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蘿卜招聘,量身定製

餘榭很頭疼,眼前有個坑,坑裏全是針,但他必須跳。

坑是賀台長給挖的,他給餘榭打了一個電話,雲遮霧罩地說了一通後撂下了一句話:“你自己好好把把關,不要出差錯了。”

然後,餘榭麵前就出現了一個坑,跳進去就是一個死,但是不跳又不行。

賀台長主政電視台已經有五年之久了,五年來沒漲過一次工資,有時候還會降。兩年前,順寧市國資委說電視台工資太高了,必須降一降。電視台實行崗位工資,根據崗位責任大小、技術含量、勞動強度和勞動條件來確定崗位級別,崗位工資標準不以固定金額表示,而是用係數表示,係數值取決於被聘人員所在崗位的崗位係數和被聘人員潛在技術因素等附加係數。被國資委批評之後,賀台長立即把台裏其他幾個主要領導的係數提高了,然後開始降工資,結果隻是普通員工的工資降了,而他和其他幾個主要領導的工資非但沒降反而有一點漲。

背地裏,很多人罵他是草包台長,希望他能早點滾蛋。不過,他雖然草包,也有一點壞,卻也不至於壞得掉渣閑得蛋疼要挖坑給製片人跳。

這個坑其實不是他挖的,而是別人挖的,他往坑裏看了看,我的媽呀,真深真嚇人!然後,他就給餘榭打了電話,把這坑挪到了餘榭麵前。

在給餘榭打電話之前,他接了兩個電話,接第一個電話的時候,他神清氣爽信心倍增;接第二個電話的時候,他就左右為難進退失據了,那個坑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第一個電話是萬副市長打來的,他開宗明義對電視台提出表揚,這讓賀台長有點錯愕,不知道自己又幹了什麽好事。萬副市長說,昨夜今晨,工商、公安、城管、質監等各部門出動了兩百多執法人員,圍剿了一批黑豆芽作坊,抓獲犯罪嫌疑人五十六人,其中《順寧新聞眼》的記者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們不辭辛勞不顧危險地跟隨執法隊員衝鋒陷陣,充分說明順寧電視台的新聞采訪隊伍素質是過硬的,是可靠的。

賀台長喜笑顏開對著電話頻頻點頭,恨不得把頭點掉了以示對領導的感激之情,就像電話也長著眼睛似的。

萬副市長繼續說,在今天淩晨的執法行動中,執法隊員偶然發現了隊伍中的一個蛀蟲,他是工商局的一個處長,收受黑作坊主的賄賂,一直包庇他們生產黑豆芽。萬副市長指出:“新聞媒體一定要發揮輿論監督作用,堅決果斷地將這種蛀蟲曝光,把他們晾曬在陽光之下。”

“是,是,是,”賀台長說道,“對這種害群之馬,我們決不能姑息。”

萬副市長又說道:“現在網絡越來越發達,你們電視台今後要繼續利用網絡的力量。我聽說今天淩晨的視頻已經掛在網上了,我覺得這樣就挺好,傳統媒體跟網絡媒體要加強互動,這樣才能造成更大的聲勢,更好地推動我們工作的開展。希望你們把今天淩晨的執法行動做深做透,要做出影響力。”

“是,是,是,萬市長教導的是。”

放下電話,賀台長沾沾自喜地要跳起來,反正他一個人占一個辦公室,所以也就不需要掩飾自己,坐在位子上傻嗬嗬地笑了半天。還沒笑夠呢,電話又響了。

這個電話也是一位副市長打來的,這位副市長姓曹,曹副市長的聲音冷冰冰的,冷得賀台長手中的話筒都要結冰了。

“你是小賀吧?”

其實賀台長比曹副市長還要年長一歲,但官場上才不管你多大歲數呢。

曹副市長劈頭蓋臉地質問道:“你們還講不講宣傳紀律了?你們的黨性哪裏去了?你們還是不是黨和政府的喉舌了?”

“是,是,是,不知道我們哪裏做得不對,我們一定改。”

“昨天你們派記者跟著執法去了,是不是?”

“啊?……這個……我還不清楚。”

“一個黑作坊的老板說工商局一個處長收了黑錢,你們記者證實過嗎?就這樣把視頻掛到網上?你們就不怕侵犯別人名譽啊!你知道這對順寧形象會造成多麽惡劣的影響嗎?”

