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微博必須刪除

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就是未知,白石冰被一大團未知籠罩著。餘榭拿著一份文件仔細地看著,這讓白石冰渾身不自在,屁股動來動去,最後他實在受不了了,說道:“餘製片,你找我到底什麽事?”

“我問你件事,你別有心理壓力。你開微博了是吧?”

“是啊。”

“我今天看了你的微博,”餘榭說道,“看了很害怕。”

知道說這事,白石冰心裏就有底了,笑了笑說道:“餘製片,我沒有發布暴力血腥的內容吧?”

“那倒沒有,但是更危險,”餘榭說道,“你的觀點太偏激了,我這是作為過來人給你做個友情提醒。但是呢,你把我給你發的短信轉發到微博上,這事鬧得很大,你知道嗎?”

“餘製片,我的短信裏沒提你的名字,我隻說是接到電視台的通知。”

“這我知道,”餘榭說道,“微博的傳播力量實在太大了。”

“也沒有吧?我那條微博也就被轉了十幾次。”

“你來看看,”餘榭將白石冰讓到電腦前,“從今天中午開始,已經被轉了五千多次了。”

微博的神奇之處就在這裏,一條微博可能沉寂很多天甚至幾個月,然後有一天,這條微博被“意見領袖”發現了,經他一轉,頓成燎原之勢。白石冰那條微博起初並不引人注目,可是到了中午,這條微博先是被上海電視台的施喆轉發,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副教授張誌安又轉了施喆的,然後新聞學界的名流大腕也跟著轉發,學界大腕迅速引起了業界知名記者、主持人的注意,於是一條不起眼的微博頓時被轉發了五千多次。

但是,白石冰卻笑了。

“你還笑!”餘榭正色道,“現在台領導對此事很惱火,要求嚴肅處理。”

“台領導準備怎麽處理,按照哪條規章製度處理我?”

“你不要跟我嘴硬,總之你先把這條微博刪除,然後寫個檢討。”

白石冰心中不願意,但也沒辦法,隻好刪除了微博,然後對餘榭說道:“餘製片,你知道嗎,就在剛才,你成了幹涉他人言論自由的幫凶。”

餘榭哼了一聲,然後說道:“我這是在保護你。”

“台領導也是在保護我吧?”白石冰說道,“什麽時候,台領導別對我這麽好就好了。”

“你少廢話,趕緊寫檢討去。”

“我不編片子了?”

“編完片子再寫,晚上回家寫,”餘榭說道,“台裏準備專門針對員工開微博出台相關規定,你這次沒事,是因為還沒有規定。”

全國各地的媒體都給記者編輯下發了內部通知,要求他們在微博上要謹言慎行,現在終於輪到順寧電視台了。白石冰不再爭辯,來到編輯室,何旋早就把稿子寫完了,他拖了一把椅子坐到旁邊,先是使勁聞了聞,說道:“何姐,你真香。”

“什麽香?”

“女人香。”

“少跟我貧嘴,你去催一下配音。”

“得令!”白石冰走到配音間讓播音員配音,等他出來的時候發現何旋身邊多了三個人,隻聽何旋說道:“你們怎麽又要找小白?”

白石冰看到蘇鏡,多少有點緊張,問道:“蘇隊,哦,不,姐夫……你又要找我?”

套子嘀咕道:“這就攀上親了。”

蘇鏡說道:“找你聊聊。”

四人走進一間小會議室,套子隨手將門關上,蘇鏡說道:“坐!有幾個問題想問一下白記者。”

室外,姚笛湊到何旋跟前,問道:“小白到底怎麽得罪你們家蘇鏡了,不就是誇你香麽?”

室內,白石冰問道:“蘇警官,我到底怎麽了,你怎麽又找上我了?”

猛子問道:“白記者,你認識徐虎嗎?”

“那個維權工人?”

“是。”

“認識。怎麽了?”

“他昨天晚上被人殺了,今天下午我們去市政府門口找那七個維權代表認屍,他們認出了徐虎。”

“他被殺了?這……這……這怎麽可能?”

“你為什麽說沒有可能,你昨天晚上見過他嗎?”

“不,不,沒有沒有,”白石冰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然後又問道,“這事跟我有什麽關係,你們為什麽來找我?”

