦滅我滿門。”季安適時開口,“趙大人,我已拿出我的誠意。”

趙郴再次抬頭,他看著符言和季安,視線徘徊不定。

終是一聲哀歎,趙郴開口道:“十八年前,紀如晦也滅了何慈滿門。”

這次輪到季安和符言震驚,尤其是符言,在他的印象以及從老爺子口中,紀如晦一直是個光明磊落少見的性情中人,沒想到他的雙手竟也沾滿鮮血。

“二十年前,何父在漢水渠協助工部侍郎陳平陳大人修水,”趙郴正陷入回憶,季安卻如雷轟頂,她忍不住打斷,“誰!”

“工部侍郎陳平。”趙郴疑惑道:“大人認識?”

季安掐著手掌,心口像刀剜一般疼痛:“耳熟而已。”

趙郴又道:“陳大人修水十年,終於築成天下第一關,誰知道次年就被朝廷查出來巨額貪汙案,一家老小無一生還。”

“好在何父為官清廉,此事沒被牽連,還升官派往通州任府尹。”

“當時我在何父門下做文書,去往通州的路上他精神狀態一直不好,說下一個就是他。我們以為他是過度勞累,誰想到了通州的第二年,恰逢先帝過壽。”

趙郴說到此,痛苦地蜷縮下了身子。

“先帝過壽,紀如晦查出通州進奉的貢品數目不對,一個月後親臨通州,將何父滿門抄斬。”

何慈劇烈地發起抖,像一隻幼獸般無助地低泣。趙郴摟著他瘦弱的肩膀,咬牙切齒:“事發時我恰好帶著何慈外出遊學,才僥幸活了下來。”

“紀如晦才是天下最虛偽的小人!”趙郴厲聲,嘴唇顫抖著控訴:“他和何父陳大人還是結拜兄弟!”

“陳大人才華橫溢心有大誌,當年先帝本想將紀學斬草除根,改私為官,讓陳大人做第一任翰林院掌院,還是陳大人多次相勸,紀學才勉強保留了下來!”

“沒想到紀如晦一直懷恨在心,什麽漢水渠貪汙、貢品數目不對,都是他的技倆!”

“何父和陳大人一死,這世上就沒人知道他紀學之位是靠搖尾乞憐得來的!”

星夜冷淡,寒風瑟縮。

季安又聞到了二十年前滅門慘案那天的血腥氣。

無處可藏,無處可躲。

她蹲坐在冰涼的石階上,看著別院空曠的院子。

她深吸了一口,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全族一百多口人。

還有無辜的成家村。

無數條鮮活的生命,原來都是紀如晦腳下卑微的螻蟻。

季安摸了一把冰涼的臉,她不服,她不甘。

符言坐在她身邊,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緊緊抱著她。

他常聽老爺子念起陳平之事,卻沒有想到原來陳平就是季安的生父,更不知道當年漢水渠貪汙案背後竟還藏著驚天秘聞。

“陳大人是景朝的功勳。”他輕聲道。

景朝建國前各地割據混戰長達五十年,之後先帝一統江山,百姓生活依舊水深火熱,中原年年災荒不斷。

後來還是陳平以一己之力修水十年,築成了漢水渠。漢水渠連通黃河淮水,旱時灌溉、澇時蓄水,不僅保下了中原糧倉,還可供湖州兩廣之地通行貨船,發展貿易。

可以說,陳平用自己的十年,換回了景朝的百年昌盛,這樣的人豈會貪汙?

“有一年父親和百姓在山上挖石頭,被山上滾落的石塊砸中,他本來不會瘸腿的,成爺爺讓他臥床休息,他不肯。”

季安抹去臉上的淚,瘸腿的父親似乎就在眼前。

“少時家中缺衣少食,母親喂了一院子的雞,下得那麽幾個蛋,我們兄妹三人也不舍得吃,想留給父親,推來推去,最後都便宜給了成三。”

“他小時候白白胖胖的。”季安明明在笑,眼中的苦澀卻幾乎將符言淹沒。

“滅門那天,我和成三被成爺爺藏在地窖,他還來不及去救兄長和姐姐,他們就死了。”

“半個月,整整半個月。”

“殺了半個月,成家村的百姓才被他們殺絕。”

“等我們出來的時候,漢水渠都是血紅色的。”

“我根本找不到爹娘的頭在哪裏。”

季安悲從中來,喉中血味翻滾。

“所以死了一個紀如晦怎麽能夠,他滅我滿門,我理應血債血償!我辱我父親,我定當讓他的族人生不如死!”

季安豁然起身,眼中淚水流盡,她看著疏冷的夜幕微光,決絕無比:“待嘉峪關事畢,就是我報仇雪恨的日子!紀家人全部都要死!”

符言緊緊抱著季安顫抖的身體,試圖驅趕她心中無盡的悲傷。

“我陪你,季安讓我陪著你。”他低聲呢喃,心如刀割。

在地窖的半個月小小的季安是如何度過的,漫長的歲月裏她一個人又要如何撐著一口氣謀劃複仇,年年節時,孤身一人的她會不會徹夜難眠。

符言不敢想,若是他早些知道,他絕不會等三年才走到她身邊。

“讓我陪著你。”他一遍一遍地重複。

季安閉著眼睛,淚水斷線一般往下掉。

她試探著伸出手,第一次對符言的擁抱做出回應。

她隻是非常小心地,非常輕微地伸出雙手,圈在了符言腰間。

符言身軀一震,他眸中驚喜萬分,卻不敢表露絲毫,生怕自己的貿然又會讓季安遠離他。

他的手臂越發收緊,好像要把孱弱的季安融入自己的身體。

“季安,我很高興。”月光下,他低下頭,額頭貼著季安瑩白的額間。

溫熱的體溫交纏著彼此,在這短暫的呼吸之間,他們似乎相愛了百年。

符言小心翼翼地垂下頭,在季安微涼的臉頰上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

“我很高興。”他輕聲低語,心中充盈而滿足。

季安抬起頭,隻看了一眼,就立刻低下了頭。

她不敢看符言。

他眼中愛意洶湧如潮,她無法忽視。

季安在符言看不到的地方咬著下唇,她鼓起勇氣,或許,在她短暫卑微的生命裏,可以任性這麽一次。

她把頭靠在了符言溫暖寬闊的胸口。

刹那,她淚如雨下。

她在冰涼的世間,感受到了人的溫暖。

她已經很多年,差不多二十年,沒有這麽被人溫暖過了。

季安淚水斷線,她緊緊抱著符言,用上了畢生的力氣。

她不敢放手,好像一放手,以後就再也不會被人這般溫暖了。

寒風四起,冷冽天地。

淺淡月光長久地照著他們相擁的身影,難舍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