“這個……這事我還真不知道。”

“像這樣的記者就要嚴肅處理,沒組織沒紀律,你們就允許記者隨隨便便把新聞畫麵傳到網絡上?”

“不允許的,不允許的。”賀台長的額頭都冒汗了。

“趕緊刪掉!”

“是,是!”

“還有今天晚上的新聞,你們要好好把關,”曹副市長又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的聲調說道,“同誌啊,現在形勢不同以往了,這社會矛盾本來就一觸即發,我們可不能在這時候火上澆油啊。”

“好,好,我馬上處理,曹市長批評得對。”

掛了電話之後,賀台長就發現了那個坑,坑裏麵不是針尖就是竹尖,跳進去不死也要搭上半條命,但是你又不得不跳,思來想去,他又覺得奇怪,曹副市長並不管意識形態,他怎麽這麽關心起新聞的導向問題了?

上網吧,網上有答案。

白石冰上傳的視頻果然遍地開花了,他本來隻是上傳到一個網站上,現在幾乎每個網站都有了,而且都被掛到了醒目的位置,分別是《處長狂言一個電話就能讓記者丟工作》,《處長收黑金縱容黑豆芽威脅采訪記者》,《黑豆芽背後是黑處長的黑手》……

看完視頻,賀台長一切都明白了。

那個劉楓工作才六年就當上了處長。六年前工商局公開招聘,要求是普通高校全日製本科畢業生,參加相關工作兩年,旅遊專業,順寧寶龍區戶籍,男,年齡三十周歲以下。

結果隻有一個人報名,那就是劉楓。其他人要麽專業不對口,要麽年齡超限了,更多的則是因為沒有寶龍區戶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蘿卜招聘”。所謂一個蘿卜一個坑,對這種“量身定製”的崗位,不就是給蘿卜挖坑麽?

劉楓順利地考上了順寧市工商局的公務員,不到一年,他被提拔為科長,又過了半年,提拔為副處長,當上處長則是一年前的事。

正所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如我爸是李剛”,劉楓之所以如此順風順水,全是因為他有一個高瞻遠矚的老爸,這個高瞻遠矚的老爸在二十多年前認識了一個姓曹的女人,而這姓曹的女人有一個也姓曹的哥哥,這個也姓曹的哥哥當年隻是一個公務員,現在則是順寧市的曹副市長。

想通了這個關節,賀台長就明白了曹副市長為何大為光火。

到底聽哪位領導的?這時候,賀台長的“草包性”就顯露無遺了,他幹脆撂挑子了,給餘榭打了電話,要餘榭全權負責此事之後,他就病了,他對秘書說自我感覺天旋地轉亟須送醫,然後秘書就真把他送到醫院去了。日後,不管哪一位問起,他都可以把責任推給餘榭。

餘榭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前幾天白石冰做的那條新聞就是這個劉楓打電話來請求不要播出的,雖然話說得客氣,但是餘榭也不能不賣個麵子。此時,他權衡再三也拿不定主意,於是再打賀台長電話請他支招,可是賀台長已經在去醫院的路上了,電話是秘書接的,他說賀台長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放下電話,餘榭直爆粗口,罵完之後,白石冰正好趕過來了。他長歎一聲,說道:“小白啊,你真是給我出了道難題啊。”

白石冰頓時成了和尚,而且有一丈兩尺高,因為他摸不著頭腦,愣不登地問:“我什麽時候給你出難題了?”

餘榭解釋完之後,白石冰憤憤然道:“網絡早傳開了,刪是刪不掉的。餘製片,你現在的情勢是騎虎難下,總之你總得得罪一邊,就看你想得罪誰了。”白石冰開導道,“要是得罪萬副市長呢,你還落下一個沒有新聞良知的惡名,要是得罪曹副市長呢,你還能贏得滿堂彩。”

“你真是給我添堵,你先把你上傳的視頻刪了,至於轉載的網站,就別管了,管也管不了,刪完你就趕緊編片子去。”

“這麽說能發了?”