套子說道:“徐虎是被人亂刀捅死的,我們在他身上沒有找到手機,不過他的工友說了他的手機號碼,然後我們就去營業廳查到了通話記錄,再然後……”套子的語速慢了下來,盯著白石冰說道,“就查到了你的手機號碼,昨天,你們一共通了四次電話,最後一次是他遇害前十分鍾你打給他的。”

猛子問道:“白記者,你是怎麽認識徐虎的?”

“采訪認識的。昨天中午,他們抬著一口棺材到毒龍坡煤礦辦公樓前靜坐,我去采訪了,就要了徐虎的電話,也把我電話留給他了。”

蘇鏡說道:“據我所知,你們的新聞沒有發。”

“不是沒有發,是沒有發出來,”白石冰說道,“蘇隊長,何姐也是記者,你總該知道我們的處境吧?”

“理解理解。”

猛子追問道:“你既然知道新聞肯定發不出來,為什麽還要跟工人互留電話?”

“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什麽明知發不出來還要去采訪?”白石冰的語氣硬邦邦的,把猛子噎得夠嗆,他早就對猛子有意見了,上次在咖啡館,猛子咋咋呼呼的,讓他很反感。他事後想想也明白那就是蘇鏡的主意,他故意置身事外讓猛子可以囂張跋扈地詐他口供。如今,蘇鏡就在身邊,諒他看在老婆的麵子上也不敢對自己大呼小叫,於是底氣陡增,跟猛子劍拔弩張地頂撞起來。

白石冰心裏怎麽想的,蘇鏡一琢磨就明白了,他表麵上是在頂猛子,實際上是在針對自己。但是他不以為忤,反而嗬嗬一笑,說道:“如果不能做新聞,那麽就做曆史,哪怕發不出來,記者也要到現場,那是給後人的一個交代。猛子,你這是隔行如隔山啊。”

猛子偷偷地向套子做個鬼臉,那意思是說:“瞧,又在賣弄了。”沒想到,套子卻出賣了他:“蘇老大,他在做鬼臉。”

“我是臉抽筋!”猛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白石冰看著這對活寶打嘴仗,不知道蘇鏡到底要賣什麽藥,蘇鏡忙製止道:“你們倆消停會兒。”

套子立即抹去了臉上的笑容,變得一本正經起來,說道:“白記者,你跟徐虎的四個電話中,三個是他打給你的,一個是你打給他的。他打給你的時間都很長,兩次通話在五分鍾左右,一次通話超過十分鍾,你打給他的卻不到一分鍾。你們在說什麽?”

白石冰笑了笑,說道:“真搞不懂,你們為什麽懷疑我。好吧,我告訴你們。徐虎見到記者之後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給我打電話訴苦,說煤礦多麽差勁,政府多麽不作為,希望我們能給他們做主,幫他們鼓與呼,他說新聞媒體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

“就這能說那麽長時間?”

“因為我不僅僅是安慰他們,我還想知道他們更多的故事,即便不能在我們的平台上播出,我也可以發在網上。現在網絡力量那麽大,我們傳統媒體辦不到的事,網絡可以辦到。”

“你發了嗎?”

“還沒有。”

“那你如何解釋最後一次通話時間那麽短?”

“那次通話我就告訴他不要著急,這事總會有解決辦法的,我沒有告訴他要在網絡上發表文章,我想等這事在網上有了一定影響力了再告訴他。”

“昨天晚上你在哪裏?”

“我在家裏看書,看熊培雲的《自由在高處》,還是何姐借我的呢。其中一句話,說的就是警察,‘讓被竊聽的書齋變成課堂,讓竊聽者變成入室弟子,讓監控記錄變成課堂筆記。’”

蘇鏡笑道:“白記者,我們可不是思想警察啊。”

“蘇隊長也看過這本書?”

“這書還是我買的呢,”蘇鏡開玩笑道,“何旋這廝拿我的書去裝好人了。”

猛子和套子鬱悶地歎口氣,無奈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心想:這兩人竟然開始討論讀書心得了,到底辦不辦案了?

猛子插話道:“白記者,你說你在家裏讀書,有誰證明?”

“警官,讀書不是給別人看的,我在自己家裏讀書怎麽找人證明?”

猛子被頂得一愣一愣的,恨得牙癢癢,要不是蘇鏡在場,他早就動粗了,壓抑著怒火說道:“把你的銀行賬號給我們一下。”

“啊,幹什麽?”白石冰狐疑地看了看蘇鏡。

套子說道:“徐虎收到了一筆錢……”

白石冰大叫道:“你們還懷疑我!我為什麽要殺他?我跟他是第一次見麵!”

