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言迅速從地上拿起火把,帶著季安衝進黑暗。

下過雨的邊關異常寒冷,呼嘯的北方中夾雜著幾聲或長或短的呼救。

等兩人尋著高湛的聲音找到一處偏僻的山坳時,高湛已被人逼到了絕路。

他站在懸崖邊緣,寒風呼嘯,瘦弱的身體像一隻破舊的風箏,隨時都能墜入腳下的深淵。

高湛麵前站了十幾個蒙麵刺客,刺客手持寒劍,背著弓箭。

“說!李杳去哪了!”

季安符言麵麵廝覷,符言打了個手勢,讓季安拿著火把藏在大石頭後,他趁機從後方偷襲,殺進刺客群中。

季安視線模糊,隻看到人影憧憧,火光閃爍,直到一炷香後,一切戛然而止。

符言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他低下頭時才發現季安渾身顫栗,眼睛緊閉。

“季安,嚇到你了?”符言連忙抱著她,他用力太大,恨不得把季安融入他的身體。

良久,季安才吐出一口氣。

她苦笑一聲,撫摸著符言長出青澀胡茬的下巴,“我看不到你。”看不到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盡的煎熬。

符言唯歎一聲,將下巴支在她的肩膀。

方才那一瞬間,他的思緒百轉,甚至想到如果季安真的害怕,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在她麵前殺人。

“不要擔心,我們都會沒事。”符言抬起頭,捧起季安的臉,小心翼翼地吻上去。

高湛前腳被救,後腳就看到兩個大老爺們黑燈瞎火得抱在一起啃,當下怪叫一聲,嘴唇哆嗦著不知道在說什麽。

符言若無其事地拉著季安的手,審問他道,“他們為什麽殺你?”

高湛這才緩緩回神,嘴巴像炸開的豆莢一樣,劈裂吧啦地往外吐字,“王爺!我是高湛!是汝南縣令之子,我爹臨死前派人給我送信,讓我來嘉峪關找杜良,說他能救我,但是杜良居然叛變了!他為了榮華富貴當了王阜的走狗!”

符言季安被他紛飛的吐沫星子逼得連連後退,“然後呢?”符言又問。

高湛咽了口口水,繼續吧啦,“王阜利用我,逼迫李杳刺殺你們,後來行刺不成,他大發雷霆就要殺我!”

“等等,你說李杳是被誰派來的?”符言打斷他問道。

“王阜,嘉峪關監軍王阜。”高湛瞄了他一眼,小聲重複。

“你撒謊!”符言抽出長劍,劍刃直指高湛喉嚨,“李杳受傷後,曾被人從我們眼皮子底下就走,如果他是王阜派來的,當時救他之人完全可以趁機殺了我們!”

“說!”

高湛一時語塞,滿臉驚懼,“王爺,我說的句句屬實!”

他抓耳撓腮,又忽地一拍腦門,“我知道了!李杳的舅舅是胥禦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一定是他派人救的,一定是這樣。”

季安眯了下眼睛,“朱總管?”

高湛連連點頭,“對,就是他!”

季安心生一計,當下問道,“李杳現在在哪?”

高湛麵色沉重,呼吸之間表情變了幾遍,個頂個的難看。

“李杳被他們扔到亂葬崗三天了,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他為了救我才冒險來嘉峪關,可我還是害了他!”他說著竟然大哭起來。

符言聽得一陣無語,打斷他的哀嚎:“哪個亂葬崗?你不去看看怎麽知道他死了?”

“嘉峪關的亂葬崗。”高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猶如一道悶雷在耳邊轟鳴,“嘉峪關哪有亂葬崗!”符言下意識地反駁。

他在嘉峪關十年,從沒聽說過嘉峪關有亂葬崗。

“就是嘉峪關的亂葬崗!王爺!是嘉峪關的亂葬崗!”高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符言的腿不鬆手,“王爺啊!”他把臉埋在符言的腿上悲不自勝。

符言臉色凝重,季安看著他壓低聲音道,“此事非同小可,務必親眼去看看才知真假。”

符言還未說話,高湛已抬起頭接過話:“不能去啊!王阜派了重兵把守,一隻蒼蠅都飛不過去!”