“你先編出來再說,我再想想。”

6.他被人肉搜索了

餘榭頭疼,蘇鏡也頭疼,這叫同病相憐,而且病因也是一模一樣。劉楓的底細,蘇鏡不是不知道,他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一定要不畏萬難地把劉楓收黑錢的事調查清楚,至於調查之後上麵準備怎麽處理就不是他的事了。而且,看了白石冰那段被瘋傳的視頻,他底氣更足了,因為這事捂是捂不住的,必須得有個交代。

陳海遇害前曾跟白石冰說過曝黑幕,這又與劉楓牽連在一起了。要不要去調查一下劉楓的行蹤呢?不看僧麵還要看佛麵,如果這麽莽莽撞撞地去調查劉楓,惹惱了曹副市長可不是鬧著玩的。

在電視台,是台長把難題推給了下級;在公安局完全反了過來,蘇鏡把難題推給了上級,然後他就不再思考這個棘手的難題,而是沒心沒肝地看著侯國安局長皺著眉頭唉聲歎氣。侯局長也沒主意,就向萬副市長請示。

萬副市長說道:“你先講講,劉楓有沒有收黑錢?”

“收了,幾個作坊主都交代了。”

“有證據嗎?”

“有一個作坊主有一個送禮的賬本,我們已經查沒了。”

“好,那就好!”

“現在的問題是,他可能……隻是可能……跟一樁謀殺案有關係,我們不知道這事該怎麽處理。”

“怎麽處理,這事你來問我?老侯啊,你這是在開玩笑吧,”電話那頭,萬副市長爽朗地笑著,“你們要秉公辦事,要對得起帽子上的國徽。首先,他收黑錢,這已經是貪汙受賄了,其次,你們要是懷疑他跟謀殺有關係,當然要審訊了。當然,不要刑訊逼供,要實事求是。”

“好,我立即去辦。”

沒有了後顧之憂,蘇鏡一身輕鬆,回到辦公室就坐到了電腦前,還樂滋滋地蹺起了二郎腿。猛子問道:“頭兒,我們一直在這兒坐著呀?”

“坐著唄,著什麽急?”

“會得痔瘡的。”

“那你就出去跑兩圈。”

猛子氣得不知道說什麽,蘇鏡看了看他,笑道:“知道什麽叫守株待兔嗎?看你一點沉不住氣。”

劉楓一夜成名,堪比郭美美。白石冰的視頻是淩晨時分發布到網上的,到早晨九點,這事就已經傳開了。在順寧,人們第一關注的依然是郭美美,評價她的男朋友,感歎她的奢華生活,以及現在被抓,順便調侃一下紅十字會;第二關注的就是劉楓了,一句“我一個電話就能讓你丟工作”很快成了人們的口頭禪,甚至劉楓的同事也說。他坐在辦公室,聽著走廊裏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戲謔:“我一個電話就能讓你丟工作。”“我一個電話就能讓你丟飯碗。”“我一個電話就能讓你丟魂。”……然後一個人說:“我一個郭美美就能讓你丟電話。”接著就是嬉笑聲一片。

和他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都很嚴肅,一個個假模假式的,似乎什麽都沒發生,但是劉楓知道,他們心裏不知道有多樂呢。的確,一個靠關係爬上來的人,會得到同事多少尊重呢?

無奈,而且委屈,於是他便給舅舅打了電話,誰知道竟被舅舅臭罵了一頓,說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說他爛泥扶不上牆,就是一個扶不起的劉阿鬥,舅舅把他會的所有同義成語、俗語都講了一遍之後說道:“你等著,我給你擦屁股!”然後,就撥打了賀台長的電話。

劉楓是在樓梯間打電話的,打完電話回到辦公室,本來屋裏還有聊天的聲音,他一進去,每個同事都閉嘴了,一個個埋下頭,有的到處找資料,有的寫寫畫畫,有的盯著電腦屏幕發呆。

果然,這幫撮鳥都在嘀咕我!媽的,有你們好看的!

劉楓像沒事人一樣優哉遊哉地上著網,複旦大學和上海交大的招生之戰似乎要落下帷幕了,雙方的相關聲明都從各自的網站上撤了下來,劉楓多少有點怏怏的,他打心眼裏盼望這兩所名校打得死去活來,他也樂得瞧個熱鬧,順便罵幾句娘:“高校高校,沒一個好東西,狗咬狗一嘴毛。”想想他的求學從業經曆,有這種想法也情有可原。

郭美美炫富事件又有了新進展,中紅博愛的法人代表翁濤說,郭美美是王軍的女朋友,在三月份前後認識的……他又搜索郭美美的照片,應該說那小妞確實不錯,他看著屏幕流了一會兒口水。

不過,另一條消息就讓他很不快了,財政部公布了“三公”經費支出。他不是對這條消息不快,而是對網民的評論不快。

有人說:“乖乖,得夠我吃多少碗拉麵的,得夠我吃多少次煎餅的。”劉楓很不屑,留言評論:窮鬼!

