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排山倒海的聲浪攻擊下,神秘人在浪頭中心仍舊屹立如山,卻也沒有反擊,隻能隱約看見他身外細微流光滑轉,似是某種護體之法。

蚩越擂鼓到意興癲狂,戰意膨脹到了頂峰,仍不見對方動靜,心下大驚,他冒險施展巫門上古凶險無比的神魂附體之法,也是迫不得已。

因為己方唯一一名可相抗的大巫師屠方不知去向,隻有拿著萬不得已才能施展的禁術一拚。

上古神戰中,妖族九部眾百麵夔鼓齊鳴,引千裏地裂,刮萬裏風暴,天地沉淪,威力無邊。

事隔幾千年後,巫門將上古從妖族手中奪取的夔鼓,進一步以密法煉製,打造成攻擊心神為主的獸神鼓。巫門禁術神通結合獸神鼓,卻不料再度現世就碰上了敵手。

不甘前功盡棄,蚩越口中密咒再度急念,體內來自降神術的龐大法力轉作分神而出,手中雙棰一頓,齊齊敲下獸神鼓,每擊打一下,就有一個敲鼓犄角巨人出現,最後一直到出現十八個才告終止。

隻是轉眼工夫,十八捶鼓人就將那神秘人團團包圍在中心。

“轟隆——”十八人齊齊敲打,同聲共奏,若山洪爆發的鼓鳴聲爆發出來,神秘人所在方圓十丈空間,幾乎被四麵八方衝擊而來的無形浪潮粉碎。

神秘人依舊不為所動。

就在蚩越無以為繼的時刻,一道劍嘯聲從低沉的鼓鳴中拔起,高亢宛若盤旋的蒼鷹,一波接一波的回轉,自九地攀升向九天,越升越高,最後徹底壓倒了那雷神震怒的無形聲浪。

與之對應的是,一道細長的白虹宛若無骨遊龍一般,盤旋穿梭在十八個降神分身的陣中,帶出無數道如帶如股的流光,奔襲往複,最後伴隨那裂天清音衝破了天際。

“蓬蓬蓬……”接連不斷的爆破聲響起,蚩越窮盡心力的十八降神全數破滅,每破一個,他的本尊就噴出一口血霧。

最後恢複本尊的蚩越頹然落到長街之上,搖搖欲墜,人影一閃,巫羨魚出現在了蚩越一旁暗暗相護,兩人相顧無言,一起望向踏著無形天梯落下的青袍男子。

“爾等一再藐視修真界天律,此番略微懲戒,以儆效尤,帶著你的族人立即撤出洛水城!”

“你——”蚩越額頭青筋直跳,蠻氣就要發作,卻給一旁的巫羨魚死死扣住臂膀,動彈不得。

巫羨魚待蚩越平靜少許,才放開了他,望向眼前這貌如神仙的飄逸男子,上前半步、嫵媚一笑施禮道:“前輩可來自昆侖山?”

一舉大破大荒軍水師主力和巫師術士的神秘人,正是出自聖道昆侖派的多情劍仙蕭雲忘,他在接到王母峰傳信後,跟青鳥匆匆出山,正好趕上戰役的最後關頭。

蕭雲忘皺眉看了看屍體血肉橫飛,兩旁盡是廢墟的長街夾道,浮空頓足道:“本人蕭雲忘,昆侖道宗門下。”

巫門二人聞言齊齊神色震動,巫羨魚目含仰慕之色道:“前輩果然不負修真界一代劍仙之名,小女子等倒是失禮了。”

蚩越原本心有所懼,聞巫羨魚如此誇讚,當即臉色一沉,胸中大是不服;按輩分來講,他們根本不能相提並論,若有足夠時日,他相信自己也不會弱於旁人。

蕭雲忘淡淡道:“報上名來。”

巫羨魚拉了拉黑著臉的蚩越,膩聲道:“這是雲夢大澤黑巫蚩越,小女子靈巫巫羨魚。”

見蕭雲忘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蚩越心中怒火燃燒,隻覺屈辱無比,堂堂巫門竟然不為對方放在眼裏,讓他情何以堪?

不論作為巫門中人,還是南疆大荒軍首領的身分,此時都不能輕易低頭,他驕傲的內心也不容許他低頭。

場麵沉悶,一時雙方都在揣測打量彼此。

蕭雲忘突然斜睨了東麵廢墟中一眼,不悅道:“誰人鬼鬼祟祟?”

風聲輕起,一個身著墨綠長袍的青年男子,飄然出現在左側廢墟上,他立足在一塊完好的石板上,躬身施禮道:“太一門掌門真人座下弟子趙啟英,見過蕭師叔。”

來人身材修長,天庭飽滿,頗有雍容大度之象,可說是萬中無一的人才,連巫羨魚都看得目泛異彩。

蕭雲忘麵上有了一絲微笑,問道:“你就是元君兄讚不絕口的關門弟子趙啟英?聽說你另有大漢宗室的身分,可對?”

趙啟英長身再鞠一禮道:“正因如此,家師才特遣晚輩前來洛水府。”

蕭雲忘微一頷首,忽然本舒展的軒眉一皺道:“你既來有多時,為何不見出麵阻止巫門胡作非為?”

趙啟英苦笑一下,道:“蕭師叔有所不知,日前家師心血**,掐指一算,驚察南方大凶,顯是本門遣出弟子遭遇不幸。

“晚輩領命,在午後趕到,不料在城外卻碰上了一名身法奇快的巫門中人,被其施展調虎離山之計引走。

“到擺脫折返時,卻見蠻軍勢大,洛水城大勢已去,待見師叔大顯神通,這才敢現身相見。”

蕭雲忘這才又露出了微笑,擺擺手,表示稍後再敘話,他掃視了遠近一周,這才把目光轉回了蚩越和巫羨魚兩人身上,半晌,他歎息一聲,道:“明日破曉後,蕭某不想再見到你們。”

說罷,他又仰天自顧道:“該來一場大雪了,創傷總要過去……人,要麵對現實。”他最後一句語含雙關的話,清晰無比地落在蚩越兩人耳中,轉身幾步就消失在街頭,不知去向。

趙啟英目光在蚩越身上打了個轉,飄身追掠了上去。

蚩越呆呆望著蕭雲忘人影消失的方向,神色陰晴不定,巫羨魚卻是一臉浮躍之色,眸中神采變幻,仿佛在憧憬著什麽。

兩人都未察覺到,天空風雲變幻,灰色的積雲如棉團堆積起來,隨著一陣狂風卷**,鵝毛大雪轉瞬就漫天刮了下來。

四周昏迷的人漸漸醒來,呻吟聲不斷,遠近都有了動靜。

“該死的!”突然一聲低罵傳來,邪玉琅若柳枝一般,搖搖晃晃地出現蚩越兩人身前,他本無血色的削臉,此刻更是青氣上浮。“那姓蕭的家夥手段好辣,險些要了本巫君的命!”

“活該!”

正在博取同情的邪玉琅,不料身後傳出一個脆生生的少女聲音。

一身藍衣的巫靈兒倏忽出現在眾人麵前,一臉笑嘻嘻的,分毫沒有為大荒軍形勢逆轉而困擾的樣子。

邪玉琅打了個寒顫道:“你這死丫頭,每回見你都是我倒楣的時候!”

巫靈兒沒有搭理邪玉琅的抱怨,蹦蹦跳跳地上前拉住蚩越的手道:“蚩大哥,別喪著臉嘛,這裏本就不是我們族人的地方,失掉也不可惜啊。”

“不是我們的地方……”蚩越喃喃念了一遍,低頭看著一派純潔天真的巫靈兒。

“是啊,這裏的漢人都很可憐的,我們搶了他們的城池,他們也沒地方去呀,對不對,蚩越大哥,你是雲夢大澤的勇士、族裏的大英雄,應該振作才對呀?”

“你這小丫頭!”蚩越擠出點笑容,伸出厚闊的大手捏了捏巫靈兒光潔的小臉蛋。

邪玉琅恨恨道:“屠方那老鬼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怎也找不到,有他在,至少跟姓蕭的有一戰之力!”