蘇鏡勸慰道:“白記者,不要激動,我們也是例行調查,希望你能理解。”

白石冰氣得臉色通紅,看了看三人,掏出了銀行卡甩到了猛子麵前。

2.拆遷戶砍死兩個人

塵肺工人被打的被打、被殺的被殺,毒龍坡煤礦自然成了重點懷疑對象,蘇鏡三人來到丁莊招待所,調取了監控錄像,鎖定了幾個帶頭行凶的人,其中一人明顯是帶頭的,他平頭,方臉,濃眉,三角眼,左臉上還有塊刀疤。

三人又趕往毒龍坡煤礦公司調查,得知這個男子名叫熊力,是保安隊長。但是他不在公司裏,而是住進了醫院,就在今天淩晨,他被人砍了,右臂受傷,傷口深可見骨,如果不是跑得快,他的一條膀子可能就被卸了。

砍他的人,名叫齊江海。

曹操是睜著眼睛睡覺的,齊江海是抱著刀睡覺的。

順寧要舊城改造,齊江海是被改造對象,其他改造對象都跟開發商簽訂了補償協議,但是齊江海不同意,因為他是一個迷信的人,他相信他兒子的魂靈過年過節還會回家看看,他怕搬家之後兒子找不到家,靈魂也得不到安息。兒子死的時候隻有三歲,因為喝了三鹿奶粉得了腎結石最後一命嗚呼。

多次談判未果之後,開發商懶得談了。幾天前,三四十個不明身份的人光天化日之下闖進齊江海家裏一通打砸之後揚長而去,從那之後,齊江海每晚睡覺都是抱著刀睡的,充分發揚了西晉人劉琨枕戈待旦的精神。

7月17日淩晨四點多,一陣稀裏嘩啦砸玻璃的聲音將齊江海和老婆吵醒,老婆立即下床去看,結果剛走到門口,房門被人踹開了,她被撞倒在地,幾個人不由分說上前就是一頓拳打腳踢。老婆的慘叫聲並沒有讓齊江海心慌意亂,他慢騰騰地穿上鞋,拎著砍刀走出臥室,看到人就砍。

齊江海不是胡亂砍人,而是很有章法,找準一個對象之後就往死裏砍,等到確定沒氣了這才尋找下一個目標。等他砍死兩個人之後,私闖民宅的幾個人這才傻眼了,紛紛奪路狂奔,齊江海殺紅了眼,拎著砍刀緊追不舍,追上一人就是一刀,這次不再往死裏砍了,砍傷一人之後又去追砍其他人……最後共有兩人被砍死,三人被砍傷。

齊江海被抓了,受傷的三個人和齊江海的老婆一起被送進了醫院。

熊力就是被砍傷的三人中的一個,在醫院裏,他也不老實,護士給他打針,他朝護士擠眉弄眼地笑:“你很漂亮啊,晚上請你吃飯吧?”

護士臉一沉,說道:“沒空!”然後將針頭用力一戳,熊力吃不住疼,叫了一聲。

“對不起,你忍一忍。”她捏著針管讓針頭在他肌肉裏來回戳動了幾次,這才找到了血管。

“你他媽的會不會打針?”熊力吼道。

“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的。”小護士非常客氣。

“我投訴你!”

這時候,兩個警察笑嗬嗬走了進來:“熊隊長好大的火氣啊。”

“警察同誌,你們來了,你們來了就好,”熊力說道,“那個齊江海暴力抗法,砍死我們兩個兄弟啊。”

“暴力抗法?誰在執法?”

“我們啊,我們在執法呀!”熊力嚷道,“讓他趕快搬,他就是不搬,我們不就去執法了嘛!”

猛子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熊力的胳膊,熊力“嗷”的一聲大叫,原來猛子拍的正是他受傷的胳膊,上麵還纏著繃帶呢!猛子立即住手:“哎喲,對不住,對不住。我們是刑偵大隊的,這位是我們蘇隊長。知道為什麽找你嗎?”

“因為我們遭遇暴力抗法了呀。”

“真是笑話,你執的是哪門子法?”猛子問道,“15號晚上你去丁莊招待所也是執法嗎?”

“這……什麽丁莊招待所?”

“你不知道招待所大門口有監控錄像嗎?”

“嘿嘿嘿,警官怎麽問起這事了?”