有人說:“敢公布細則嗎?敢真正接受監督嗎?必須回答,這是我們納稅人的權利。”劉楓評論說:想得美,給你個棒槌你還當針了。

有人說:“公務接待花了15.28億,是不是有點太高了?”劉楓說:鹹吃蘿卜淡操心。

有人說:“驚人的費用啊!這要是用在貧困地區或教育方麵,那將會有幾千萬學生有書讀。”劉楓說:關你屁事!

劉楓回複的時候用的不是實名,他沒這膽量。他的回複引來一頓炮轟,網友紛紛斥責他是五毛黨。劉楓心裏暗笑:五毛?真沒見過世麵!

網友發起人肉搜索令,要把這個滿嘴噴糞的五毛黨搜出來。劉楓鄙夷地笑了笑,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到食堂吃飯去了。午飯不錯,葷素二十幾道菜可以選擇,自助餐,隻要兩塊錢,關鍵是吃得還放心,局裏在鄉下承包了一塊地委托農民耕種,要求他們不準打農藥不準用化肥,就連豬肉都是委托農民飼養的。嘴裏嚼著特供菜,想著網民的義憤填膺,他覺得那些人真可憐,可憐複可悲。然後他就笑了,笑容從嘴邊開始,先露出了牙齒和口腔裏的菜渣,然後逐漸向上延伸,臉部肌肉跟著活泛起來,麵色都有點紅潤了,接著笑容向眼角延伸……但是還沒到達眼袋,他電話就響了,鈴聲很特別,是那首膾炙人口的《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他是笑著接通電話的,然後笑容就僵住了。

電話那頭是個粗野的聲音,隻說了一句話就掛了,這句話是:“操你媽的五毛黨。”

劉楓怒了,這他娘的誰在搞我?

這麽想著,電話鈴“我們又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又響了,對方很客氣。

“你好,請問是劉處長嗎?”

“我是,你哪位?”

“我操你大爺!”

劉楓氣地大罵:“我還操你大爺呢!”

可是對方早就掛了電話,整個食堂的人都在看著他。他低下頭繼續吃飯,然後第三個電話打來了,這次是個女人:“劉處長,你好牛啊,你出名啦!”

劉楓知道完了,他被人肉出來了。他匆匆忙忙趕到辦公室,上網一看,到處都是關於他的信息,網民不但曝光了他的單位、職務、名字、座機號碼、手機號碼,甚至還搜出來,他就是口吐狂言聲稱“我一個電話就能讓你丟工作”的人。這些信息連著視頻被打包轉發,氣勢越來越大。

座機也響了,一接聽果然又是罵他的:“操你姥姥的,我們納稅人的錢都被你這種敗類……”

他懶得聽,把電話掛了。

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得跟這些宵小好好較量一番,可是敵暗己明,伸出的拳頭不知道該打向何方。就在這時候,有人送上門來了。

兩個人走進辦公室,一人問道:“是劉楓處長嗎?”

“操你大爺的,你們要幹什麽?”劉楓吼道。

為首一人微微一怔,隨即冷笑道:“我大爺早死了,你想去我們可以成全你。”

其實,劉楓說完這話就已經後悔了,他當時並沒有抬頭就冒出了那句話,冒完之後才看到來者是兩名警察,他立即訕笑起來:“對不住,對不住,我不知道是你們。”

兩人的表情冷冷的,沒搭理他。

“有什麽事嗎?”

“我們是市局經濟犯罪科的,希望你跟我們走一趟。”

“啊?……這……這是誤會吧?”

“跟我們走吧。”

“等等,我打個電話。”

“不行!”