蚩越充耳不聞,他仰首望天,任由冰潔的雪花落在臉上,這是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巫羨魚拉過還要糾纏蚩越的巫靈兒,淡淡道:“撤吧。”

“撤!”蚩越抹了抹嘴角幹枯的血痕,一拂大氅,當先朝城外方向行去。

一行沿著長街步往城門方向,個個心事重重,連一向活潑的巫靈兒也落落寡歡地跟在後麵。

在漫天紛飛大雪中,幾人身形顯得有些寥落。

這是大雪紛飛的一夜,整座城池的血腥漸漸為積雪掩蓋,天地盡是一片銀白。

夜深了,城牆內外仍舊火光通明,人們在默默地收拾陣亡者的屍體和戰火遺跡。

在洛水大街一家酒樓雅閣中,有兩位客人對坐包廂,桌案上幾碟小菜和一壺溫酒,不過卻有三隻酒盞,打橫一隻,因為有隻神氣的青色小鳥蹦來跳去,汲個不亦樂乎。

蕭雲忘歎息一聲,盯著對麵默坐的楊真道:“真兒,你真不肯隨為師回山?”

青鳥撲撲拍打著翅膀,嘀咕道:“不回山,不回山,山上悶死了。”

楊真垂首默然不語。

半晌,蕭雲忘搖頭苦笑道:“看來你終究是不肯原諒你師娘。”

楊真道:“師娘並沒有錯,弟子從何怪起?”

蕭雲忘放下酒盞,道:“那你就是怪為師了?”

楊真低首退出席位,拜倒在地,“師父,弟子任性妄為,這些年在昆侖山沒少給師父惹來麻煩,甚至令師父聲譽受辱,若然上蒼注定弟子沒有仙緣,弟子又何須強求?請師父再容許弟子任性一回。”

蕭雲忘負手緩緩起身,道:“你若眼裏還有我這個師父,就跟我回山。”

楊真身軀一顫,緩緩抬起頭,一臉倔強道:“弟子一身修為雖然盡廢,但弟子有手有腳,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容身?請恕楊真忤逆不肖,辜負了師尊的苦心栽培。”

師徒兩人目光相接,彼此毫不退讓。

蕭雲忘力挽道:“你真的決定了?”

楊真終是不敵師父透徹人心的目光,垂首道:“弟子離山前就想明白了,師父把弟子領進了門,這路終歸還是要自己去走的。”

蕭雲忘舉起酒盞,一飲而盡,道:“陪為師出去走走。”

師徒兩人並肩漫步洛水大街河畔,在紛揚的雪花中,兩人步履出奇地沉重,一路無話,待轉過一處橋頭後,蕭雲忘忽然緩行頓足,兩人站在了街角。

“聽你說來,那武陽王義女練無邪是玄女門中人?”

“她雖沒有承認,但弟子有九成把握。”

“她的法器可是一條紅綾?”

“正是。”

蕭雲忘神色有些悠遠,仿佛記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輕聲道:“那就是了,你既有緣與她相識,一定要好生對她。”

楊真一怔,一時把握不到師父所言是否別有深意,沒有接口。

蕭雲忘仰天長歎一聲,聲音傷感落寞道:“為師當年認識一個奇女子,後來因故產生了誤會,到追悔莫及時再也找不到她……玄女門式微上千年,曆代命運都是很淒苦的。”

見楊真默不作聲,蕭雲忘麵上浮現淡淡的自嘲之色,道:“清兒托我給你捎了個口信,你要聽嗎?”

楊真腦子蒙了一下,熱血上衝,雪花飄揚的天地全然不見,心中隻盤旋著一個念頭:師姐她還惦記著我,師姐她還惦記著我……

他心神飛越到了初上山的日子,陽岐山地底生死一線的光景,一幕幕飛逝而過,仿佛洪水一般奔湧進了他幹枯的肺腑和心靈。

他峰會重傷後那段人生最低落的日子,蕭清兒以她特有的溫柔和細致日夜照料著他,那段朝夕共處的日子,給他帶來了一段美好而傷痛的回憶。

他癡癡的想著,心中百轉千回,一時渾忘了師父在側含笑看著他。

白纖情沉寂多時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在楊真心海處響起:“你還真是個多情種子。”

仿佛一瓢冰水潑在了楊真頭頂,他激靈靈清醒了過來,心中又悲又苦:師姐是因內疚而關懷他,她說過一生要獻給仙道,不問兒女之情,他們之間除了師姐弟關係,再無其他。

縱然他知道了自己前世了不起的身分,他仍舊當自己是河陽小鎮的野小子。

他們終究是無緣的,忘了罷,一切就讓它過去。

深吸了一口氣,楊真轉首對正深深凝望著他的蕭雲忘道:“蕭師姐想說什麽,弟子都知道,請她放心好了,楊真會好好活下去的。”

蕭雲忘看著這張清瘦而倔強的臉龐,他是過來人,怎會看不明白?他沒有多說什麽,隻道:“我蕭雲忘不是個好師父。這裏有一冊是為師的畢生所悟所得,若對你有所助益,為師就很欣慰了。”

說著就取出了一本薄薄的卷冊,交到了楊真手中。

“師父……”楊真捧著卷冊,看到封麵上僅僅草書了一個藏鋒斂意的“劍”字。他心中百感交集,一直以來他對師父多少有些怨言,到這一刻,一切都煙消雲散。

“為師知道你身上有很多秘密,自你上山那一天就知道了,你不說,為師也不想去過問,人生自有命,去走你的路罷,什麽時候想回山了,就回來……玉霄峰的山門永遠為你敞開。”

蕭雲忘說罷,灑脫地一**袖,踏著銀沙一般的雪地,轉眼沒入夜空中。

楊真收好卷冊,呆立了一陣,抓出懷中醉醺醺的青鳥,拍醒小東西,道:“你自去罷,天大地大,哪裏都可去,別跟著我了。”

昏昏沉沉的青鳥嘰咕地罵了兩聲,待楊真重複一遍,青鳥才歡叫著拍翅道:“你趕本鳥走?”

楊真嗤了一聲,道:“莫不是我還要騙你這扁毛畜生不成?”

青鳥抖擻了一下頭上的金翎,精神無比地盤旋著飛了起來,響亮的怪叫了幾聲,遙遙傳入了夜空深處,它最後落到楊真肩上叫道:“日後你可不能向香香告狀,本鳥有好多去處,得了好處不會忘記你小子的,咕咕……”

楊真受不住青鳥嘮叨,一把抓住它扔向了雪夜中,聽著青鳥的梟叫聲遠去,大步邁向前方,步履輕鬆了很多。

夜已深,洛水城漸漸安靜了下來。

轉過一處河灣,前方左轉就是前往王府的方向,楊真忽然發現下方河堤處一株參天大樹下,有著瑩瑩火光在隨著河流飄**。

定睛一看,竟有一名少女蹲坐在堤岸上,孤零零的,有幾分寥落。

楊真心中一動,拾級而下,幽暗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中,那是個紮滿小辮的少女,身旁堆滿了紙船,她正點著燭火,一隻隻順流而下。

“巫靈兒。”走到少女一旁,不待她抬頭,楊真就認出了她。

巫靈兒小鹿一般驚了一下,顯然沉浸在心事中,沒有察覺到陌生人的到來,她扭頭定定望著幾乎融入**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中的瘦高黑影,仿佛要努力分辨對方的模樣。

“大壞蛋,你來做什麽,看靈兒笑話?”巫靈兒幽亮的眸子瞬間黯淡了下去。

“大壞蛋?”楊真跟著她一起蹲下,看著水上飄逝的雪花。

巫靈兒眨著大眼,惡狠狠地數落著楊真道:“你害得我跟練姐姐反目,你師父害得蚩越哥哥慘敗收場,你們昆侖山的人都是大壞蛋!

“你跟你師父一樣可惡,要是沒有你們,一切都不會發生,練姐姐的義父也不會死,蚩越哥哥會順利拿下洛水城,大家都不會有事,練姐姐也不會怪我……”

楊真聽了巫靈兒顛倒是非黑白的話,好氣又好笑,打斷道:“若有一天大漢的軍隊打到了你南疆去,占據了你們族人的家園,你會乖乖地投降麽?”

巫靈兒瞪大了眼,卻無從反駁。

楊真繼續道:“你巫門中人仗著法力神通,欺負凡夫俗子,家師為此出手,打敗了你們的族人,你們有何可抱怨的?”

