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和芣苢都有些惱火,因知輕重,所以一路隱忍不發。此刻外頭陰風仄仄,三人鬥篷上的風毛都被吹得散亂,卻沒人客氣一句“先進門等著”之類的話,小半刻鍾時間過了,才有個身穿蔥綠菱花襖子、蟹殼青色月華裙的丫頭匆匆跑出來,因出門時恰好風大了些,竟縮了肩膀又折回去加了一件鬥篷,再回來時方打著寒顫說:“奴婢藤花,見過小姐,見過二位姐姐。”雲卿隻點了個頭,蒹葭和芣苢遵照禮數回了禮。隻聽那藤花說:“很是不巧了,雲姨娘今兒陪太太去佛堂,恐好大一會兒回不來呢。咱們少爺去茶莊了,裏頭幾位姐姐或去找別的房裏的姐姐們玩去了,或看無事就告了假回家去了,裏頭竟沒個人配得上出來招待小姐和二位姐姐的。小姐你看……”

“姑娘何必客氣了,本就是我們來的匆忙,是我們失了禮數,”雲卿平靜地說,“既然姑娘們都不得空,我們自不便打擾了。隻是當日從我們家園子過來陪我姑姑的那紫蘇姐姐,如今我既然來了,倒沒有不問候她一聲的道理。煩請姑娘帶我們去。”

藤花這才抬起頭,略看了雲卿幾眼,忽了悟一般忙不迭點頭說:“是是是,自然是應該的。隻是姐姐們倒不在咱們萍鄉院,在後頭的即墨齋呢,小姐不妨先去裏頭歇歇腳喝杯熱茶,我這就去請姐姐們來。”

雲卿自點頭說:“有勞。”

進了門,竟然真沒幾個丫頭在。聽那藤花的意思,她在這房裏多半隻是個三等小丫頭,而雲卿看那端果子倒茶的三兩個,倒沒一個看著比藤花身份高。其中一個倒茶時竟然倒滿滿的快溢出來,又手生,顯見是新來的。雲卿冷眼看罷,方笑說:“有勞了。不知這位姐姐如何稱呼?”

那丫鬟見旁人倒的茶與自己的不同便先慌了,漲紅了臉說:“回小姐話,叫果兒……”

雲卿便笑:“果兒?倒是巧了,我姑姑的那幾個陪嫁丫鬟裏正巧有個叫白果的,家裏姐姐們也叫她一聲果兒。如今你們在一個房裏,又叫一個名兒,真是想想就熱鬧。”

那果兒見並不細究茶水的事,便羞澀笑了,說:“不瞞小姐說,我是新來的,還沒有福分見見那一位果兒姐姐呢。”

雲卿神色平靜,笑意溫柔,說:“顯見是我們那果兒失禮了,瞧姑娘這樣子也來不是一兩天了,她既來得早,竟也不幫襯些你。隻可惜如今陪給了蔣家,我倒打不得罵不得了,否則該好好教她一教才是。”

那果兒聽不出輕重,忙說:“不是的,怎能怪那一位果兒姐姐。我來這裏三天,還沒有見過雲姨娘的陪嫁姐姐們,故而說不認得。”

見雲卿的笑僵在臉上,蒹葭便接了話茬兒笑問說:“我就說蔣家家大業大,咱們精挑細選的恐怕也不如人家的呢。如今隻怕分了更伶俐的伺候雲姨娘,還用得著咱們那笨手笨腳的果兒麽?”

那果然見蒹葭親和,稍稍鬆一口氣,小聲說:“姐姐這話說的,豈不是打咱們的臉麽?我雖是新來的,卻知我們少爺最最寬厚,每日房裏的灑掃布置都不甚在意,又常常賞錢賜物的,所以房裏的姐姐們都慣得不成樣子呢。如今雖進了姨娘,但少爺也改了性兒,每天去茶莊應卯,不過申時是不會回來的。因那紫蘇姐姐暫住在即墨齋,所以雲姨娘常常過去找她坐一坐,後來太太說如此不成體統,所以現在雲姨娘倒也不去即墨齋坐了,每天除晨昏定省之外多半陪太太在佛堂守著。咱們房裏沒事,雲姨娘那裏又沒事,想必小姐說那果兒姐姐也就不太出來走動了,到底是跟伶俐粗笨無關的。”