劉楓笑嗬嗬地說著:“看把你們緊張的,我就是打個電話嘛!”說著就去抓話筒,其中一個警察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奪過話筒重重地扣回座機,說道:“劉處長,請吧。”

劉楓被警察帶走了,留下了一地的眼珠子,那都是同事們掉下來的。他被帶進審訊室,警察問他有沒有收過黑錢,他一口咬定:“沒有,絕對沒有。”

“我們這裏有幾個作坊主的口供!”

“那是汙蔑,完完全全的汙蔑,作為稽查處的處長,我肯定把他們得罪得不輕,所以他們就反咬我一口。”

後來警察把幾個作坊主叫來了,跟他當麵對質,作坊主們最初小心翼翼不敢開口,最後還是炮仗筒子宋達最先發難了:“劉處長,我們送你的東西,你不能不承認啊!”然後他如數家珍地一一列舉他每次跟劉楓交易的時間、地點和金額。

但是,劉楓依然堅稱這些鼠輩在汙蔑自己。

黃守江從進門起就一直沒發言,他始終在觀察,想看看警方到底想把劉楓怎麽處理,看到最後他覺得這次警察是動真格的了,於是說道:“昨天我還給你送錢了。”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黃守江說道:“我有錄音。”

警察立即問道:“在哪兒?”

“在作坊裏,我藏著的。”

警察說道:“劉楓,你現在招供就算有自首情節,如果拿到錄音了,一切就都晚了。”

劉楓恨恨地瞪了黃守江一眼,隻好招供了。招供這事,隻要一開頭就像水庫開了閘,他把能記得的事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然後在口供上簽字畫押。

警察帶著口供走了,他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盤算著舅舅應該可以幫到自己,收這麽點錢應該不至於怎麽樣吧?也買不了幾個愛馬仕包啊!他萬萬沒有想到,警察還會跟他玩車軲轆戰,三個警察剛走,又換進來三個警察,不同的是,最初三個麵若寒霜,現在這三個卻如沐春風,劉楓看著心裏都暖洋洋的,可接下來人家的一句話,就把他丟進了冰窖裏。

“我是刑偵大隊的蘇鏡,有一樁謀殺案需要你協助調查。”

劉楓感到透心涼,癡癡地笑了:“你們不帶這麽開玩笑的吧,我跟謀殺案有什麽關係?”

套子丟過去一張照片:“認識嗎?”

那是一具慘白的屍體,躺在雨夜裏,躺在水窪裏。劉楓搖頭如撥浪鼓:“不認識,這是誰?”

“陳海,黃守江家的工人。”

“哦,不認識。”

“7月2日晚上,他被人殺了。”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7月2日晚上你在哪裏?”

“我憑什麽告訴你?”

猛子冷冷說道:“因為你涉嫌謀殺。”

劉楓不屑地說道:“他一個工人,我殺他幹什麽?”

套子說道:“昨天陳海跟電視台記者聯係,說要曝光黑豆芽作坊的黑幕,其中就包括為什麽記者的新聞會被斃掉。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跟記者見麵就被殺害了。”

“哼,這跟我有什麽鳥關係?”

套子說道:“跟你的鳥的確沒關係,劉楓,我們問的是你去哪兒了,沒問你的鳥兒去哪兒了。”

蘇鏡聽著套子不倫不類的一番話,心裏直想笑,拚命忍住了。劉楓的麵色卻漲紅了,問道:“你們警察就是這麽說話的嗎?”

蘇鏡打個哈哈,說道:“劉處長,我們隻是要澄清一些事,還請你坦誠相告啊。”

劉楓心想強龍難壓地頭蛇,等我出去了,找我舅舅收拾你們!於是說道:“我看電影去了。”

猛子問道:“哪個影院?”

“我家門口那家。”

套子說道:“我知道那家影院,門口有個攝像頭,我們去把錄像調出來,看看劉處長是幾點進去的。”

劉楓慌張地看了看三位警察,張張嘴想說什麽,又硬生生憋回去了。

蘇鏡笑道:“劉處長想說什麽?”

劉楓的臉色漲紅如豬肝,額頭鼻翼滲出了點點汗珠,他深吸一口氣,剛準備說點什麽,審訊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警察探頭進來說道:“蘇隊,侯局長電話找你。”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蘇鏡就知道大事不好,連忙走了出去,還不忘裝作沒事人似的安撫劉楓:“劉處長,你接著說,我去去就來。”

可是,劉楓不說了,汗也不冒了,臉上甚至掛上了一絲曖昧的笑容。

套子催促道:“說吧,你到底在哪兒?”