巫靈兒又是一窒。

楊真指著城南方向,悉聲道:“你可知洛水城這一戰結束,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你可又知道他們喪父失子的痛苦?”

巫靈兒扁扁嘴,終還是垂下了頭,兀自不服地小聲辯解道:“可靈兒聽族人說,九黎族的故鄉千年前在這怒江以南的平原上呢,還有遠古的時候,在雍州和青州都有我們的族人。”

這回輪到楊真啞口無言,巫靈兒也識趣沒有再提起洛水城的戰事,指著腳下一隻精美的大花燈道:“這個蓮花燈還是練姐姐親手紮的呢,她答應和人家一起在今晚放燈的……

“楊大哥,你代替練姐姐,陪靈兒一起放這個蓮花燈好不好?”

巫靈兒點燃蓮花燈內的小火燭,半邊遞到了楊真手中,明亮的大眼睛期待地望著他。

楊真輕輕撚過一角,隨著巫靈兒的手,輕輕放入下方沉緩的河流中,順流而下,輕輕打著轉,追趕著前麵幾點飄搖的星星火光。

半晌,巫靈兒拉了楊真的衣角,道:“楊大哥,靈兒要回南疆了,可是練姐姐不肯原諒人家,人家好難過,你幫幫靈兒好不好?”

楊真奇道:“你怎麽知道她不肯原諒你,你見過她了?”以他看來,練無邪並非心胸狹窄的女子,頂多是一時遷怒在這丫頭身上。

巫靈兒苦惱地雙手捧頭道:“靈兒知道練姐姐的脾氣,她一定很惱怒人家騙她。”

楊真心下一動,道:“她當然惱你,你那個同門巫羨魚,在你練姐姐身上下了巫門秘毒,她現在一身法力都施展不了,而且痛苦難當,能不怪你嗎?”

“啊——”巫靈兒驚跳了起來,連連跺足道:“糟了,糟了,師姐定是給練姐姐下了千機散,那可是比族裏三大巫蠱還要厲害百倍的秘毒呀。”

楊真聽得心裏一緊,忙道:“你肯定?”

巫靈兒哭喪著臉道:“師姐當初就讓我在練姐姐身上下這個毒,人家沒下手,結果師姐親自動手了。”

楊真大急道:“可有解藥?”

巫靈兒緊張地原地走來走去,神慌意亂道:“此毒采自南疆深山大澤九九八十一種奇毒,喂以金蠶蠱,再以密法煉養十年,提聚而成的毒素。

“中者一身法力盡散,半個時辰內必、必定精血爆裂而亡,死狀慘不忍睹,而、而且死前要受盡萬毒噬心之苦,啊——”

說著,她害怕地捂著臉,蹲在地上,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楊真也給她說得心神大亂,六神無主,腦海裏突然咯噔一聲,半個時辰?若是半個時辰,練無邪早該發作身亡了。

他一把拽起哭的昏天黑地的巫靈兒,輕喝道:“你是說半個時辰?”

“嗚……”巫靈兒應了一聲,又把頭埋在楊真懷裏,一雙手死死地抓著楊真不放。

“也許還來得及,有解藥,有解藥沒有?”楊真再次一把將巫靈兒從懷裏揪出,猛烈地搖著她,當頭大叱:“別哭了,別哭了——我問你解藥呢?”

“沒,沒有。”

第二章九轉丹

大雪紛飛,夜深人靜,武王府陷入一片哀戚之中,洛水城雖是保住了,但深受洛水府百姓愛戴的武陽王,卻遇刺身亡。

靈堂內燭火高燃,武陽王之子武令候及義女練無邪披麻帶孝,跪守在靈前。

“無邪,無邪,你要撐不住就去休息一會兒,你傷還沒好。”武令候發現身畔的練無邪身子一直在微微發抖,搖搖欲墜。

“大哥,沒事。”練無邪聲音微弱,卻透著股倔強,她仿佛要證明什麽一般,雙手扶在腿上,挺直了腰,她不動倒好,這一發力,眼前燭火恍惚中變成了重重迭影。

“砰!”練無邪斜斜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無邪——”武令候騰地起身,就在刹那間,一陣夾著雪花的冷風從門庭撲了進來,堂前白色帷幕紛飛亂起。

“無邪。”一個低沉的成熟女子嗓音隨風而來,平淡的嗓音隱隱有一份難察的焦急。

武令候驚駭地發現,堂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頭頂鬥笠的紅衣宮裝女子,她俯身將一身素白孝衣的練無邪抱在了懷中,動作舉重若輕。他方要喝問,身子陡然一軟,頹然倒下。

那女子先喂服了練無邪一粒丹丸,又探視了一陣,口中輕歎:“提早趕來,還是晚了一步,居然提前發作了。”

靈堂外又一陣風雪刮來,一前一後兩個人影出現在堂前,都有些氣喘籲籲。

楊真見倒在一旁的武令候,驚怒道:“你是誰?”

宮裝女子橫抱著練無邪,腳不沾地緩緩掠了出來,見門庭前攔阻的一男一女,不由分說拂袖卷向兩人。

楊真和巫靈兒隻覺得一陣無可抗拒的柔力迫來,兩人齊齊左右退開了幾大步。

那宮裝女子輕咦了一聲,這才正身打量兩人,半晌低聲道:“你們是靈堂上那姓武的什麽人?”

楊真這才發覺這女子有些古怪,不由試探道:“不知前輩是何方高人?”

宮裝女子回頭看了靈堂一眼,低沉悅耳的聲音幽幽道:“歲月不饒人哪,這姓武的雖是死於非命,我這徒兒到底是長大了。”

楊真兩人本合圍過來的步伐悄然停住,已然從女子自言自語中得知了她的身分。

巫靈兒先是搶前兩步,又有些戒備地退了半步試探道:“前輩,練姐姐她中了奇毒,很危險的,快來不及了。”

宮裝女子不急不緩道:“小姑娘是什麽人?”

巫靈兒瞧了楊真一眼,有些心虛道:“我是練姐姐的丫鬟。”

“丫鬟?”宮裝女子有些奇怪地應了一聲,又看向楊真,也沒發問,冷淡道:“既然你們是府上的人,就領個路,本仙子要好好為無邪檢視一番。”

巫靈兒輕車熟路地領路而去,女子大袖飄揚隨著跟了過去。

楊真回頭看見了倒在地上的武令候,收回了邁出的腳步。

“楊師弟,令候怎麽了?”趙啟英淵渟嶽峙的身形出現在靈堂內。

就在這時,武令候恢複了動彈的能力,楊真暗暗抹了把冷汗,心驚玄女門手法果然獨到,足足用了他一刻工夫才解開禁製。

“武令候參見殿下。”武令候方起身就俯身拜了下去,不想卻給一雙大袖托住了。

趙啟英溫言淡責道:“幾年不見,就如此見外了,武兄莫非忘記你我當年把酒高歌、一路縱馬京都的情誼?還是你心中有怨,怪大哥沒有及時趕來救上伯父?”

武令候擠出個心力交瘁的苦笑,放開了趙啟英的手,目光飄移一旁,淡淡道:“早年令候年少疏狂,膽大妄為,就不要提了,世子殿下身分尊貴,更是仙門高弟,令候高攀不起。”

趙啟英大是一怔,臉色微苦,見一旁的楊真也目光惻然,心知這世家兄弟對世伯的死仍舊耿耿於懷,說來正是那名巫門刺客丟下趙啟英後,才出現在城樓刺殺,一時黯然無語。

楊真一手拍了拍武令候的肩膀,歎息不語,當時他身在現場,也無力阻止那邪玉琅;他心中除了對武令候的一份愧疚,更多的是對自己無能的惱怒,內中心情難以盡述。

趙啟英正步緩緩走到靈前,鄭重地點上一炷香燭敬上,伏地連叩三記,這才正首道:“武陽王守護大漢疆土數十載,戰功蓋世,為大漢立下不世功勳。趙啟英在這裏起誓,一定助令候重振武家,將南蠻逐出青丘,趕回南疆去!”

