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涼與雲卿相視一眼,一道點點頭,慕垂涼說:“記得,說大妹妹跟先父走遠了。怎的?如今還做那夢?”

泥融打了個戰栗,畏懼地搖搖頭壓低聲音說:“就蹊蹺在這裏了。如今不做那夢了,卻做起另一夢來……夢見年輕時的大老爺和幼時的大姑娘站在夏家老宅門前哭!旁邊兒還用大紅的包被裹了個*,就擱在大姑娘腳跟前兒,卻咯咯直笑呢!太太原就整日裏睡不好,自打做著夢後整日一驚一乍,根本是睜著眼也難安生了。你們說好端端的,怎夢起這亂七八糟的事兒來?太太和大姑娘,又跟那勞什子夏家有甚關係呢?”

雲卿心裏咯噔一跳,登時五味雜陳。因她聽罷泥融這話,頭一個念頭竟是……報應?這念頭將她嚇了一跳,畢竟就算四族有罪,阮氏和慕家大姑娘都與此無關的。

慕垂涼心下亦了然,卻先問泥融說:“此事斷無旁人知曉罷?”

“自然不曾說起,”泥融道,“那黑狗血,也說是太太近日抱恙,是為了祛病驅疾求個心安才潑的。太太自夢魘多話後,日夜都是我親自近身守著,不曾讓旁人插手,大爺放心。”

慕垂涼聞言方點點頭慎重吩咐說:“那此事就此作罷了。這黑狗血若旁人問起來,照先前說辭告知便是,也不必刻意躲藏。但那幾個夢今後萬不可再提起了,若太太清醒了多思多想揣摩那夢,也多勸著些,別讓她勞神。”

“是,”泥融鬆了一口氣,略略笑說,“有大爺你坐鎮,我也就放了心了。大爺請吧。”說著在前帶路,打了簾子請他二人進去。慕垂涼自先進門,雲卿與泥融推讓了一番,二人一道跨過了門檻。

往內間走,卻見阮氏頭發鬆散,目光帶淚,魂不守舍地靠在床頭,她身後是一暗光流動的藕色絲被,因鋪得寬大,竟讓阮氏如深陷進去一般,看著更可憐人。雲卿念及阮氏疼愛,一看見她如此鼻頭一酸眼睛便蒙上一層霧,忙暗自穩了神色輕手輕腳上前請安道:“太太。”

阮氏如木樁一般,半晌未動,後稍稍轉過頭來,見是他二人,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此事慕垂涼亦上前行禮問安,卻見阮氏一把抓住慕垂涼的手急道:“你怎出來了?不是禁足了,不許隨意走動的嗎?快回去,快回去,萬不可叫人看見,萬一老爺再……”

雲卿卻是疏忽了,但她素知慕垂涼心思之細之深,絕不會讓自己因這等小事被抓住了把柄,因而並不著急。此時泥融已屏退了下人,又挪了凳子過來與他二人坐,然後便退下守在門外了。阮氏卻還在哭著絮叨:“……兒啊,你萬不可再有事……”聽得雲卿陣陣心酸難耐。

慕垂涼卻是笑了,邊扶雲卿坐下邊柔聲道:“太太,怎得我們一來,你竟更傷心了,這可叫我這帶信兒的如何是好。”

阮氏原本哭哭啼啼的,聽聞此言也不甚在意,房中略靜一會兒子,阮氏突然一個戰栗,受了驚一般猛然抬起頭來,此時慕垂涼已倒了杯熱茶過來,見阮氏看她,便麵帶笑容奉上,服侍阮氏先喝茶。阮氏呆呆愣愣喝了,不可置信地問:“帶信兒?誰、誰的信兒?”

慕垂涼平靜地道:“大妹妹的信兒。大妹妹身孕已足四個月,如今胎也安穩了,卻因思母之故憂思難眠,聖上心疼龍子,母憑子貴,自然也寵眷著大妹妹,所以恩準大妹妹回物華探母。如今暫定是六月底七月初,因怕天氣之故有變數所以沒定哪一日出發、哪一日到達、隨行何人、停留幾日。不過兒子琢磨著,大妹妹既傳了密報與咱們,那是如論如何都要想方設法回來一趟了。”

雲卿倒抽一口涼氣,低低驚呼了一句。慕垂涼卻笑握住她手,輕聲玩笑說:“所以了,皇妃妹妹若回來省親,見咱們太太病病殃殃的,恐要好好治咱們這做哥嫂的罪,沒準兒給咱們下大獄也說不定呢。”

雲卿了然,定了定神,看向阮氏。阮氏已驚呆了,一臉不可置信,雲卿自然不欲她多想,歡歡喜喜起身行禮道:“恭喜太太,賀喜太太!往日我隻道母女連心這話是說什麽呢,如今可算是信古人誠不欺我!太太日思夜想咱們大姑娘,大姑娘也日思夜想著您,如今太太不能過去看大姑娘,大姑娘就立刻回來看您了,這不是母女情深心有靈犀嗎?真是叫人羨慕極了!”