劉楓嘿嘿一笑,說道:“我忘記了。”

猛子一拍桌子:“你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想幹什麽,打人嗎?”

猛子跳將起來,揮舞著拳頭真要揍他了,套子趕緊把他按住了。就在這時,蘇鏡走了進來,招呼道:“猛子套子,你們出來下。”

審訊室裏隻剩下劉楓一個人自鳴得意地笑。

蘇鏡心裏翻江倒海,打人的心不是沒有,但他畢竟是隊長,不能跟猛子那樣毛毛躁躁,不但不能,還得安撫屬下,他爽朗地一笑,說道:“看來,他時候還不到。”

“什麽時候還不到?”猛子問道。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嘛,”蘇鏡拍著猛子的肩膀,推著他往外走,“上頭打電話來了,他取保候審了。”

猛子一聽就炸了,立即大吼道:“哦!仗著他親娘舅是副市長就可以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套子勸解道:“算了算了,等我們找到更多的證據再來問他。”

“什麽證據?”猛子說道,“蘇隊長,我問你,他憑什麽取保候審?”那語氣,分明是把蘇鏡當成敵人了。

蘇鏡暗自好笑,想起了老婆何旋,她的片子被斃的時候,也是以這種語氣質問製片人餘榭的,實際上,這事跟餘榭還真沒多大關係,他隻是傳達上峰指令罷了。正如他蘇鏡,劉楓取保候審也不是他定的,他也隻是傳達上峰指令。他看著猛子說道:“他收受黑錢已經證據確鑿,罪刑較輕,放出去對社會也沒有危險性,符合取保候審的條件。”

“操!”猛子吼道,“那是他收黑錢的事查清了,人命案的事還沒了結呢!《刑事訴訟法》是有規定的,經過訊問、審查,但是證據不足,這樣的人才可以取保候審,可是我們的詢問、審查還沒結束呢!”

蘇鏡打心眼裏喜歡猛子,別看他聲音大嗓門粗,似乎是個不講理的莽漢,但是對法律條文卻是一清二楚,真正是粗中有細張弛有度。他故作猶豫狀:“這個……畢竟曹副市長給侯局長打了電話,我們這事也不好辦啊。”

套子嘿嘿一笑:“我有辦法。”

劉楓早就想到蘇鏡為什麽會接到局長電話了,甚至也能猜到侯局長會跟蘇鏡說什麽。雖然警察帶他走的時候不準他打電話,雖然同事們未必都喜歡他,但是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們不可能不向工商局長匯報,局長知道曹副市長的親外甥被抓了,焉能不立即報告曹副市長?

他正自鳴得意呢,套子進來了,爽朗地說道:“哎呀,劉處長,你被取保候審了,來辦一下手續吧。”

劉楓鄙夷地笑了,倨傲地走了出去,還特地覷了一眼四周,蘇鏡不在,這讓他有點遺憾,他的趾高氣揚就是想表演給蘇鏡看的,結果卻沒了觀眾,他的心裏便有點小失落。在套子的指引下,他順利地辦完了手續,給舅舅打了個電話報平安,免不了被舅舅臭罵一頓。

剛走出大門,就看到他的觀眾站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他,他立即來了精神,重新擺出倨傲的姿態,昂首闊步地向前走去,湊到蘇鏡麵前,說道:“蘇隊長,哥們就先走了,有事找我啊。”

猛子突然躥了出來:“先別走,你的事還沒辦完呢。”

“怎麽?”

猛子說道:“你的經濟問題查清楚了,所以取保候審,但是現在還有一宗謀殺案,需要你協助我們調查。”

劉楓一聽就來氣了,但卻也無計可施,瞪著蘇鏡說道:“姓蘇的,算你狠。”

三人將劉楓又帶進審訊室,猛子指指椅子說道:“坐吧,還熱乎著呢。”

劉楓傲慢地坐下,冷冷地問:“問吧,你們到底想知道什麽?”

套子說道:“還是那個問題,7月2日晚上你到底在哪兒?”

劉楓嘿嘿一笑:“如果我說我在我舅舅家,你們還能去問我舅舅?”