“那就更要看看了。”季安道。

說著她和符言在高湛的帶路下,趁著夜色悄悄爬上嘉峪關西側的關山上。

晨光熹微,月朗星稀。

烈烈寒風,慘慘飛雲。

高湛撩起外袍蓋在臉上,隻露出來一雙滿含恐懼的小眼睛,“王,王爺,就是那裏。”他伸出半截手指頭,哆哆嗦嗦地指向草木蕭疏的山下。

“那是哪?”符言踹了他一眼,高湛頓時嚇得半個身子縮在一起,上下牙嘎吱嘎吱作響。

季安冷笑,“當初你在汝南為了救災民而衝入城中,我還以為你是個血性男兒。”

高湛似想起了傷心事,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把外袍放下,“當初血性是為國為家,如今隻想苟且偷生。”

“你們一定很看不起我罷,我也是。”他搖搖頭,苦笑道。

符言平素最厭煩這類唧唧歪歪半天說不到正事上的人,幹脆又輕踹了他一腳,“你命大遇到了我們,暫時死不了,好好帶路去!”

高湛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著符言,朦朧微光中,他的那雙眼神像極了他的父親高惠。

符言忽地想起高惠臨死前,曾意味不明的那一句話“早半個月就好了。”

他蹲下身子,直勾勾地盯著高湛,“你爹認識我。”他肯定道。

不僅認識,甚至和他很熟悉。

可是在符言的記憶裏,並無高惠的半點兒影子。

“我爹曾在嘉峪關從過幾年軍,他是個小小的百夫長,王爺記不得也很正常。”高湛道,他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順著這條路,再往前五十步,王爺,一切答案都在那裏。”

“王爺,”眼看符言季安走近幽深小路,高湛又道,“王爺,我爹是冤枉的。”他眼底猩紅,一張臉蒼白如紙。

季安符言動作微滯,隨後再次踏上前路。

高湛渾身泄力,癱在潮濕的地麵。

一炷香後,叢林窸窣作響。

他茫然地抬起頭,被符言一腳踹在心口。

“你爹早就知道是不是!”

他雙耳轟鳴,終於等到了這一句。

高湛從地上爬起來,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王爺,對不起。”

符言怒不可遏,“我帶不出來你爹這樣的孬種!”

那關山下的亂葬崗中,一層一層摞起來的全是符言的舊部,他們的屍骨旁還有無數隻被射殺而死的禿鷲。

他們死了至少三個月,哪怕天氣嚴寒,也有不少戰士的屍體開始腐爛,露出森森白骨。

王阜留下的重兵挑著一擔擔的草木灰往戰士們的屍骨上潑灑,試圖掩蓋屍臭,還有無數弓箭手候在瞭台,射向天邊盤旋的為數不多的幾隻禿鷲。

符言死死捏著手腕,他料想到他走後王阜一定會苛待他們,甚至在汝南兵器案發後,也猜到他們凶多吉少,但是他接受不了為國浴血奮戰的戰士們連死也要受盡屈辱。

他的十年,他們的十年,就像一個笑話。

皇權高台下的笑話!

符言抓著高湛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你說話啊!他們拚死而戰十年如一日!為了什麽!你說話!”他眼中遍布血絲,眼前怯弱得不敢看他的高湛似乎變成了他那高高在上的皇兄。

他想問問他,究竟為什麽。

他離開京城時不過十多歲,到了嘉峪關隻想建功立業,能被人瞧得起,能站在父皇麵前說上幾句話。

可是他卻逼得自己不得不走上一條絕路。

他不僅要搶自己的軍功,殺他並肩作戰過的兄弟,更想讓他死!

季安連忙抓著符言的手,她抱著符言微微顫抖的身體,“王爺冷靜,戰士們不能白死,和我回通州,我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