說罷,他回身肅容道:“我們另找地方談話,莫要擾了伯父的英靈。”

武令候收拾了一下裝束,神色複雜地看了趙啟英一眼,這一瞬間,他從這個少時好友身上看到了誠摯和信義,心裏的隔閡不自覺少了幾分。

在偏殿內,三人分賓坐下。

武令候和趙啟英交換著日前洛水一役戰況詳情,以及南蠻大荒軍動向,楊真在一旁卻坐立不安,他擔心著練無邪的狀況,卻又避忌其師。

趙啟英溫和一笑,一派儒雅道:“南蠻雖然一時得逞江漢,但我大漢國力強盛,非蠻族可比,隻要緩過了氣,再慢慢收拾他們。”

武令候雖是在點頭,麵上卻有不豫之色,趙啟英察言觀色道:“令候勢必是在擔心巫門卷土重來,其實大可不必,有我太一門和昆侖派兩大道門出麵幹涉,此番他們必定灰溜溜撤回雲夢大澤。”

武令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楊真插不上口,隻好歎息一聲,起身道:“武兄,此間事了,楊某也該辭行了。”

武令候一楞,緩緩站了起來,苦笑道:“若非楊兄師尊出手,洛水城此時已經易主,武某懇請楊兄弟在府上再住一段時日,也好讓武某彌補一番不周之處。”

趙啟英也起身一臉不舍道:“昆侖派道法精微,與我太一門更是自古情誼非凡,師兄還想跟楊師弟討教一番修行心得。”

楊真目中異芒一閃即逝,抬袖淡然一揖道:“趙師兄客氣了,楊真道行低微,豈敢與趙師兄論道談法,我還得去看一看練姑娘的病情,這就告辭了。”

趙啟英詫異道:“練姑娘怎麽了?”

楊真躊躇一下,道:“練姑娘中了巫門奇毒,危在旦夕。”

“什麽?”趙啟英和武令候齊齊失聲。

武令候拍了拍腦袋,苦笑道:“我這妹子一向好強,她說自己受了點風寒,我還真信了。家師嚐言,修真煉道之人等閑不會受傷生病,一旦有所傷病,必定嚴重無比。”

趙啟英神色大為不安,對兩人道:“我隨身攜帶一些師門聖藥,興許幫得上忙。”

武王府扶花樓內。

“小丫頭,老老實實交出解藥來,否則休怪本仙子辣手!”

森厲冰冷的女子聲音,令隔著老遠趕來探視的楊真等人大吃一驚。

“靈兒真的不想啊,最多靈兒賠練姐姐一條命好了……”

“你這巫女的賤命,在本仙子眼裏一文不值。”

三人搶進內堂寢居,卻見巫靈兒瑟縮成一團,跪伏在地,麵前的宮裝女子仍舊頭頂鬥笠,而練無邪正盤膝坐在軟榻上,玉臉忽紅忽白忽紫,周身熱氣蒸騰,情況惡劣之極。

“無邪!”武令候除了眼前的小妹再無親人,此時練無邪在他眼中看得比什麽都要重要,他正要搶前,卻給一道袖風卷得踉踉蹌蹌,跌退了開去。

楊真一手將武令候扶住,看著地上埋頭嗚嗚啜泣的巫靈兒,不平道:“前輩何必苛責一個小姑娘,若有解藥,她早就奉上了。”

宮裝女子這才正眼瞧向三人,半晌,她聲音含煞道:“這巫門千機散本仙子也聽聞過,乃修道人的大敵,若非無邪體內血脈奇力恰逢爆發,她幾個時辰前就死於非命。巫門這筆帳,本仙子早晚會跟他們算!”

趙啟英早前已經聽楊真講述了前因後果,當下上前一揖道:“前輩,在下是中南太一弟子趙啟英,與練姑娘兄長乃是至交,不知前輩如何稱呼……”

宮裝女子冷冷打斷道:“本仙子沒興趣知道你是誰家門下。”

趙啟英師出名門,修養甚好,微笑道:“仙子莫怪晚輩多嘴,在下身上攜有一粒九轉金丹,定能對練姑娘體內的奇毒有壓製功效,半年內足保性命無礙,其他日後再圖……”

“九轉金丹?”宮裝女子冰冷的聲音裏,透了幾分希望和驚喜,本寒意沁沁的內室,好像溫度驟然回暖了幾分。

連一旁的楊真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太一門自古以丹術聞名,與另一個丹道奇門神農派,一個占博大,一個占精深,論起丹道之術,連昆侖派丹陽宗都要甘拜下風。而這九轉金丹,恰恰是當世算得上神丹的三大奇丹之一。

“正是。”趙啟英謹慎地從袖內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碧玉匣,見眾人目光聚集過來,他低聲念段咒語,一陣白色光芒流轉在匣上。

幾乎同時,一陣寒氣伴隨著馥鬱甘美的香味,瞬間彌漫了整個起居室,令人聞之心神頓開,百竅靈機活潑,一時室內盡是或多或少的吸氣聲。

匣開一條縫,一粒不甚起眼的白色丹丸千呼萬喚始出來。

宮裝女子抬袖方要接過,忽然收回了手道:“魏元君是你什麽人?”

趙啟英一臉正色道:“魏元君正是家師,前輩與家師可有淵源?”

“怎麽,若是沒有淵源,你就要收回這粒金丹?”宮裝女子縱然頭頂鬥笠,重紗覆麵,但眾人仍舊在那瞬間感覺到了她的不悅。

趙啟英又是一怔,顯是沒想到這個女人如此難纏,當下打著十二分小心道:“前輩誤會了,金丹再好,也是身外之物,該當用在該用之時,晚輩絕無他意。”

宮裝女子疑聲道:“傳說這九轉金丹數百年才煉一爐,功可造化甲子修為,號稱活死人肉白骨,妙用更是無數,隻有太一掌門才可持有,你年紀輕輕,道行平平,哪裏得來?”

趙啟英微一沉吟,麵色綻然道:“家師正是太一門掌門,這丸九轉金丹正是蒙家師恩寵得賜。”

宮裝女子這才接過碧玉匣,走到榻前,忽然她背對趙啟英道:“上屆中南山舉行的仙會上,本仙子與你師父有過一麵之緣,不過並無深交,當年他雖是光芒四射,不過還是敗在了昆侖派那騙子手上。”

趙啟英看了木無表情的楊真一眼,一臉尷尬,卻又聽宮裝女子繼續道:“回去告訴你師父,就說九玄師徒承了這個情,他日我師徒定當加倍奉還。”

九玄?趙啟英苦笑一下,他不曾聽過修真界有這號人物,卻是不敢怠慢,隻得連稱不敢。

楊真聽得心中一動,卻也沒多說什麽,上前將仍舊抽噎不止的巫靈兒拉了起來,送到了後麵,眾人與神魂不屬的武令候站到一列,一起靜觀在側。

九玄仙子給練無邪服下金丹後,登榻盤膝坐到了她身後運功相抵,隻聽她低叱一聲:“你們先出去。”

在外間大廳,楊真拉住巫靈兒道:“你還是跟你們的人離開,你練姐姐暫時不會有事了,你留在這裏未必是好事。”

巫靈兒怯怯地望了望一臉凶光瞪著她的武令候,趕緊縮回了楊真身後,固執道:“靈兒要等練姐姐好轉再走,到時候任憑姐姐責罰。”

坐席上,眾人默默靜待,武令候一臉煩躁不安,洛水府未定,內外交困,王府接連不幸,一向浪**不羈的他,情緒低落到了穀底。

趙啟英見狀勸道:“此行兄弟帶了陛下禦賜金牌,不必去擔心那些跳梁小醜。洛水府不可一日無主,令候可要振作起來,整軍備戰,京師的援兵很快就會發至,你大可安心。”

武令候搖頭自嘲一笑,心灰意冷道:“縱然如家父一般耗盡畢生心血,這城池征伐,在你們這等仙家手下卻跟小孩子扮家家一般,我武令候與天下的凡夫俗子一樣,不過是一群可憐蟲,一群可被隨意擺布踐踏的蟲豸。”

趙啟英與楊真相顧一眼,皆暗自苦笑。

趙啟英勸慰道:“令候,若有機會,我帶你到中南山看看是否有機緣拜到太一門下。”

武令候目光一亮,旋又暗淡下去,搖頭道:“我武令候有自知之明,我跟你們,還有我那妹子都不一樣,若有那資質和仙緣,我早就作為懸空觀遴選的種子送上了昆侖山,何須今日。”