“我們就是為這事來的,”猛子問道,“說吧,誰派你們去的?”

“也沒有誰,就是我們自己去的。”

猛子哈哈大笑起來,手又放到了熊力的右臂上,親切地握著,說道:“熊力,你是不是閑得蛋疼啊?大半夜地跑到招待所去打人。”

熊力疼得冷汗直冒,說道:“你……你……這是刑訊逼供。”

“哎喲,對不起,”猛子連忙將手縮回來,“我忘記你受傷了。”

蘇鏡冷冷一笑:“你也知道刑訊逼供?要不等你傷好了,請你到看守所問話?你是想躲貓貓,還是想喝開水,或者是做噩夢?”

“我……我……”熊力囁嚅道,“我們就是去招待所跟那幾個工人談判,誰知道沒談成,然後雙方就大打出手。”

猛子又笑了,手再次抬起來,準備去握熊力的胳膊,熊力見狀連忙喊道:“別,別,我說我說,我們就是去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別再鬧事了。”

“誰讓你們去的?”

“這個……這個……哎,別,別……是老板讓我們去的。”

“哪個老板?”

“雷老板。”

“說全名!”

“雷天橫。”

“他讓你們怎麽教訓他們?”

“就是打他們一頓,給他們點錢,讓他們見好就收,別再纏夾不清。”

“徐虎呢?”

“哪個徐虎?”

“就是被你們打死的那個。”

“啊,死人了?那不是我打的,我隻是帶人進去,我沒動手。”

“那是誰動的手?”

“郭昌鵬,對,就是他動的手,他死了,剛死,被齊江海砍死了。”

“他在哪兒動的手?”

“就是在屋裏啊。”

“他用的是什麽凶器?”

“沒用凶器,就是拳打腳踢,沒用凶器。”

猛子的手又抬了起來,熊力嚇得大叫:“別,別,真的沒用凶器啊。”猛子笑了笑,還是將手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右臂上,還親熱地捏了捏,最後說道:“謝謝熊隊長合作,我們後會有期。”

離開醫院,猛子沉吟道:“看來徐虎不是他們殺的。”

“對,應該另有其人。”

丁莊招待所的監控錄像顯示,在熊力一夥人闖進招待所之前二十分鍾,徐虎就離開了招待所,一出門就往左走了,而熊力是從右麵進來的,打完人之後,也是原路返回。

“會不會是雷天橫另外派人做的呢?”猛子問道。

“有這可能,”蘇鏡說道,“他故意派一撥人去打人引開注意,然後另外派人去殺死徐虎。他可能給徐虎九千八百塊錢想收買他,但是徐虎不答應,於是……”

“不對!”猛子說道,“那些錢是在徐虎身上發現的,如果他不答應,凶手應該把錢拿走才對。而且,凶手是怎麽跟徐虎聯係的呢?徐虎的通話記錄裏,沒有這樣一個人的電話啊。”

“看來,隻好跟雷天橫當麵談談了。”

3.媒體終於曝光了

雷天橫很生氣,當蘇鏡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拍著桌子大罵:“別給你臉不要臉,不知死活的東西。”被他罵的,是坐在他對麵、跟他談判的塵肺工人。

雷天橫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市委書記劉天豪給他打來了電話,要求他必須妥善處理此事,該賠償的要立即賠償。

劉天豪之所以做出如此明確的表態,僅僅是因為新聞竟然播出了!

記者們都知道,新聞就是一場賽跑,要和時間賽跑,要和同行賽跑,要和禁令賽跑。順寧塵肺工人維權的新聞是在上海電視台播出的。當年互聯網初興之時,很多人擔憂報紙要滅亡了,電視也要滅亡了。可是十幾年過去了,報紙電視非但沒有滅亡,相反借助網絡的力量,影響力大大增加了。同樣的一條新聞如果是在十幾年前播出,可能隻會影響到上海本地受眾,可是現在不同了,新聞播出之後,施喆便把視頻上傳到網絡,並利用微博迅速傳播,一時間輿論沸騰。

中國人常講“欺上瞞下”,這是一個並列動詞詞組,本無輕重之分,不過對於某些官員來說,“欺上”比“瞞下”更重要,因為“下”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上”卻可以決定你的仕途、升遷、榮辱。所以,當施喆的報道在互聯網上呈燎原之勢後,順寧領導緊張了,照這樣下去,上麵很快就會知道順寧出事了。其實,被上麵知道下麵出事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這同時意味著你沒有能力捂好蓋子不捅婁子,這才是最要命的。

事已至此,再堵漏已經堵不住了,順寧市委書記劉天豪盯著電腦屏幕看了半天,終於拿起了電話。

“喂,我是劉天豪。”

“哎喲,劉書記,你好。”

“網上的新聞你都看到了吧?”