猛子砸了一下桌子:“少把你舅舅搬出來。”

“可我的確在我舅舅家呀。”

蘇鏡嘿嘿一笑,慢條斯理地說道:“你今天淩晨朝記者發飆的視頻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你舅舅應該很生氣吧,你難道嫌你舅舅的麻煩不夠多?你以為我們不敢去問嗎?”

劉楓麵色漲紅,心跳加快,舌頭也變大了。他大著舌頭,哆嗦著說:“我沒有殺人。”

套子說道:“我們跟你的想法是一樣的,就是想還你個清白。”

事到如今,劉楓躲無可躲隻好和盤托出:“那天晚上,我跟朋友在一起。”

“哪個朋友?”這是猛子問的。

“幹什麽去了?”這是套子問的。

蘇鏡暗自發笑,想起了老婆單位流傳的一個小笑話,所謂新聞五要素指的是領導是誰?領導在哪兒?領導在幹什麽?領導和誰?領導為什麽這麽做?這五要素跟審訊嫌疑人的套路基本上是一樣的。很快,在猛子和套子的連番追問下,劉楓的五要素補齊了。

領導是誰?劉楓。人家畢竟也是一處長,大大小小也算個領導。

領導在哪兒?車裏。

領導在幹什麽?車震。

領導和誰?王晨晨。

領導為什麽這麽做?對這個問題,劉楓頗是猶豫了一番,他想說生理需要又覺得不妥,想說情感需要又覺得太矯情,最後模棱兩可地說道:“賓館不安全。”

賓館的確不安全,一個法院院長與女紀檢書記在賓館同處一室達一個小時,視頻被傳到網上後鬧得沸沸揚揚,害得當地都成立了聯合調查組查清此事,要不是後來郭美美炫富成功地吸引了所有媒體的注意,還不定能查出什麽來呢!說起這事,上網的人基本都知道,所以劉楓一說賓館不安全,蘇鏡三人便心領神會了。套子卻故意一拍腦袋,做恍然大悟狀:“哦,對了,你已經結婚了,這個王晨晨不是你老婆。”

劉楓鬧了個大紅臉,恨不得生吞活剝了這廝!

接下來就開始追問王晨晨是誰,原來她是去年剛畢業的大學生,在工商局工作。這是劉楓說出來的,還有沒說出來的,這位王晨晨沒有編製,跟他好了半年多了,最近一直在談婚論嫁,劉楓已有離婚續弦之意。

有了王晨晨手機號碼,套子就出去了。劉楓說道:“我已經證明了我的清白,我跟王晨晨的事情希望你們不要宣揚。”

“這個好說。”蘇鏡應承道。

猛子說道:“我可管不住我的嘴。”

“你……你侵犯我隱私。”

“這算啥隱私?”猛子回道,“人家衛生局長開房還微博直播呢!”

蘇鏡說道:“好了好了,不說了。如果王晨晨跟劉楓口供一致的話,這事我們就不能到處說。”

套子進來了,紅著臉,之所以紅是因為一直在憋著笑,說道:“蘇隊,證實了,他們倆的確在……呃……車震。”

劉楓終於走了,他身心俱疲滿頭虛汗,直到鑽進出租車才重重地喘了口粗氣,然後趕緊給王晨晨打電話,問道:“你都說了?”

這邊廂,套子繪聲繪色地講著打電話的情景:“哎喲,你不知道,那個王晨晨一聽劉楓出事了,急得跟什麽似的,然後聽說劉楓把什麽事都講了,她氣得大叫:‘我們就是車震了怎麽了,車震犯法嗎?’我好不容易插了個空問她:‘你們是不是7月2日晚上震的?’她都快哭了,說:‘王八蛋,他怎麽什麽事都說啊?’誒,猛子,你說她這句王八蛋,是說我呢還是說劉楓?”

7.每一分錢都來路不正

遇害的陳海是寶龍區的,查清他的身世成了重中之重。

郭朝安是寶龍區刑偵支隊的隊長,因為長著茂盛濃密的絡腮胡子,被稱作郭大胡子。去年,孫家溝一個煤礦發生透水事故,結果牽引出一樁十幾年前的冤案,蘇鏡就是跟他合作的。這次來找他,自然也是為了辦案。

郭朝安熱情地跟三人打了招呼,嗓門大得如洪鍾,猛子在他麵前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哎呀,蘇隊長,這麽點事,你怎麽還要親自過來呢,你吩咐兄弟一聲不就行了?”

