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太太之事,”雲卿率先開口道,“我知你心急,但你卻該知此事與我無關。你與我也算交過手,彼此都知對方深淺。你當明白當日蔣太太摔下樓梯一事你們蔣家怪罪於我不過是說辭,因為倘若果真是我來做,是不會做得這樣蠢,這樣漏洞百出,這樣留盡把柄的,我哪裏會有那麽傻呢,對吧?”

蔣婉冷哼一聲,嬌媚地伸手輕點了一下額角,竟未反駁。

雲卿便抿了一口茶,起身說:“至於今次來,乃是我……我姑姑的相公,你蔣婉的胞弟,新做了一味名‘碧波流嵐’的茶如今正在全馥芬賣著。涼大爺的意思,開門大吉,我當以慕家之名登門賀喜,我既前去,自然也就買了些子茶回來,各房送一些,這二兩,是給你的。”

雲卿放下一個紫紅色絲絨盒子,打開之後便見一個精致的七彩琉璃大肚淺口罐,裏頭鬆鬆散散放著一點茶葉。荷枝接過去給蔣婉瞧,便見蔣婉摸起那琉璃罐子,卻也不打開,隻是放在鼻下輕嗅一口,她半闔著眼,長長的睫毛如小扇子忽扇在白瓷般淨白的臉上,笑意忽如稚童。

雲卿便拿起另一隻普通竹筒笑著奉上:“至於這個茶,因近日裏香岩寺香客也好,四族婆子丫鬟處也好,坊間書生屠戶也好,處處皆言其妙。所以順便送來,送給……荷枝,和房裏其他姐姐吧。”

話是說得流暢,放下竹筒的手卻有幾分小心翼翼。秋蓉暗暗和她相視一眼,彼此都略顯謹慎。此時蔣婉已打開琉璃罐子,分外熟稔地捏了兩片茶葉聞一聞,然後直接將幹茶葉片子放在舌尖品味。茶葉蔣家,蔣家茶葉,雲卿知道隻要蔣婉打開竹筒,不需過分仔細辨別都會知道這兩樣茶根本就是同一味。

若說賭,不過賭她比想象中更為傲慢罷了。

蔣婉品過茶葉,自有荷枝在旁托起一方藕荷色真絲大方帕伺候著,蔣婉遂將茶葉吐在絲帕上,至於在她眼裏蔣寬這茶是好是壞,從麵上根本看不出來。這一幕令雲卿眉頭有瞬間的輕蹙。

下一刻,蔣婉漱罷口,果真不緊不慢從荷枝手上接過那竹筒,雲卿一顆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蔣婉出自茶葉蔣家,品茶鑒茶上必比旁人更出色,雲卿不敢小覷。哪知這蔣婉打開竹筒,輕嗅一口,然後嬌媚一笑道:“到底是成王敗寇,連妹妹這樣有正妻之德的人,也開始拿這種低賤的東西糊弄姐姐了。”說罷手一鬆,整罐子茶即刻就撒了一地。

蔣婉素來看輕於她,這種姐姐妹妹的稱呼聽起來便顯得有些怪異。然而雲卿顧不得計較這些,隻一心想著,糟了,如此一來,這竹筒中茶味當散得更厲害了。

“我以為蔣家以茶發跡,那至少在蔣家人眼中,茶是不分貴賤的,”雲卿兀自鎮定道,“這茶雖不是上等人在喝,但未必就不是上等茶。到底是我與涼大爺一番心意,姐姐不喝大可以留著待客或送人,哪怕賞了下人也是好的,又何須如此呢?”

蔣婉卻哼笑一聲,漫不經心看過散落一地的茶葉,意有所指地道:“即便是真心實意,捧出去的時候也會知道不一定會被認真對待。何況一點子茶呢?妹妹替姐姐想得周到,可是抱歉,姐姐我的客與我房裏人,都不會沾染這等低賤俗物的。”

雲卿立刻大為放心,由不得就笑了,於是邊整理裙擺邊輕聲道:“言下之意,如我這般喝了這低賤之茶的,也算不得姐姐的客了?”

蔣婉笑意更加輕蔑,卻繼續把玩著琉璃罐子,一時不言。雲卿知趣,笑對秋蓉道:“那也罷了,我也沒趣兒故意來討人嫌。隻是素不往來的,今次好容易來一趟,還害姐姐打翻了茶葉,弄得一地到處都是。若是姐姐喜歡的倒罷了,偏生姐姐又瞧不上眼,這可真是罪過了。”

蔣婉嬌嬌悄悄撫了一把發間玉搔頭,渾不在意似的說:“瞧不上眼的多了去了,倒是可惜不是個個都能扔到地上,踩到腳底下去的。不過呢今次不能,未必明兒就不能,明兒不能,未必此生就不能,說到底,來日方長,往後的事又有誰知道呢?”