巫靈兒翻了翻有些紅腫的眼瞼,低聲不屑道:“在雲夢大澤,隻要在巫洞裏待得上七日,就能拜入巫門下學得巫法,哪有你們漢人這麽多花花腸子。”

見武令候怒眼又瞪了過來,巫靈兒趕緊閉口不言。

四更時分,下了一整夜的大雪終於歇息了下來,天際一輪明月從輕雲中浮現,皎潔的銀光帶了未去的寒意,籠罩著白茫茫的大地山川和城池。

坐等不及的楊真等人都來到院落中,觀賞月下雪景。

片刻後,一身孝衣的練無邪,和仍舊戴著鬥笠的九玄仙子師徒兩人,一起步出了閣樓。

“練姐姐,你沒事了。”巫靈兒本搶在最前麵,看到練無邪淡漠的眼神,一下子打住了腳步,黯然垂下了頭。

九玄仙子道:“無邪,這丫頭不可放過,拿住她興許能從巫門找到解毒之法,你刻下全憑那九轉金丹壓下了奇毒,九成修為不得用,隨時可能爆發。”

巫靈兒聞言,嬌小的軀體微微一顫,怯怯抬頭瞧向了練無邪,小臉煞白一片。

練無邪此時看起來雖然是氣色紅潤,但落在趙啟英這等修士眼中,卻是靈光黯淡,元氣浮動的散功征兆。

“你走吧,練無邪當從沒認識過你。師父,您也不要為難她了。”

“無邪,你……”

楊真觀練無邪師父脾氣古怪,怕再生是非,拉了一把巫靈兒,強行將她推走。

巫靈兒紅著眼,萬般不舍回頭看了練無邪一眼,飛一般奔了出去,府上一路無人阻擋。

練無邪輕輕抬起螓首,望著天上的銀色圓盤,幽幽道:“義父不在了……在他生前,無邪還很小的時候很敬重他,在心裏也當他是生身父親一般,尤其喜歡那溫暖厚闊的懷抱和那雙粗糙大手,還有那慈愛的眼神。

“可自從無邪開始修習仙法後,漸漸的仿佛什麽都不再放在心上,親情也漸漸變了滋味,可有可無。

“義父眼中的軍機大事,還有他所做的一切,無邪都瞧不上心,隻覺得這王府中的生活碌碌無為,根本不是無邪想要的。

“無邪很孤獨,很苦悶,可師父卻長年難得來見上一回,昆侖派和巫門中人的接連出現,讓無邪很振奮……”

練無邪淡淡的聲音,仿佛在講述旁人的故事,卻吸引了在場所有人,引出一絲絲共鳴,連她師父都聽入了神。

“一直到了昨天城樓上,直到義父被人當麵一掌擊斃,無邪眼睜睜地看著無力阻止,那一刻才醒悟過來,義父是無邪害死的,甚至這場戰爭本早該結束的。”

武令候失聲道:“無邪,你在說什麽?”

練無邪臉上滑下了兩行淚珠,她雙手掩麵泣聲道:“義父是無邪害死的。”

不僅九玄仙子,連楊真和趙啟英都大為驚愕。

練無邪淒楚地笑了笑,繼續道:“當初無邪和昆侖派的楊師兄一起南下,洞察了巫門的秘密,卻沒有將消息傳到修真界,不知天高地厚地以為自己能一力對抗他們。

“若非楊師兄的師尊出手,還不知會如何收場,無邪對不起大哥,更對不起義父,對不起那些無辜慘死的洛水城軍士。”

九玄仙子輕輕將練無邪攬入懷中,手上輕輕摩挲著她披散在背上的秀發。

楊真聽到這裏,心中也翻起了浪濤,若非到後來實有抵擋不住的窘況,他也不會遣青鳥回去求援,想來自己竟跟練無邪一個性子,都那麽倔強和固執。

練無邪很快平靜了下來,輕輕離開了九玄仙子的懷抱,道:“師父,徒兒想問您,您既說無邪是您拾來的棄嬰,您又為何將無邪送到凡塵受這離別之苦?”

九玄仙子猝不及防下,聞言明顯怔了一怔,這才道:“為師有不得已的苦衷,等你有足夠的道行,傳承師門法統之時,自會讓你知道一切真相。這次師父來,就打算帶你離開王府,替你覓一個修行去處。”

練無邪堅定地搖頭道:“不,師父,請再給無邪一段時日,無邪想幫助大哥度過難關,修真人歲月無窮,日後無邪自會追隨師父左右。”

“無邪。”九玄仙子聲音強硬起來,“這個塵世已經不再適合你,凡俗之事也不是我們可以插手的,你好好想一想,再作決定不遲。”

武令候緩步上前道:“無邪,聽你師父的話,這裏養不下你這條龍鳳之身,你日後有暇來看看大哥,給你義父上炷香,大哥就知足了。”

“大哥!”練無邪凝噎無語。

武王府正門府階大道上,撒滿了一地散亂的白紙錢,一名藍袍青年孤身一人步出了府門,左右一望,邁步轉向了南麵的巷道。

出府的人正是楊真,武令候和練無邪帶孝在身,沒有出來相送,倒是趙啟英親自送了他一程。

走了一陣,他忍不住回頭看了府門一眼,總覺得丟失了什麽在那高牆大院之中,想起離去前,練無邪那欲語還休的眼神,心中閃過一個若有若無的念頭。

轉瞬之間,眼前的現實又壓倒了他紛亂的念頭。

懸空觀生還的一眾道人在戰事結束後,就匆匆回城北的邙山去了,讓他有所失落,也不好戀棧不去。再則王府已無他能插手之事,且練無邪的師父對昆侖派的敵視態度,也讓他大感不自在。

更有一個他不怎麽願意承認的緣故,那就是趙啟英的出現,令他成了多餘的人。

這已經是洛水城戰事結束後第七日,在武令候竭力挽留下,他才多留了些時日。武陽王下葬後,王府大事抵定,他也該繼續上路了。至於去向,他還沒有想好。

他腦海裏忽然浮現了與屠方的約定,身內蠱毒猶未發作,現下該去找那老兒,了結這筆帳。

這樣一想,他腳下步伐不再猶豫,轉眼就走到了王府最後一段外牆。

“楊兄。”一個熟悉的女子聲音落入楊真耳中。

楊真僵了一下,心中沒來由的湧上一股驚喜,回身正見到一身素白的練無邪合袖身前,俏立在幹淨的青石巷道上,高大的紅牆下,顯得分外嬌柔。

“你要去哪裏?”半晌,還是練無邪先開了口,她目光中含著不易察覺的羞怯。

楊真仿佛有所感覺,心下怦怦亂跳一陣,“我打算去雲夢大澤一趟。”

“啊!”練無邪驚呼一聲,雪白的俏臉飛上一抹嫣紅,半晌,神色有些惴惴道:“那千機散是沒有解藥的,你法力盡失,一人前去那等險惡之地,隻怕、隻怕凶險得很。”

楊真楞了一下,才省悟自己的話讓練無邪誤會了,當下更加不好解釋,隻好硬著頭皮道:“我雖是不濟事,但總算頂著我師父的名頭,想來他們也不敢拿我怎樣。”

練無邪噗哧一笑,打趣道:“說得也是,楊兄不僅有昆侖派這大靠山,更有多情劍仙、當世一等一高手做師父,誰要動你,也得先思量一番。”

楊真頓時一臉尷尬,他本無仗恃師門之意,如此給練無邪一說,好像倒真有那麽一回事。

練無邪收斂了笑意,仍舊擔憂道:“巫門人陰險毒辣,不擇手段,你這一去要出了事,無邪可就愧煞了。”說著,她微微垂下了螓首。

話到了這上頭,楊真也隻能將錯就錯,道:“我已經決定了,你好好養傷,若能取得解毒之法,我定會回來找你。”

練無邪忽然直視著楊真,丹唇輕啟道:“楊兄對我這麽好,無邪可不知如何報答。”

楊真忽然覺得口舌有些幹燥,這女子雖是秉性剛強,一旦溫情下來,卻是百煉剛也要繞指柔,他更驚駭的發覺,自己心中隱隱有了她的影子。

他不由在心中慶幸,幸好白纖情多時都在潛修,否則還不知怎麽取笑他。

練無邪被楊真呆盯得有些發惱,抿嘴故作生氣道:“怎麽不說話?不說話,我可要走了。”

楊真張口欲言,卻有些東西在喉嚨裏打轉不休,就是吐不出來。

第三章雲夢

“無邪,為師的話你當做耳邊風?”