“還沒看,聽說了。”

“你派人去打工人了?”

“不是,不是我。”

“雷老板,你可不要給我添麻煩啊。”

“劉書記,這是哪裏話,我怎麽會給您添麻煩呢?”

“現在輿論影響很不好,我們要本著對人民群眾認真負責的態度妥善處理此事,該補償的補償。”

“哎呀,劉書記,他們又沒跟我簽勞動合同,怎麽證明他們是在我這兒得病的呢?”

“雷老板,你現在都是慈善家了,別省這點小錢。”

“那是好幾百萬啊,而且後續治療我管不管?隻要一開這口子,每個人我都得管他們一輩子。”

“這樣,讓勞動部門出麵,你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一次性解決這事。不就是幾個農民嗎?給點錢就打發了。北京給他們的一次性待遇也就十七萬嘛!我們這小地方,根本用不著那麽多。”

“好,我一切聽劉書記的吩咐。”

放下電話,雷天橫氣地直罵:“丟車保帥,媽的!”能說出這種話,證明他還很清醒,知道自己是什麽貨色。他放眼看看窗外,一百多號人橫七豎八,或坐或躺在大門外,招魂幡在風中烈烈地響,白底黑字的標語觸目驚心,無非是一些詛咒謾罵的話。本來這些工人隻是委托了八個代表來討說法,可是人都被打了,其中一個還被打死了,於是呼啦啦全來了。

雷天橫拿起電話要找熊力,又想起熊力還躺在醫院裏呢,不禁又罵了一句:“王八蛋!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找死,活該!”

他叫來一個保安,讓他把為首的幾個工人帶到辦公室,保安吼了一聲:“好!”氣勢洶洶地往外走。

“你那麽大聲幹什麽?”雷天橫心情很是暴躁,“讓你把他們請到會議室,不是抓到會議室,態度要好一點兒。”

“好。”這次的聲音溫柔了很多。

保安剛走,電話又響了起來,這次是王乃春市長打來的。

“雷老板,聽說工人又去你公司了?”

“是,在樓下呢。”

“好好安撫一下,該賠償的要賠償,穩定壓倒一切嘛,這樣鬧下去也不是辦法,你說是吧?”

“是,王市長,我正準備跟他們談呢,”雷天橫說道,“隻是這事勞動部門最好出個麵,幫我們協調解決一下。”

“勞動部門是應該出麵,”王乃春說道,“不但勞動部門,監察部門、衛生部門、職業病防治院的負責人都應該到場,企業有困難,政府責無旁貸嘛!我立即打電話叫他們去你公司。”

“謝謝王市長關心。”

放下電話,雷天橫重重敲了一下桌子,震得茶杯蓋叮叮咣咣地響。保安走了進來,說七個維權代表都請進會議室了。雷天橫乜斜著眼睛打量著他,問道:“今天淩晨,你有沒有跟熊力去拆人家房子?”

“去了,跑得快,沒砍到我。”

“你小子命大。”

“是,”保安嘿嘿笑,得到領導關心,他如沐春風,“我今天是吉星高照。”

“你嫌我給你的工資低是不是?”

“啊?不是,不是,朋友幫忙,不好意思不去。”

“不是就好,”雷天橫又吩咐道,“你去告訴那幾個人,過一會兒市裏各個部門的負責人都會過來協調解決,你讓他們耐心等會兒。”

幾個塵肺工人鼻青臉腫,聽保安說政府的人也要來,他們立即嘰嘰喳喳地議論開了,大夥都覺得有希望了,唯獨劉暉依然悲觀,他鼻子一哼,說道:“他們穿的是一條腿的褲子,你能指望他們站在我們這邊?”眾人頓時又沉默了,徐虎遇害後,劉暉成了他們的主心骨,現在連主心骨都這麽悲觀了,其他人更是感到前途渺茫。

大概坐了一個小時,走廊外傳來一陣寒暄聲,七八個人走了進來,雷天橫一一做了介紹,是勞動、監察、衛生、職業病防治院等各個部門的相關處長、科長,介紹完之後,雷天橫說道:“讓各位久等了,這兩天我們一直在研究這事,你們為毒龍坡煤礦的發展付出了辛苦的勞動,這一點我是不會忘記的。現在,大家的身體得了一點小病……”