雲卿緊盯著蔣婉看了半晌,忽綻出一個笑,定定說:“姐姐所言極是。妹妹告辭。”

翌日,雲卿聽從慕垂涼吩咐沒有出門,一早去向老爺子和老太太、太太請安之後,就效仿慕垂涼,尋一躺椅安心在院子裏曬太陽。然而到底不如他來得熟慣,才假意悠閑一會兒,便又忍不住說起茶莊之事來,也就順道將昨兒夜訪蔣婉一事一五一十說了。彼時慕垂涼一襲厚重錦緞白衣,在陽光下泛起柔和的啞光銀,領口有四指寬,用極細的銀絲密密匝匝繡了喜鵲登梅,陽光一照明晃晃得耀眼,他含糊不清道:“嗯。”算是知道了。

如今的蔣婉與往日裏相較,分明是更冷靜了些。雖驕橫狂傲一如往日,但她最大的缺點衝動,如今已不如當初那麽明顯。若當日的雲卿遇到今次的蔣婉,恐蘇記大火一事蔣婉禁足一事,就不會發生了。

如此想著,不免漸漸陷入深思。蔣婉若出,慕宅之內恐要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二太太本就不喜雲卿阮氏,若蔣婉有心拉攏,她未必不會偏幫蔣婉一把,畢竟蔣婉無子,也素不稀罕慕家財富地位,圖的就是個樂子,原本就是最上等的同伴人選;孔繡珠雖如今站在她這邊,但她為人怯懦,若有蔣婉和二太太一起施壓,也保不齊會做出什麽事兒來;三姑奶奶慕九姒寄人籬下,原本就是個牆頭草,也是隱患。

這般想著,未免覺得憂心忡忡,歇也歇不安心了。身旁慕垂涼倒是安心曬太陽,自被禁足之後,恰逢四五月天朗氣清,他幾乎每日裏不是賞花鬥鳥便是曬太陽,一日一日倒也不愁,反而越加悠哉。雲卿這般想著,不免偏頭去看他,便見陽光在他麵龐上鍍了一層金,舒眉朗目,沉靜俊美,天人之姿。

雲卿心頭陡然一動,那一幕像是就此刻在心裏了,睜眼閉眼都是他。卻被慕垂涼察覺,輕聲嘲笑說:“看不夠不要緊,明兒也可看,後天也可看,天天看都可以。”

雲卿臉一紅,坐起來在躺椅旁小幾上隨手抄了一個蘋果,又摸了小刀低頭認真削起來,嘴上卻欲蓋彌彰嗔道:“誰看你來著!”

慕垂涼低低笑了,聲音溫暖醇厚,十分好聽,他側了身,略探起一些,在雲卿耳畔低聲嘟噥了一句,雲卿吃吃笑著嗔罵了他,遂將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喂他吃,才喂了兩口,近處習字的娃兒們直勾勾看著不務正業的二人,雲卿臉一紅,喂了一半的手便要往回縮,慕垂涼麵上灑滿金色陽光,分明閉著眼,卻及時捉住她的手,將那一小塊蘋果塞進自己嘴裏津津有味地嚼著。

兩個娃兒眼睛都直了。雲卿暗掐他一把,低喝道:“鬧什麽?我就說不喂,你分明是故意。”

慕垂涼咽盡了,卻握著她的手不放,聽她此言便道:“他們愛看就看,就得讓他們知道你在我這裏的分量。省得跟別的沒眼力勁兒的一樣,連個主次都分不清楚。”

雲卿仍是羞著,抽了手嗔怪兩句,也就罷了。慕垂涼在搖椅上晃了一會兒子,卻道:“說起孩子,你曉不曉得老二那裏想娶二房的事?”

“聽說了,”雲卿歎道,“不過借口罷了。洪氏是嫌她這兒媳性子太弱了些,恐日後她們二房吃虧。”

“這是心知肚明的事兒,可明麵兒上的理由,卻是直指孔氏不能生。”

雲卿略一愣,道:“她生了三姐兒,那個叫昕和的小三姑娘。”

慕垂涼低低笑了,並未作答。雲卿慢慢放下蘋果,她雖替孔繡珠辯解,卻也知道這話站不住腳,慕垂涼雖是名義上的嫡長子,但畢竟不是天生就姓慕,因此老爺子老太太也好,洪氏凇二爺也罷,都急巴巴盼著孔繡珠添一個正正經經的慕家孫子,如今孔氏不生,已然是錯,便是慕垂凇再娶也都說得過去。

“蔣婉不是也不能生?”雲卿道,“而且我也……”

“閉嘴,”慕垂涼仍不睜開眼,卻低聲喝說,“你亂想什麽?你才進門多久?”

雲卿重又在躺椅上躺下,半晌無言,卻聽慕垂涼道:“我的意思,二房想添人這事兒,你不妨上些心。洪氏和垂凇挑她就是為了跟咱們作對,若咱們左右了結果,日後可是能輕鬆許多。”

雲卿略略蹙眉,一時沒有答應。孔繡珠待她不錯,要她幫著二房娶妾可就是幫著戳孔繡珠的心了,她做不來。

雲卿便道:“這事不如先放一放,如今我想著,倒不如先把冽三爺的親事給辦了。他生母柳氏是個極精明的,我想趁蔣婉解除禁足之前將此事辦妥,莫讓柳氏和蔣婉聯手那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