幽冷的女子聲音傳來,練無邪眼神一慌,目光瞧向了楊真身後,楊真回轉身去,頭頂鬥笠的九玄仙子,正佇立在他身後七步外。

九玄仙子繼續咄咄逼人道:“你竟私下跟這昆侖門下來往,是翅膀長硬了,還是不把為師放眼裏了?”

不等練無邪應答,九玄仙子袖指楊真,森冷道:“你便是蕭雲忘那個賊人的弟子?”

楊真早就對這女人一再辱及師門,心有不豫,當下冷冷道:“在下姓楊,名真,就是你口中那賊人的關門弟子。”

九玄仙子冷笑一聲,點頭道:“好,本仙子倒要稱稱這個賊人的弟子有多少斤兩。”

“師父,不可——”練無邪驚呼一聲。

楊真方結印護體,眼前一道淡淡的掌影就到了胸前,根本無暇反應,一股透徹肺腑的陰柔力道襲來,就直跌飛了出去,隻覺撞在一個軟軟的軀體上,五髒六腑翻江倒海,生死兩難。

練無邪負毒在身,能驅使的法力微弱,這一下抵擋不住,跟楊真一起成了滾地葫蘆。

“師父——”練無邪手忙腳亂地爬起,護在了楊真身前。

九玄仙子見此怒意更盛,她鬥笠上的輕紗向上飄動,大袖寬袍鼓舞不休,一步一步走向牆根下的兩人。

“師父——您不能這樣。”練無邪苦苦哀求道。

“這小子有什麽好,你偏生要護著他,昆侖派上下沒一個好東西,蕭雲忘的弟子更不會是好東西!”九玄仙子的聲音仿佛從地獄裏擠出的罡風,凜冽逼人。

“師父……”觸動了師父的逆鱗,練無邪也一時失了方寸。

“練姑娘,不要管我,這蠻女人好不講理!有本事找我師父撒氣去,欺負後輩算什麽能耐?”楊真掙紮地爬了起來,倚在牆壁上。

他挨了一記劈空掌,看似傷重至極,實則肺腑震**,還要不了命,九玄仙子已是暗中留了手。

“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小輩!”

九玄仙子拂袖左右一**,袖麵隨著狂風飛漲,練無邪被迫往一邊急退,同時大袖如浪濤回卷,一把拍在了楊真身上。

“砰!”楊真仿佛像麵餅一般被拍在了牆麵之上,隨著九玄仙子大袖縮回,緩緩滑了下來,坐倒在牆角,口角鮮血緩緩溢了出來,滴在胸襟上。

退開的練無邪搶身上前,將楊真緩緩扶了起來,看在九玄仙子眼裏近乎要噴出火來,肩膀不住聳動,顯是生氣到了極點。

“真是反了你,為師這麽多年白白教導你了?”

“師父,您該明事理的,蕭前輩縱是有錯,可與他門下何幹?”

“不收拾這小子一頓,難泄我多年心頭之恨,你退開!”九玄仙子大袖狂舞,嘶嘶張揚在兩人身前,波**出一片紅影。

“不要管我,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樣?”這時楊真開口說話了,一雙眼睛死死回敬著九玄仙子。

練無邪看著楊真的慘狀,咬牙對九玄仙子道:“師父,師門戒律裏可有一條不傷無辜?”

九玄仙子悚然一楞,瞧了練無邪半晌,重重悶哼一聲,怒道:“好!為師今日就不為難他,隻是你須得答應為師,以後不再跟他來往。”

練無邪啞然無聲。

九玄仙子何等人物,一眼看出練無邪不屈之意,連聲稱好,袖影狂舞張揚,風聲急驟,楊真和練無邪的衣衫被激**得獵獵作響。

眼看師父又要爆發,練無邪背身給楊真打了個眼色,匆匆探手往他懷裏一塞,放開了站立不穩的他,退了開去。

“師父,我們走罷。”

九玄仙子見練無邪突然轉變,怒火無處可泄,一把拉過練無邪,騰身躍入王府高牆,就此消失不見。

楊真伸袖抹抹嘴角血絲,強忍肺腑劇痛,緩緩貼著牆麵,站直了身軀,心中暗叫:師父啊師父,莫非您老人家惹了什麽風流債,做你的弟子都要禍及。

此刻天空風舒雲卷,明亮澄澈,正是初晴的好天氣。

楊真的心情卻是亂作一團糟,他忽然想起,練無邪先前悄悄塞了個什麽東西在他衣襟內。

伸手摸了摸,竟摸了個血紅的玉鐲出來,入手溫潤,一股若有若無的溫涼氣息流轉全身,鐲身上隱有金色咒文深銘,仿佛無數遊絲內嵌,這應該是個奇門法寶,他暗暗想道。

練無邪給他這麽一個血鐲,究竟有什麽深意?

忽然一個古怪的念頭浮上腦際,楊真不覺暗自好笑,怪自己太過多情,練無邪對自己有惺惺相惜之意倒是真,若說有情,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搖了搖頭,楊真收起血鐲,略微收拾一下衣襟,踉踉蹌蹌地走上街頭,他眼下第一要務,是找個地方療傷,回王府是不能了,找個客棧?

他剛泛起這個念頭,身後一陣香風飄來。

猛然轉身,正好跟一個黑衣裹身的絕美女子碰了個正麵,險些撞上。

楊真大是戒備道:“巫羨魚,你還沒走?”

巫羨魚拍拍豐挺的胸脯,受了驚嚇一般不滿地嗔道:“嚇到人家了,你這麽凶做什麽?”

楊真冷冷道:“少廢話,有屁就放!”

巫羨魚何嚐被人如此冷麵相對過,臉色轉冷,眼神飄忽道:“你們欺負了奴家師妹,人家是來給她討公道的。”

“胡說八道!”楊真篤定她不敢這時胡來,冷叱一句,轉身就走。

“楊公子,你身上的蠱毒還要不要解了?”

巫羨魚一句柔膩膩的話,讓楊真猛然裹足不前,他回身冷笑道:“莫非是屠方那老鬼派你送解藥來了?”

巫羨魚咯咯掩口一笑,得意道:“這樣說也沒錯,不過要解屍心王蠱,楊公子隻有親隨奴家,去雲夢大澤一趟。”

楊真哪肯受人擺布,當下怒極道:“區區蠱毒,楊某還不放在眼裏。”

巫羨魚悠悠一笑,豔光流轉,豐滿的櫻唇輕吐了個咒音。

那咒語雖是輕若呢喃,楊真卻瞬間彎下了腰,一股無法言喻的莫名劇痛,時隔數日後再度襲遍他全身,整個靈魂仿佛都被撕裂了。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沒有大巫師屠方引咒發動時可怕的寒毒襲身。

當他舒緩過來的時候,發覺已經騰雲駕霧飛在了天上,風聲呼嘯,下方盡是洛水城大小街市。南城外河灣上空****一片,戰火帶來的創傷仍舊在持續。

飛了一陣,洛水城已經落在了大後方,巫羨魚祭出了一方黑色幡幟,仿佛絨毯一般飄在兩人身下,有著淡淡的雲氣依附在上。

楊真活動了一下四肢,感覺如履平地,分毫找不到飄飛在天際的感覺,不由暗讚巫門法寶的獨到之處,他見巫羨魚閉目打坐,並不理會他,冷冷一笑道:“你不怕我偷襲你?”

“你中了屠方師叔的獨門蠱毒,除了師叔無人可解,不過……師叔眼下身在雲夢大澤。”巫羨魚斜睨楊真一眼,妖媚巧笑道:“若說昆侖派的弟子會偷襲人,說來也無人相信,再說你舍得偷襲奴家麽?”