蒹葭自不便再接話,向雲卿看去,隻見她噙著一絲笑,眼睛卻半耷著,目光盯著身前二尺遠的地上,像要用目光把那塊紅底兒白花波斯羊絨毯給凍結成冰,屋裏靜了半晌,方聽雲卿點頭笑說:“蔣少爺能轉了性子規規矩矩做生意,這是好事,我姑姑一個姨娘能服侍在蔣太太左右,自然也是大幸。”

末了,各自無話。外頭紫蘇、紫苑、紫英、白果、白前五人魚貫進來,一見雲卿都是跪地磕頭,雲卿一看,她們五人隻紫蘇略略好一些,其他四人穿得倒足夠厚實,但仿佛都凍得不輕,最小的那白前丫頭手上烏青,怕是要害瘡了。蒹葭和芣苢本受邀入了座,如今連忙起來幫忙扶起她們,隻聽雲卿說:“紫蘇倒還使得,隻是你們四人如今已是蔣家的人,卻與我行這樣大的禮,傳到蔣少爺耳朵裏該說我不知禮數,故意拿捏你們了。快起了吧。”

話一出口,紫苑紫英聽得是刻意生分的,都垂手不說話。白果和白前也跟著站在一旁,眼裏卻蓄了淚,雲卿隻覺自己渾身冰涼,手腕子又生疼生疼,半晌方擠出幾個字:“多謝你們了!”言便起身,欠身深深福了個禮。

因藤花等人還在,雲卿自不便多說,隻對紫蘇說:“你如今是在人家家裏暫住,雖旁人行以待客之禮,但你需得謹慎自持,萬不可給人家添了麻煩。”

紫蘇自然應下,雲卿略略看過幾人,徑自點頭說:“見一回也就罷了。你們該做什麽做什麽去吧,我們先行告辭了。”

紫苑紫英等人一肚子話說不出口,隻得連連行禮。藤花忙說:“我送小姐。小姐請。”雲卿聞言略頓,回頭又笑說:“藤花姑娘方才已跑去請她們來,現下若是再挨冷受凍地送我,可叫我過意不去了。況且房裏如今沒有主事的人,藤花姑娘若不在,萬一其他房裏有誰過來,可叫誰招呼呢。找個小丫頭子帶我們出去,不致迷了路就是了。”

藤花自然也懶得出去,又聽雲卿說得合理,如此行事也挑不出錯兒來,便隨口指了站在最前頭的果兒。

“你們太太的佛堂在哪兒?”走了沒幾步雲卿便問,“總歸是來一趟,想要見見我姑姑呢。你放心,你隻帶路,到時候我遠遠兒看一眼就是了。”

見那果兒有幾分猶疑,蒹葭便柔聲勸說:“你便幫我們一把吧。總歸我們是客,便是誰發現也都要賣嵐園一個麵子,決計不會計較的。”說著又偷偷塞了一吊錢給她,那果兒猶疑半晌,怯怯答應了,說:“算了,就當我新來的迷了路,繞遠一些也很尋常。”因帶著她們三人繞過一大簇夾竹桃,又走過一片嶙峋石林,往東南角偏僻處去了。

那佛堂坐落在一片桂花林中,林子大,又空曠,顯得冷風尤其凜冽,擦得人臉頰生疼。遠遠隻看見林中紅牆碧瓦、琉璃脊獸,飛簷挑角、鬥拱雄巨,十分威武華麗。雲卿素知蔣家奢靡,今兒見佛堂亦修得如此輝煌,方知奢靡到了什麽地步。再往前走,芣苢才低低驚叫一聲,被蒹葭眼明手快捂住了嘴。

雲卿倒也看見了,是雲湄。

雲湄穿一件單薄的藕色縐紗褙子,裏頭是素白月華裙,紫色雲紋長簪在腦後鬆鬆綰一個髻,雪青色宮絛係著一塊紫玉佩壓裙,此刻正站在大門內院子裏頭手持一卷書不急不緩念著:“……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與熱渴者,作清冷水;與饑乏者,作諸甘果……攝事係心,如觀妙色……”兩旁站著白芍和巧綠,因背對著她們所以看不見神色,隻能看到深深壓低的頭和被風繚亂的發。

裏頭佛堂內,蔣家太太正跪坐在正中央厚蒲團上掐著烏木佛珠閉目養神,另一邊則是蔣家大小姐蔣婉,在一架鋪著斑紋虎皮的躺椅上晃著腳,一雙紅段子繡鞋看起來分外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