一席話連珠炮似的,擾得阮氏也沒空多想了,緊緊握住雲卿的手喜極而泣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隻要垂綺能回來一趟,讓我看看她、摸摸她、跟她說說話兒,後半輩子也算有個念想,也算能徹底放下心來了!阿涼,是真的吧?會回來的吧?真的近日就回來了嗎?”

慕垂涼確定地點頭,笑著安慰說:“自然是真的,若無十足把握,哪裏敢驚動太太呢?”

雲卿也自然而然勸道:“太太可就放足了心吧,涼大爺做事哪裏出錯過?倒是太太你,竟當真要以這副病容去見女兒?她如今身懷龍裔,身子貴重著呢,太太難道真要見她為太太病體擔憂嗎?”

阮氏如今正在驚喜之中,哪裏來得及多想其他,聽雲卿這般說便慌了,急急忙忙說:“不能,自然不能。我綺兒要回來了,綺兒她要回來看我了,容我想想、想想……是了,要先告訴敬亭!告訴敬亭……”說著就要掙紮起身去敬香。

雲卿忙去扶著,慕垂涼卻已起身,有意無意地順手將她向後扯了一把,笑著吩咐說:“去請泥融進來吧,順便告訴她,多喊幾人過來伺候,什麽湯啊飯啊的,日後可得仔細著弄,可別拿太太病著這種借口就都偷懶兒馬虎湊合著,若我知道了定不饒她們。”

這一說,阮氏也不著急了,搖頭輕笑著瞪他。雲卿自知此事蹊蹺,便不多言,聽吩咐就去了。等泥融帶著人熱熱鬧鬧進來,略坐一會兒,慕垂涼便去見老爺子為由,先帶她告辭了。

出了門,二人一時都不言語,也十分默契地不走人多的道路,反而多繞了一大圈,到園子裏一汪小池塘去了,塘中一半荷葉綠萍,一半清水漣漪,雖算得上幽靜,但並非什麽極佳景致,因而也就沒什麽人在。

慕垂涼如頑童一般撿了幾顆石子去鬧池塘裏的幾隻大白鵝,一邊扔石子一邊漫不經心問:“你怎麽看?”

“事有蹊蹺,”雲卿看著白鵝因受驚撲閃著翅膀,冷靜道,“是出什麽事了吧?身懷龍裔出宮省親,素來沒有這個規矩。自己出了岔子事小,皇裔有些閃失可就是重罪了。皇上是萬不會先起這念頭的,那麽就隻會是你這大妹妹自己謀劃的。要固寵,沒什麽比生一個皇子來得更快了,她卻偏偏寧肯冒著這麽大的風險也要回來一趟。看來逼她不得不謀劃此舉的,定是個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的緣故。或是她和皇裔要出事,或者,就是你慕家要出事。”

慕垂涼扔掉最後一顆石子,不大在意地拍拍手笑說:“娶你倒真是娶對了,如此聰明,配得上我。”

雲卿卻已開始憂心忡忡,歎口氣說:“她是回來找你的吧?阮氏那性子教出來的女兒,自會更信任你這兄長而非那個狠心送她入宮的祖父。為什麽非要回來呢,你們有自己的通信方式,多年來連老爺子也不得不依賴於你們的通信方式,如今她卻不肯僅僅隻是傳個信兒了,可見真的是大事了。可是寧願冒死也要說給你聽的大事,究竟能是什麽大事呢?”

見慕垂涼微微虛著眼睛不知看向前方何處,雲卿又追問說:“你沒有其他消息了嗎?一點兒都沒有?”

慕垂涼這才收回目光,假意重重歎口氣說:“聰明是極聰明的,可惜還年輕,太急躁了些,還需曆練。不過不必擔心,為夫定會好生**你的。”

雲卿氣道:“你哪裏還有玩笑心思!”

慕垂涼拍拍她頭,用親昵的小動作安撫了她一笑,但被她惹逗的笑卻消不下去,隻好邊笑邊安慰說:“你說的全都對,此事蹊蹺,事關重大,而且很確定,絕不是什麽好事。但事到如今,隻能往好的方麵想,然後做好萬全的準備。你不妨仔細想想,有什麽事是我們用得著她的,等她回來就可以借她的身份妥善處理。”

雲卿愣了一下,猶疑著喃喃:“但、但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像你這樣的小姑娘,自然認為應該像安撫在婆家受苦的女兒一樣好好安撫大妹妹,而不是早早就盤算著該怎麽利用她皇妃的身份謀利。不過,家族與後宮向來是分不開的,這就是她為什麽要回來找我,這就是我們為什麽要借她之力。”

見雲卿沉默不語,慕垂涼漸漸收了笑,眼眸之中突然沉沒看不透的深意,他伸出一手強迫雲卿抬頭與他四目相對,然後比雲卿所見的任何時候都更清晰冷靜地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何早早告訴你這些?我希望你更冷靜,更清醒,更狠心一些,你有的時候還是太孩子氣。”

“你……”雲卿聽到自己低聲問,“你討厭我現在這樣子?你怕我笨手笨腳的,在大姑娘省親時出了岔子,礙了你的大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