楊真嘴角上勾,嘲笑道:“趙王妃閱人萬千,說不定還真看走了眼。”

巫羨魚麵上笑意不改,“雲夢大澤的九黎姑娘們比起漢家女熱情多了,楊公子品貌非凡,到時定會流連忘返,咯咯。”

楊真眼不見心不煩,撇過頭去。

巫羨魚悠然繼續道:“你師父的出現,我們雖有些意外,但大荒軍的初衷已經達到了。白蠻、黑蠻、毛南族、拉珈族、百越、百濮,還有九黎族大軍,已經源源不斷地從青丘龍門峽開赴江漢,有了立足之地,這中土的大好江山指日可待。”

楊真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大漢兵力強盛,南疆百族蠻荒之兵沒了你們巫門撐腰,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早晚滾回南疆去。”

巫羨魚目光迷蒙,囈聲道:“離開雲夢大澤前,門中長老卜了一卦,這是南疆百族數百年來最好的機會。此次大荒軍將打著瑞欽王趙壽的旗號,割據江漢,吳越再分上一杯羹,在北方戎狄的壓力下,大漢能自持就不錯了。”

楊真身中蠱毒,又有求於人,隻能隱忍不發,不再去理會這些俗世爭鬥。去雲夢大澤已是勢在必行,他索性不再多話,閉上眼睛,溫養內腑傷勢。

“楊公子坐穩了,可別亂動,掉下祈雲幡,奴家可不會救你喲。”巫羨魚嬌媚的聲音又傳來,她話音剛落,飛幡鼓**,驟然加速飛行。

十萬裏南疆大多地屬深山大澤,動輒山勢綿延千裏,叢林密布,沼澤延綿,在這片常年炎熱如火的大地上,棲息著大小上百個部族。

在青丘以南,毗鄰著東南邛州吳越兩國的,是烏蠻和白蠻兩大蠻族,再往南麵,就是南疆第一大族九黎族,在西南遙遠的萬裏外,還有無數邊陲部族和小國。

而雲夢大澤號稱八千裏水泊,正是昆侖山以南方向,由數千裏外的數個大小不一、方圓百十數裏不等的湖泊,和沼澤群組成。廣袤的湖澤常年在水煙迷霧籠罩之中,仿佛夜夢蜃景,正是雲夢得來之由。

楊真乘坐在巫羨魚的祈雲幡上,飛行了半日,先是越過碧龍一般橫亙千裏的青丘,蠻漢混居的明湖,進而繼續往西南方向持續飛行,越過無數重山莽水澤,披星趕月,在翌日東方耀陽再起時,已經抵達了雲夢邊緣。

穿過山林,透過朦朧輕紗一般的霧氣,一座沿著湖畔而築,充滿蠻族風情的繁華水城,出現視野當中。

不過巫羨魚並未打算停留,一團雲霧倏忽罩上了祈雲幡,楊真眼前一陣迷蒙,四麵八方什麽也看不清。

平飛了半個時辰後,先是一陣劇烈衝空攀升,接著又急轉起落,最後仿佛鑽入了一個曲折所在,不停轉折,終於安歇了下來。

就在這時,楊真隻覺頭頂有幾根素指連點,幾道如絲氣勁竄入奇穴,他的意識一點一滴被迫沉入心海,六識關閉。

“不許笑,說了不許笑……你還笑……”

在一團白蒙蒙的鴻蒙巨大光暈外,一個嬰孩大小的人和一個美麗妖嬈的成熟女人不停地追逐,在光暈內外時隱時現,一陣連綿不斷的歡笑聲一路揮灑。

這兩人正是楊真和白纖情,楊真的元神是個難產兒,自然形貌不具,小得可憐,幼小乖巧的模樣,讓潛修中驚動的白纖情看得母性大發,連連調侃楊真。

追逐了一會兒,兩人都歇息了下來,齊齊落在恒定寰行的天誅劍體上,澄澈的金光令兩人元神散發出淡淡的五彩光芒。

小楊真抵抗一陣宣告無效後,被白纖情強行抱到了懷裏,兩人偎倚在一起,享受著異樣的時光。

白纖情身外僅幻化了一層單薄白色綢衣,元神在這樣緊密的接觸下,兩人都大有吃不消的感覺。

白纖情水蜜桃一般成熟的臉蛋,浮現著幸福的光暈,不住磨蹭著楊真的小小頭顱,楊真卻是一臉苦惱和不自在,隻能閉目抗議。

“要是這樣一輩子多好?”

“要這樣一輩子,我寧可再轉世一回。”看著白纖情陶醉入夢的樣子,楊真氣惱道。

“要是你再轉世,奴陪你一起去,奴下世做一個人,再也沒有人能分開我們。”

“還是想想怎麽脫困的好。”

白纖情歎息一聲,輕輕鬆開了懷抱,楊真脫身飛起,回身凝視了白纖情片刻,轉身飛馳向那團鴻蒙頂空的一團銀光處。

乾坤印造型高古典雅,奇角崢嶸,形若鼓身銅鼎的截麵,通身玄秘不可測的神籙咒紋密布,流轉著玄色毫光。

在幾寸外,則覆蓋了一層蛋殼一般的淡淡銀霞。偌大古印在識海內看起來尤為雄偉,仿佛一座擎天神塔一般,氣勢逼人。

隨著楊真元神這些日子來凝煉有成,對這個古印的特別之處感應日深,益發體會到內裏藏著天大的秘密。

那所謂乾坤五字訣,其實不外是五種層次的禦寶境界,他隱隱覺得其與本命元脈相共鳴的聯係,才是真正奧秘所在。

莫天歌留給他的記憶中,這是玄宗一脈轉交西王母一脈的傳承神器,它神奇的不在其力,而是其古怪的使命傳說。

“這是一件遠古的至寶,它在天歌手裏,能掌握神力所籠罩的一切天地變化,神奇至難以想象,可惜天歌從不以它鬥法。

據天歌說,要抵達太虛化境,才可真正掌握其神通變化。”

這時,遠處一道黑芒飛掠了過來,緩緩從乾坤印處擦身而過,又循著一道玄奧的軌跡飛了出去。

白纖情神色奇異道:“那輪回印也是神物,與這乾坤印似有某種關聯,你可有看出來?”

楊真神情恍惚,心神不屬,他仰天看著深黑的識海世界,道:“狐娘,告訴我他的生平。”

白纖情臉色急驟變幻,由驚到喜,驀然一把將楊真的小軀體抱起,飄身飛旋了幾周,這才無限歡喜道:“你終於肯接受奴了?”

楊真模糊不清的小臉上波瀾不驚,一字一句道:“逃避一時,終究逃避不了一世,如果就此糊裏糊塗,陪我一起死在雲夢大澤,想來你也不會甘心。

“就算死,我也要知道我的前身是個怎樣的人。他留給我的記憶太少,不足以讓我了解他是怎樣的人,我需要你的幫助。”

再度回複六識,楊真耳朵內瞬間接收到了一個充滿生機的天地,鼻端內花草芳香若有似無,他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發現身在一間古樸的木屋中,身下是一張厚實的絨毯,上麵織就了充滿蠻族風情的奇花異獸。

他驚奇地發現渾身暖洋洋的,原來不輕的傷勢已經恢複如初,動彈了一下四肢,卻碰到一個軟乎乎的小東西。

“嗷嗚——”一隻一身漆黑絨毛、尖耳圓臉的可愛貓獸掏著爪子,坐立伸了個懶腰,栗色眼珠盯著楊真轉了轉,粗長的大尾巴呼呼一揚,從毯子一角一躍而起,一個起落,靈巧的身影消失在窗欞外。

楊真推門而出,才發現身在一片群山環繞的茂盛森林中,天空五彩瑞靄籠罩,遠山蒼翠秀麗,穀內古木參天。

這時,他突然發現頭頂有兩隻晃搖不休的纖細赤足,他探出憑欄仰望,發現了一張熟悉的小臉。

“楊大哥,你醒啦!”巫靈兒玉落珠盤一般動聽的聲音傳來。

話音未落,她人已經輕輕飄落了下來,打橫坐在了欄杆上,懷裏還抱了那隻黑色貓獸。

“這裏就是雲夢大澤?”

楊真打量了她一下,一身單薄的藍色對襟羅衣,還是那麽嬌俏可人,一臉欣悅,看不出在洛水府失意的樣子。

“這裏是靈蛇島啦。”巫靈兒忽然坐直了身軀,望向了遠方密林中。

這明明是在大山裏,怎麽成了島上?楊真如墮雲裏霧裏,修真界很少有人能登臨巫族山門,他記憶裏所知也有限,這裏大概就是巫門的所在了?

