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很久孫成方緩緩推開門,臉上仍是大為不悅卻隱忍不發的僵冷之色。孫成跨過門檻,身後便有二人跟了進來並關上了門。雲卿端坐喝茶間略略看過,隻見一人身長八尺,高大精壯,方麵闊臉,劍眉星目,端的是威武霸氣,隻是黑著臉一臉冷淡,另一人本是尋常身量,但站在那人旁邊反被襯得猴兒瘦,又眯了眼嘻嘻笑著,倒透著刁鑽精明。橫豎兩個都不好打發就是了。

“問小姐安。”瘦的先嘻嘻笑了行禮。

“孫東家親自陪著二位,可見是要緊的客了,”見孫成自顧自坐了,雲卿開門見山說,“隻是不知要如何稱呼。”

“賤名如何敢汙了小姐的耳。”

雲卿不免笑了,心說方才在門外言語都說透了,如今進了門反倒分外客套起來,也不嫌沒趣兒,奈何真真覺得這二位十分有意思,便順著說:“不敢當,畢竟是蔣大小姐手下當差的人,如此說豈不折煞了我!”

那瘦子便嘿嘿一笑,弓著腰恭恭敬敬答:“雖不知關蔣大小姐什麽事,卻謝小姐給足了咱們兄弟臉麵,也就不便妄自推拒了。我名何路平,我這位哥哥姓第,單名一個午字。”

雲卿點頭笑了,一麵並不起身,一麵卻十分客氣地說:“我原也不過是客,仗著與孫東家薄有交情才敢不經主人相讓就入了座,隻是如此一來,竟不能請二位爺入座了,煩請體諒則個。”

那何路平臉上始終掛著笑,分外恭敬地說:“小姐何須說這話!小姐何等身份,咱們又是什麽身份,自然是小姐坐著咱們站著的理兒。”

話才說完,便聽一旁的第午不冷不熱哼了一聲。

雲卿更覺有趣,便問說:“第爺可覺有什麽不妥?”

第午卻一臉厭棄,並不作答。雲卿便兀自一笑說:“是了,第爺瞧不起我拋頭露麵穿街過巷呢。隻是咱們物華多是商賈之家,但凡學做買賣的小姐,十個倒有八個出入過鋪子。我本賤民,不敢妄自尊大,哪裏敢以深閨小姐自居?況且尊貴無雙、豔絕物華的蔣大小姐尚且三五日一次往蔣家茶葉鋪子裏跑呢,我怎反倒比蔣大小姐更金貴了?拋開這個不提,當日蔣大小姐乘坐肩輿到我嵐園門外與我興師問罪,也不曾遮遮掩掩。第爺如今拘泥於這等禮法,看不起我是小事,若傳進蔣大小姐耳朵裏叫她誤會,可當真是要傷和氣了。”

這兩人執意要和蔣婉撇清幹係,但孫成說話做事都穩重,既知她在聽著,自然不會信口胡謅。雲卿便如此一試,於是果然見那第午陰仄仄盯了她一眼,仿佛下一刻就要暴怒,但畢竟是忍了忍,什麽都沒說。倒是那何路平左右看看,眼珠子咕嚕一轉很快反應過來,嬉笑說:“咱們算什麽東西,蔣大小姐何等身份,莫說聽不到我們這等閑話,便是聽到了,哪裏又會有閑工夫特特來計較呢?畢竟又不相熟。”

第午這反應,加上何路平極力撇清,反倒坐實了雲卿心中疑問——蘇記變故果然是跟蔣婉有些牽連的。不過這就更不能懂了,好端端的,蔣婉一個做茶葉家的女兒怎的突然來插手一個燈籠坊的事?

總不至於又與慕垂涼有關吧?

雲卿這一琢磨,屋中不免安靜了片刻,這一來那何路平更是連著看著第午兩次,雖是小心謹慎且迅速的,但那眼神中的提醒之意卻是很容易看出來。雲卿覺得仿佛猜燈謎,至此雖已不覺得有什麽趣兒,但既然打開了燈謎紙,好歹知道個答案算罷了。於是對孫成說:“除夕和上元兩個節日,蘇記前後共分六次往嵐園送了總計三百二十六盞燈籠,因當日說是節慶賀禮,所以並未列了單子來,我也知蘇記家大業大,並不缺那幾兩銀子,但總歸釘是釘鉚是鉚,不能叫你一番好意還賠了錢。這是我著芣苢清點後列的詳單,煩請孫東家過目,若有不對,則以蘇記賬簿為準,倒時多退少補,再作計較。”

雲卿說得客氣,孫成也隻得接過詳單粗粗看過,點頭說:“沒錯,都對的上。”

雲卿便笑:“那就好,我這就叫人把銀子送來,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了!”

