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的,怎麽好像是衝她來的?

猶記初次見麵,蔣婉依偎在慕垂涼身邊,團扇輕搖,千嬌百媚,讚她雲卿有才。時隔近五個月,看她的神色倒像是看個仇人——低賤的仇人。

雲卿的目光卻鎖在人群偏處一個黑色的身影上。

他從不穿黑色,嫌棄那顏色太死氣沉沉,雲卿曾故意跟他鬥嘴,說那顏色其實穩重大氣,是他個紈絝少爺襯不出罷了,何須怨懟顏色。裴子曜便樂不可支說,她總有一天會發現,他穿什麽顏色都好看。

這話果然不假。見慣了他穿淺色,月牙白,碧玉綠,青天藍,雪清紫,怎麽穿都是玉樹臨風翩翩佳公子的模樣,叫雲卿常常以為所謂美男子,便該是裴子曜這樣麵容清俊的、疏眉朗目的、眼睛閃閃發光笑時一口白牙的。可今兒才曉得,隻有他看不上的顏色,沒有他穿不好的顏色。

許是因為裴家在辦喪事,裴子曜一身黑白,身上沒有第二種顏色。他麵色清寒,目光深不可測,隻淡然站著便叫人覺得覺得蕭瑟。冬天,這顏色壓得住雪,叫裴子曜看起來似長了幾歲,像是真得扛的動裴家那麽巨大一份家業了。

知曉裴子曜必然會來,卻不料來的竟這樣早。即便當日裴家認屍已經讓雲卿覺得二人真真走上岔路無法回頭,但今兒他果然來了,她也果然準備好與他針鋒相對見招拆招甚至勝他一籌了,卻反倒覺得恍惚,如何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雲卿遲遲不開口不抬頭,倒叫身邊人都急躁。蔣婉的跋扈紫蘇是見過的,便極小聲地在雲卿身邊說:“小姐,需咱們請禦史大人幫忙麽?雲姑姑想必是說得上話的……”

雲卿收回目光,緩緩看向蔣婉,抬手示意不必。

蔣婉傾城之姿,何其瑰麗,盡管雲卿先前與她打過照麵,如此細看之下也不免感到震驚。然而驚歎之餘不由記起這便是他慕垂涼的女人,心中少不得一陣異樣,這一來,原本清靈透徹的眼神便微微一黯,美目微闔,移開目光,風起羅裳亂,拂發姿態翩,倒以似愁未愁之緒,為她過分嬌小的容顏平添幾分可與蔣婉平起平坐的美人風韻。

人群中的裴子曜神色瞬息萬變。

良久,倒是蔣婉先行開口,她哼笑一聲懶洋洋看著雲卿說,“‘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雲姑娘好生俊俏的一張臉哪!”

雲卿睫毛一顫,沒來由先看向裴子曜,卻見他亦目光幽深地在看她,兩人目光交錯,彼此都不刻意移開。雲卿盯著他麵無表情的臉,緩緩笑開。

人人都不曉得蔣婉為何突然收斂了跋扈之態,反倒一本正經引經據典讚起雲卿來,正麵麵相覷,但聽雲卿莞爾一笑,神色平和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雲卿對此句原不以為然,今見蔣小姐,方知前人用詞精準,所描所繪,確有其人。”

蔣婉氣勢洶洶的來,其人又素有跋扈之名,人人便都以為該是劍拔弩張的場景,見二人如此,竟有多半顯出失望神色來。

也難怪,她們嵐園久負盛名,比物華城裏任何一棟宅子都金貴,可偏就行事低調,除了先前裴子曜和蔣寬兩位大少爺日日候在門外求親之外,再沒發生過什麽有趣的事。現下正逢裴家為裴二爺大辦喪事,嵐園何去何從本就是街頭巷尾茶餘飯後最關注的事,又那麽巧從天而降一個蔣大小姐來,怎能不叫人起了看熱鬧的興致呢!

雲卿對的輕巧,聽來隻是稱讚,蔣婉卻一個微凜,笑容半僵,暗暗冷下了目光。雲卿隻安安靜靜站著,規規矩矩笑著,平平淡淡看著,目光交錯,恍若不知。

娉婷嬌俏自是雲卿不假,可那首詩原是做給揚州煙花之地青樓女子的,委身他門,承歡作笑,亦有人在坊間如此中傷雲卿與她師傅。而雲卿對的那首明裏讚蔣婉傾國傾城,可被讚的李夫人便如蔣婉一般,兄弟不爭,家門不幸。這兩句話旁人聽了自然沒什麽,但落在這二人耳中便是剛巧點到了痛處,是犯了二人最大的忌諱。

片刻之後,蔣婉輕軟軟嗤笑一聲,一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眼波光流轉,盈盈落到了雲卿身上:“喲,倒是個伶牙俐齒的可人兒……”

蔣婉的目光柔中帶威,起時輕盈柔軟甚是甜美,等落到人身上卻透著些涼意,即便她坐著,所處位置較雲卿更低一些,但那目光分明是居高臨下的,威風凜凜,甚至不屑一顧的。

單憑這一眼雲卿便不由暗歎,不愧是蔣家嫡長女啊!