“我這不是想你了嗎?”

“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四人說笑一陣開始談正事,套子從包裏掏出幾張照片遞給郭大胡子,大胡子一看直皺眉頭,說道:“真難看。”

猛子笑道:“誰死了都不好看。”

那是陳海遇害時的幾張照片,不但有穿著衣服的,還有光著屁股的,肌膚因為被泥水泡過,所以一片慘白。

郭大胡子看了一會兒,說道:“有點麵熟,有身份證號碼嗎?”

“沒有!”蘇鏡回答得特別幹脆。

昨天他們去棚屋的時候,曾問黃守江是否看過陳海的身份證,黃守江說沒有,後來他們又搜了陳海的住處,那是棚屋裏的一個角落,隻有一張床而已,他們一無所獲,甚至這個陳海連個行李都沒有。蘇鏡一度懷疑他是通緝犯,上網查了也沒有發現相關信息。

郭朝安說道:“有點難辦,不過一定能查出來,我總覺得似乎見過他。”他招招手,把手下幾個兄弟招呼過來,問道:“你們看看這個人,認不認識?”

一人說道:“嗨!這不是‘一撮毛’嗎?”

“你認識他?”

“年初那個地下錢莊的案子,就是我審的他,因為他痦子上長了一撮毛,所以別人都管他叫‘一撮毛’。”

提起地下錢莊的案子,郭朝安如同醍醐灌頂,什麽都想起來了,這是他主持破獲的最大一宗案件,寶龍區有四個人合夥開了一家地下錢莊,洗錢、放高利貸什麽事都幹,手下養了三十幾個打手,盤踞在寶龍區三年多了,今年初被他郭大胡子給端掉了,四個首犯刑期都在五年以上,還有十幾個人被判了一年到五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先前那警察說道:“這個‘一撮毛’叫陳海,在錢莊裏也就是一個小嘍囉,我記得是拘留了一個月就放了。”

套子說道:“陳海之死,不會跟這案子有關吧?”

蘇鏡問道:“你們怎麽得到這個地下錢莊消息的?”

“一個線人提供的。”

“不是陳海?”

“不是。”

蘇鏡沉思道:“這個陳海有仇人嗎?”

郭大胡子說道:“這事得調查一下,就交給我吧,保證三天之內給你消息。”

蘇鏡三人要走,郭大胡子一個勁苦留,說一定要盡地主之誼,蘇鏡說:“現在十點還不到,吃什麽飯嘛,下次吧。你還是趕緊幫我去查陳海吧。”

郭大胡子辦事雷厲風行,沒用幾天就查清楚了。

陳海,四十八歲,寶龍區黃務村人氏,無父無母,十二年前跟妻子離婚再也未娶,膝下無子無女。他年輕時就是一個遊手好閑的人,經常做一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掙的每一分錢都來路不正。

“但是,他在寶龍區沒有仇人。”郭大胡子說。

蘇鏡握著手機,沉吟半晌:“你都問過哪些人?”

“首先是地下錢莊那些人,我們去了監獄把關起來那些人排著問了一遍,很多人都不認識他,認識他的人對他印象也不深。我們又去了他村裏,村民都瞧不起他,我們單獨問了二十幾個人,但是沒人跟他有深仇大恨。”

“他前妻呢?”

“打聽過了,前幾年跟老公去溫州打工了,再也沒回過娘家。”

“村裏人怎麽說他?”

“說他不務正業遊手好閑,什麽缺德事都幹。”

“幹了那麽多缺德事,還沒人恨他?有沒有問問他都幹過什麽缺德事?”

“問了,不過都是些猜測。有人走親戚去了,回來發現家裏進賊了,大夥都懷疑是他幹的,但是也沒有證據。要不就是狗被人偷了,也懷疑是他幹的,還是沒有證據。他跟老婆離婚之後就離開村子了,一年回去一兩次。”

“他去哪兒了?”

“村裏人也說不清楚。”

“那就隻能把這條線先放一放了,你繼續留意一下,有什麽新消息及時告訴我。”

蘇鏡覺得他麵對一個多米諾矩陣,先是小孩失蹤,砸出一具男屍,然後又砸出一批黑豆芽作坊來,接著又把工商局一個處長給砸倒了……但是,這骨陣卻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