劉暉立即打斷了他:“雷總,我們可不是小病啊。”

“對對對,不是小病,”雷天橫依然春風滿麵,“現在,大家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

劉暉說道:“先給我們倒杯水,坐了半天連口水都沒喝上。”

雷天橫立即對公司一人喝道:“你怎麽搞的?趕緊倒水。”趁著倒水的工夫,雷天橫又說道:“各位有什麽意見,今天盡管提出來。”

劉暉說道:“雷總不是研究過了嗎?還是雷總先說吧。”

雷天橫幹笑幾聲,看了看各個政府部門的負責人,這才說道:“我們公司開了幾次會,最後決定向每個人一次性賠償十五萬元。”話說完之後,會議室裏安靜了很久,沒有一個人說話。雷天橫看看七個工人,他們一個個喜怒不形於色,讓人很是捉摸不透。他隻好轉頭向勞動部門的處長求救:“王處長,您看這個方案怎麽樣?”

王處長壓根就不想來開這個會,但是局裏給他派了任務,他又不得不來。他就想點個卯得了,誰知道被雷天橫點了將,心中惱怒卻不便發作,說道:“這事還是看各位工人代表答不答應,隻要雙方達成諒解,我們勞動局是百分百支持的。”

雷天橫心中直罵這個老狐狸,恨不得把之前送給他的全摳出來,他轉向幾位工人,笑了笑說道:“幾位兄弟有什麽意見?”

劉暉說道:“雷總知道塵肺治療一年要花多少錢嗎?一年就是好幾萬!你這十五萬兩三年就花完了。兩三年之後,我們怎麽辦?”

雷天橫忍住怒氣,說道:“北京也就是十七萬,咱們順寧比不過北京,十五萬已經夠多了。”

劉暉說道:“雷總要說北京,我就跟你說北京。那是河北兩百多村民到北京市房山區的小煤窯打工,他們很多人患上了塵肺病,這事直到2010年才被媒體曝光,其中一些人領取了一次性傷殘補助十七萬。但是,還有一些人是選擇了按月支付的。”

雷天橫最怕的就是按月支付,那簡直就是填不滿的無底洞,他幹咳幾聲,嗬嗬地笑了:“這位老兄貴姓啊?”

“免貴姓劉。”

“劉小哥,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雷天橫說道,“北京那些工人是參加了工傷保險的,後來的賠償也是當地社會保險基金管理中心支付的。你們參加工傷保險了嗎?你們連勞動合同都沒簽。”

劉暉氣憤地直咳嗽:“沒簽勞動合同,不能代表我們沒在你這兒幹過,雷總說這話,難道是想耍賴了嗎?”

社保局的劉處長說道:“我來插句話。賠償是一次性支付還是按月支付,也是有規定的。我們要根據塵肺一到三期不同的嚴重程度,劃分不同的傷殘等級,再按照國家的相關標準支付賠償。隻有一到四級的傷殘才能選擇按月支付還是一次性賠償,而五級以上都隻能一次性賠償。所以,到底該怎麽賠,還需要職業病防治院配合,先定了傷殘等級之後再來談賠償的事。”

劉暉說道:“那是不是說,隻要超過五級,我們都可以選擇按月支付?”

“原則上是這樣。”

雷天橫卻叫道:“這個我不同意,我隻能一次性賠償。”

劉暉說道:“那我們就跟你耗到底。”

劉處長說道:“大家都別上火,我們能坐下來談,就要求同存異。不管將來選擇什麽賠償方式,各位都應該把傷殘等級定了再說。我的意思是,你們明天就去職業病防治院做檢查,你們看怎麽樣?”

劉暉說道:“做檢查的錢誰出?”

劉處長問道:“孟主任,你看呢?”

職業病防治院的孟主任情知劉處長這話就是想讓院方出錢,但是他裝作不知道,打個哈哈說道:“這我哪兒知道。這得問雷總吧?哈哈。”

雷天橫臉色越來越黑:“這我也不知道,應該誰檢查誰出錢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各個部門的人都隻能麵麵相覷了,因為他們都不是一把手,都不能拍板,事情隻能僵在這兒了。勞動局的王處長說道:“既然談不下去,我們不如先散了吧,下次再談。”

幾個工人頓時吵鬧起來,他們知道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劉暉卻是不緊不慢地說道:“散了就散了吧,請雷總把門外我們村那些工人都叫進來,我們以後就在這會議室裏吃喝拉撒睡了。”

雷天橫終於忍不住,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喝道:“別給你臉不要臉,不知死活的東西!”