盧府尹是真正學富五車之人,身為物華城一方父母官,對蔣家和嵐園又多有了解,自然比旁人更早看透二人話中之意。二人不露痕跡地過了這一招,即便先前都是誤會,這回這梁子也算是結下了,倒叫盧府尹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麽做。

雲卿這廂也不願再跟蔣婉多做糾纏,畢竟今兒重頭戲不在蔣婉身上,見盧府尹神色猶豫,便適時小聲道:“先前求大人幫忙的事,大人您看……”

盧府尹一麵礙著蔣婉的身份,一麵又顧忌身後的嵐園,自不想二人在她在場的時候起了衝突,於是隻得道:“不知蔣小姐——”

“自然是大人您公事重要,”蔣婉媚態橫生盯著雲卿直接說,“等到您收拾妥當了,我再來收拾這個小妖精!”

眾人嘩然。

正是雲卿先前說過的,嵐園再不濟也是禦賜的,雲卿現如今身份地位也不同往日了,不論是嵐園這邊,還是趙禦史那邊,出去都需人客客氣氣稱一聲“裴小姐”的,而到了蔣婉這裏,人家分明都不往眼裏瞧。

雲卿也不計較,總歸不論是蔣婉還是蔣家,她都沒真正放在眼裏過。倒是盧府尹一個堂堂一方百姓父母官,被一個商賈之家的二姨太當眾打斷了話,神色開始有些微的變化。

雲卿還需盧府尹幫忙照拂嵐園,此番便不得不抬起頭看向蔣婉,莞爾一笑道:“原來蔣大小姐果然是來找我雲卿的麽?天寒地凍的,本應請蔣大小姐進門坐坐喝杯熱茶,不過可巧今日我嵐園陡生變故,暫且不便請蔣大小姐進門了。若是蔣大小姐願意,便請蔣大小姐一旁稍候片刻,雲卿不才,妄自揣測,以為聽了盧府尹的話,蔣大小姐必定會十分欣慰的。”

雲卿年紀尚小,若比慵懶嫵媚實在是輸了蔣婉一大截,可正是因為單薄瘦小,一雙活泉似的雙眸隨著言語忽閃忽閃,顯得分外嬌俏可愛。蔣婉慵懶哼笑一聲,軟軟倚在白藤肩輿上說:“陡生變故?這倒是個好詞兒,不過想要讓我蔣婉十分之欣慰,那變故可不能小了去。”

“自然是極大的,否則怎敢耽擱蔣大小姐時間。”

見蔣婉嗤笑一聲不再開口,雲卿對盧府尹點了個頭。

盧府尹亦點頭,清清嗓子穩穩站在“嵐園”的匾額之下,朗聲說:“嵐園之變,想必大家皆有耳聞,無需本府贅述。淳化十一年,聖*嵐園賞賜與裴文柏,現如今裴二爺既已入土,且無子嗣,嵐園去留便需由聖上裁決。本府的折子已然呈上,在聖上禦筆朱批下達之前,本府決定暫封嵐園!”

眾人皆是一愣,然後轟然爆發出嘈嘈切切的議論聲來。紫蘇和商陸驚道:“小姐!這——”

人群中很容易便可看到裴子曜,那人先是一驚,爾後目光沉鬱,臉色都發白了。

裴子曜畢竟是正人君子,即便現在狠下心來要暗算也還是欠了火候,至少在雲卿這裏還算不得什麽高明計策。反正裴二爺無跡可尋,拿著巴蜀之地的書信、遺物先報喪,按照律例逼走雲卿,她雲卿身份自然就差了一大截,到時候是不是嫁給她裴子曜做妾、是要得孩子還是要不得孩子,自然全都隻憑裴家一句話,根本容不得雲卿再傲慢。裴二爺已經有兩三年沒有回過物華城,下一次回來不知何年何月,裴子曜有得是時間鋌而走險,更有得是時間將生米煮成熟飯。

再說了,她鍾情裴子曜這種事,當年可沒瞞住裴二爺。單憑這一點,裴子曜就敢賭一把。

可這把賭的,就是雲卿的被動。被動地接受裴二爺的死訊,被動地被趕出嵐園,然後被動地嫁入裴家,他此生隻舍得這麽逼她一次,逼上絕路,然後他才能將她留在身邊。可他萬萬料不到雲卿早早看透他的心思,主動征求了盧府尹的意見,先他一步自己離開了嵐園。

一樣的結果,不一樣的是姿態。她雲卿依舊是驕傲又從容的,裴子曜看著她淺笑溫潤,心中似暗暗蒸騰一盆炭火,看不見的火苗炙烤著他最後的冷靜。

雲卿點頭示意商陸紫蘇不必擔心,又低頭吩咐蒹葭找人知會一聲雲湄,免得她在別處聽說此事平白擔心。

蔣婉亦是驚訝,爾後嫣然一笑,挑眉看向雲卿說:“這麽說……如此俊俏又裏伶牙俐齒的雲姑娘你,很快就要流落街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