孫成聞言抬頭,欲言又止。雲卿幹脆吩咐外頭候著的杜衡先回嵐園取銀子來,又笑著向孫成解釋:“我心心念念這事,所以單子都整日帶在身邊,一心想著若抽不得空,便是哪天路過時順便也就給了。不想單子沒丟,銀子倒忘帶了。這可好,還得在你這百結花廳裏多耗一會兒,且要勞你多等一會兒了。”

孫成這才曉得她用意,說:“哪裏的話,小姐不嫌棄就是恩典了。可巧明兒一早新畫師要拜祖師爺,雖說當初小姐你拜祖師爺時我曾有幸目睹,但時日久遠,到底也記不清楚了。蘇二太太倒是最熟悉章程的,可惜又告了長假。餘下的老師傅們又隻剩趙掌櫃、錢師傅、黃師傅,也都是有些歲數的人了,能記得的事多半相衝,並不可作借鑒。”

雲卿聞言便笑:“怎的我才過了個年,蘇記的老師傅們便都回家含飴弄孫了?竟悄沒聲息的,也不叫我來送一送,倒顯得我不懂禮數了。”

孫成斟酌著言辭,客客氣氣地解釋說:“破五開工,蘇記裏十個人裏倒有七八個不能來,告假的告假,請辭的請辭,餘下不過*個人,不是太年長經不住勞累就是太年幼擔不起重任,但上元節最是賣燈籠的好日子,蘇記早接了單子,哪裏又經得起耽擱?便隻得匆匆忙忙尋短工。”

雲卿看著一旁規規矩矩的何路平和第午,笑著接下話茬兒說:“孫東家不妨讓我猜一猜……莫不是天佑蘇記,菩薩幫忙,所以一兩天就把短缺的師傅夥計全補上了吧?或者不僅補上了,還一並都是最好的,比方那落落大方的苑秋畫師,又比方方才堂上機警伶俐的夥計。”

何路平嘿嘿笑著,第午冷麵盯著,餘下孫成一臉隱忍不發的無奈,隻歎說:“叫小姐看笑話了。說來小姐不過是從前在這裏做了一陣子畫師,竟這麽念著往日情分,還肯替我蘇記分憂,委實是大德大義。”

孫成如今已知是被人算計了,但一想,若旁人隻是算計蘇記破敗,隻需等著上元節前蘇記缺工短匠即可,何須一水兒換了伶俐人來頂上,外人看來恐怕隻覺得蘇記蒸蒸日上。如此一來,旁人算計的就隻能是蘇家這家鋪子,這倒能明白進門之前何路平說的那句“孫東家若早答應了咱們”了。

可是蔣婉呢?

如果雲卿是蔣婉,隻需靜觀蘇記破敗,最後低價買入即可,雖耗了些時間,終究是省力又省銀子。蔣婉出自商賈之家,不會不懂怎麽撿便宜。她這麽鬧著,莫不是真想做這燈籠營生吧?

隻聽孫成緩緩道:“如今有人看中了這間鋪子,出了高價非要買下它不可。”說著冷冷淡淡看了何路平和第午一眼,又收回目光說:“雖說別人不願經自己口承認,但我不是沒差人打聽過,那苑秋畫師是蔣家大小姐陪嫁大丫鬟的堂妹,外頭那小廝一身老茶梗子味兒,想必從前就在茶鋪裏跑過堂,何路平這名字雖說沒聽過,倒曉得蔣家二少爺蔣初身邊跟著的那位名字恰巧叫做何路定。蔣家大小姐要買蘇記,原是承蒙她姑奶奶高看了。但要這兩個黑白無常日盯夜盯連門都出不得,當真沒什麽必要死扛著。況且如今我師傅趙掌櫃年事已高,經不起這樣折騰,我也賺足了銀子,不願再受這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