話剛說完,一個爽朗的笑聲從門外傳進來,笑聲剛落,人已經進了會議室,那是一個警察,穿著筆挺的警服,精神氣十足。他也不跟眾人打招呼,徑直說道:“不知死活,說得好!”他指著幾個維權工人,繼續說道:“就你們幾個人,雷總捏死你們就像捏死一個螞蟻。”

劉暉等人氣憤地盯著他,感到天地之大竟沒一個好人了,昨天此人還找過他們,他們還以為遇到了青天大老爺呢,誰知竟也是蛇鼠一窩。他們無法想象,一個人民警察竟能說出這種話來。隻見那位人民警察拍了拍雷天橫的肩膀,繼續說道:“前天晚上,徐虎不就被捏死了嗎?”

劉暉終於忍不住了:“你還是警察嗎,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你不懲戒殺人凶手,竟然還幫他說話。”

那人說道:“我是啊,我就是警察。我是刑偵大隊的蘇鏡。”

雷天橫站起來,笑嗬嗬地伸出手:“久仰大名啊,蘇隊長。”

蘇鏡看了看他的手,卻沒伸出手,雷天橫尷尬地把手收了回去。劉暉等人看到了這一幕,又覺得蘇鏡並非跟雷天橫沆瀣一氣。

蘇鏡笑道:“我在門口聽各位說了很久,本來呢,這事跟我沒什麽關係,但是一個叫徐虎的維權代表被人殺了,這事就跟我有關了。”

幾個政府部門的處長、科長聽了,一個個驚歎一聲,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

雷天橫說道:“聽蘇隊長的意思,你懷疑我?”

“當然了!我不懷疑你來找你幹什麽,你以為我閑得蛋疼啊?”

有人禁不住笑了,更多人的臉卻是緊繃著。蘇鏡轉向劉暉等人說道:“我聽了半天,你們還有一件事情沒說,你們頭上的傷是哪兒來的?”

劉暉說道:“他派人打的。”

“對啊,這也要賠償。”

雷天橫不陰不陽地說道:“蘇隊長,你說這話要講證據,否則我告你誹謗。”

“好啊好啊,我等著你告我,”蘇鏡說道,“你可不要像娛樂圈的明星一樣,天天喊著被誹謗了卻不上訴。告訴你吧雷天橫,你雇凶傷人的事,熊力已經招了。”

“熊力?不可能!我沒雇他打人。”

“你是派他打人的,性質一樣,”蘇鏡說道,“我今天不是跟你來扯淡的,我是來拘留你的。”他招招手,喊道:“進來,帶走。”

猛子趾高氣揚地走進會議室,雷天橫喊道:“等等,我要給劉書記、王市長打電話。”

蘇鏡笑道:“省省吧。帶走!”

4.打傷了不就是賠點錢嗎?

雷天橫氣定神閑地坐在審訊室裏,房間裏空****的,四壁泛著陰冷的光,就連唯一的桌子都是鋼製的,敲上去砰砰直響,看著牆壁上的鏡子,他知道鏡子後麵就是蘇鏡等人,他毫不畏懼地盯著鏡子看,並露出了輕蔑的笑容。

一個絕對安靜的房間可以摧毀一個人的意誌。蘇鏡並不著急,他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雷天橫崩潰的那一刻,他曾用同樣的方法破獲了一宗十幾年前的殺人案,這次他相信依然可以成功。

可是他錯了,因為此刻關在審訊室裏的不是籍籍無名的小人物,而是身家過億的企業家、慈善家雷天橫!

侯國安侯局長打來了電話。

“聽說你把雷天橫抓了?”

“是啊,他雇凶傷人。”

“這事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動靜弄那麽大,他是順寧首善,正在興建文廟,你知道嗎?”

“首善”這詞特別火,先是有了個“全國首善”,接著各地冒出不少當地首善來。蘇鏡對“首善”一直很反感,聽到侯局長搬出了雷天橫頭上的“首善”光環,他不禁大倒胃口,語氣不由得強硬了一些,他說道:“那也不能雇凶傷人啊。”

“你有證據嗎?”

“有,”蘇鏡說道,“他的保安已經招了。”

“那是孤證,不能算。”

蘇鏡的脾氣來了,直愣愣地說道:“侯局長,你有什麽苦衷最好直說,別拐彎抹角的。是不是市裏打電話來了?”

“劉書記、王市長先後給我打電話要我放人。”電話那頭,侯局長的聲音很是無奈。

“操!王八蛋。”

“王九蛋也沒用。”

“我覺得憋屈!”

“那你就給我憋著,”侯國安說道,“你還要替那些工人想想,我聽說雷天橫今天剛答應賠償他們,你現在把他一抓,誰來負責賠償啊?”

“公司還在嘛,煤礦還在嘛!”

“你就別跟我強了,這事強也沒用。”

“他……他還可能殺人了呢。”

“殺人?那你更沒證據了!蘇鏡,辦案,也是要講政治的!”

“證據大還是政治大?”

“你少來這一套!”侯國安說道,“給你點好顏色,你就蹬鼻子上臉了!”

掛了電話,蘇鏡氣鼓鼓地看了看猛子,猛子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憤憤不平地問道:“頭兒,怎麽了?”

“媽的,王八蛋!”

“要不要我先去收拾他一頓?我無所謂,大不了老子不幹了!”

“行了,別說氣話了!”

蘇鏡走進審訊室,雷天橫一見,立即笑了:“蘇隊長麵色不善啊,跟誰生氣呢?”

蘇鏡兩眼冒火,恨不得將他暴打一頓,他默然坐到雷天橫對麵,將一遝照片甩到他麵前,問道:“這人認識吧?”

那是幾張徐虎遇害的照片,雷天橫看了看,說道:“可憐可憐,這是帶頭鬧事那人嘛!”

“前天晚上,你派熊力毆打工人,然後他死了。”

“哦。”

“那天晚上,你在哪裏?”

雷天橫笑道:“真是笑話,你以為我會去殺一個工人?”

“少廢話,快說。”

“哼哼,我在跟劉書記、王市長吃飯,你可以找他們問一下。”

“熊力他們是你派去的吧?”

“好像有這麽回事。”

“你派他們幹什麽?”

“打人啊,你不是都知道了嗎?”雷天橫說道,“那些人不打一頓,我心頭這口惡氣出不去,打傷了不就是賠點錢嗎?”

“你真以為那麽簡單?雇凶傷人是要按照故意傷害罪追究刑事責任的,輕傷三年重傷十年。”

“哈哈哈,”雷天橫說道,“你這是虛張聲勢,你覺得你有本事把我關進去嗎?我懷疑你已經接到侯國安電話了吧?老兄,你拿我沒轍,還是去辦點正事吧!”

蘇鏡氣得麵色漲紅,跳起來隔著桌子一把揪住雷天橫的衣領,用力一提將他拉到桌子上,惡狠狠地說道:“雷天橫,你不要太囂張。”

雷天橫喘不過氣,但是臉上依然帶著笑容:“咳……咳……你……咳……被我說中……咳……氣急敗壞了……”

猛子在一邊摩拳擦掌,氣得想把他腦袋扭下來。就在這時候,套子查案歸來,看到了這一幕,立即闖了進來,喊了一嗓子:“猛子,你還愣著幹什麽?”

套子去拉蘇鏡,猛子當然去拉雷天橫了;套子溫柔一些,猛子當然很粗暴了,他一隻虎手鉗住了雷天橫的脖子,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將他拽了出來,然後順勢丟到了凳子上。

雷天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梳理一下頭發,嘿嘿笑道:“蘇隊長,我可以走了吧?”

他真的可以走了,而且走得風風光光。一輛加長版林肯耀武揚威地開到公安局門口,後麵還跟著五輛寶馬護航,雷天橫步履輕盈地踱出大院,還不忘回頭向辦公大樓招招手,似乎他知道蘇鏡正透過玻璃窗戶看著他。

蘇鏡感到很絕望,他第一次有了力不從心的感覺,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間,是下午四點十六分。此時,很少有人知道,一個年輕的媽媽剛剛發了一條短短的微博,隻有十七個字,而這僅有的十七個字,幾天後將感動全國。此時,蘇鏡更不會知道,發微博的年輕媽媽將會和一個重大嫌疑人坐上同一輛動車。

從今天起,勤寫微博,以後對伊伊有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