他這樣一個念頭方起,遠方溪流上遊處,六七名少女和一群地下跑的走獸、天上飛的飛禽,不知從哪個角落林間轉了出來,一路歡聲笑語,奔向了他所在小樓方向。

這群清一色身著繡線黑衫、蠟染百褶裙、雲紋披肩的少女遙遙呼喊了過來,巫靈兒也頻頻招手喊話,雙方講的都是巫門族語,楊真隻能猜測她們是在彼此打著招呼。

在這群少女趕到前,一群各有奇趣的小獸為主人開道當先趕至,巫靈兒懷裏的貓獸也撲下去,跟那群小獸鬧成了一團。

楊真對巫靈兒問道:“這就是你們靈巫的役靈術?”

巫靈兒扒開一隻大膽撲到她頭上的七彩翎毛怪鳥,回眸一笑,甜甜道:“聽師姐說,楊大哥好像也精通此道呢,連她從長老處借來的上古洪荒巨獸巴蛇,都給你奪取了役使權。”

楊真微微一笑,道:“我倒忘了問,不是你師姐帶我到雲夢大澤的嗎?怎麽我醒來在你這裏?”

巫靈兒抓起一隻蹦上她懷裏的小跳鼠,捏了兩下,又扔了下去,回道:“人家比師姐先回來啦,師姐為了你的事可被師父訓斥了一頓,不說了,她們過來了。”

看著幾個撲鬧成團,嬉笑成片,歡快無憂的少女,楊真心中輕鬆了許多。

眾女鬧夠後,當中一名杏目巧鼻,皮膚呈麥色,長相頗為刁鑽潑辣,看上去比巫靈兒還要大上一兩歲的少女,走到楊真麵前,嘰哩咕嚕對楊真說了一通,還晃動著手上那根黑色小手杖。

上麵纏了一條通身金黃色,蹬有四足,背插兩隻薄翼的靈蛇,直衝楊真吐著信子。

楊真無奈,叫住被簇擁在人群中的巫靈兒,喊道:“她在說什麽?”

這名少女回頭衝眾女嘰咕兩句,頓時惹來一片笑聲,她轉頭對楊真又稚聲道:“漢家郎,聽靈兒說你法力高強,陪阿蠻玩玩好不好?”

楊真一聽傻了眼,這少女竟然會漢話,雖然口音不夠純正,但也能勉強聽懂。

巫靈兒仿佛存心看他笑話,在人群中對他指指點點,說笑著什麽。

被擄到此處,楊真心中本就負氣,隻是他內斂的性子,才忍住沒有爆發,雖說他原本打算南下到南疆一行,但與被迫來到此地是兩回事。

他衝這個挑釁的少女微微一笑,撮唇打了個響亮的呼哨。

於是眾女很快驚訝地發現,她們手下役使的靈獸寵物,不論是地上爬,天上飛,紛紛落到了楊真身邊,個個柔順匍匐在楊真腳下,低叫著表示臣服。

任憑她們如何使喚手段,靈獸就是不肯回頭,一個個慌張失措。

方才那主動挑戰楊真,叫阿蠻的少女,發現自己馴養的龍膽翼蛇竟然投入了楊真的懷抱,在他手上攀爬示好,一下子眼淚汪汪,不知所措。

楊真不動聲色的一手,就把一群巫門少女鎮住了,連巫靈兒都一臉意外。

巫門靈巫一脈與玄門不同,講究修心入道,以靈力為法,修行都是從馴獸役靈開始,往往誰役使的靈獸和魂獸最多,最聽話,就代表了他靈力修為最強。

楊真看著呆若木雞的一群靈巫少女,心中不免有些得意,解開靈禁之術,圍繞著他的靈獸群才紛紛不舍地散了回去。

他親手把那條翼蛇扔回那挑戰少女的懷裏,安慰道:“你法力修為不錯,可惜運用不得法,否則我是奪取不了靈獸之心的。”

那叫阿蠻的少女頓時轉嗔為喜,一臉天真地迷惑問道:“靈獸之心?”

巫靈兒排眾而出,一臉仰慕道:“楊大哥,你真了不起,聽族中的大巫師說過,隻有心通萬物,才能禦使萬物,原來,楊大哥已經到了這等境界?”

楊真搖頭道:“隻是略窺門徑,離這等境界還有十萬八千裏呢。”

眾女還在琢磨楊真的話,巫靈兒忽然一跳,回頭就對眾多少女嘰嘰咕咕說了一堆,拉上楊真,朝山穀東麵奔去。

第四章巫族

兩人順著溪流逆流而上,地勢漸高,轉過一片山灣,前方穀地豁然開朗,一道飛瀑從山崖上隆隆飛瀉而下,積潭傾穀而出,深長的穀地中依山而就了幾座古樸的青灰石屋,在高大的林木下隱現。

在葫蘆狀穀口上,兩名繡線黑衫、頭帕包頭的妙齡少女,守護林蔭下溪流畔。

巫靈兒笑嘻嘻地和兩位同門打了個招呼,拉著楊真一路小跑溜進了山穀,路經一座臨近穀口的石屋時,遇到了一隻蹲坐在地、通身黑羽、人麵鳥身的異類和一個手持盤蛇杖、滿麵皺紋的幹瘦老嫗。

“麻姑婆婆。”靈兒先恭謹地叫了老人一聲,轉身就歡笑著去逗弄那隻恬靜的大鳥,那人麵鳥嘎嘎怪叫一聲,兩翅嗤啦展開,擁抱上了巫靈兒,表示親熱。

“羨魚丫頭,你是不是丟了什麽,怎麽又來?”那老嫗微睜開了眼,渾濁的目光看著玩鬧的一人一鳥。

“麻姑婆婆,你記性真不好,人家是靈兒啦。”巫靈兒從人麵鳥的大翅懷抱中鑽出頭來,對老嫗嬌嗔道。

“是阿蠻啊,你昨天不是跟老身要辟水珠麽?”

“麻姑婆婆,人家是靈兒,不是阿蠻……”巫靈兒推開人麵鳥,一把拉上楊真就要離去。

“婆婆記性好著呢,這鳩鳥上個月偷吃了海樹坡七顆玲瓏果。”老嫗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幹癟的嘴唇吧嗒了一下,一臉橘皮堆到了一起。“這個年輕人是誰啊,婆婆怎麽沒見過,是不是黑沙島過來的小家夥?”

楊真對上麻姑婆婆那雙茫無焦點的濁眼,腦海豁然空白一片,什麽都不能想,不能做,從眼睛到身心仿佛被粘住了一般,渾身虛****沒有著落,好在那難受的感覺隻有短短一刹那,他幾乎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

“婆婆,是島上的客人!”巫靈兒衝著老嫗大喊道。

“阿蠻,你說什麽呀,大聲點。”麻姑婆婆覷眼偏了偏頭。

巫靈兒懊惱跺了跺足,跟楊真做了個莫可奈何的可愛表情,道:“婆婆她記性一向顛三倒四。”

“羨魚,你說這麽小聲,是不是又在說婆婆壞話了?”

巫靈兒衝麻姑婆婆伸長了舌頭,做了個怪臉,順手從衣兜裏抓了幾個青果,丟給人麵鳥,一溜煙領著楊真,蹦蹦跳跳地奔山穀深處而去。

楊真回頭遙遙看了一眼那隻人麵鳥和那老嫗,有些奇怪這妖類怎麽會出現在巫門?心中也暗驚巫門果然藏龍臥虎,一個不起眼的老嫗都有著莫測修為。

一路上,巫靈兒主動介紹方才那位老嫗道:“那是我們巫族裏碩果僅存的幾名長老之一,我們都叫她麻姑婆婆,她道行可高深了,聽師父說不在她之下呢。”

楊真好奇道:“你師父又是誰?”

巫靈兒笑嘻嘻道:“一會兒你就見到了,我師父可了不起了,不僅是靈巫的首席大巫師,更是當代巫後,一門之主。”

楊真若有所思地應一聲,又問道:“這裏怎麽都是女子?”

巫靈兒回頭白了他一眼,道:“這裏是靈巫福地,你自然見不到男人了。”

在一間幽暗的寬大石室內,楊真見到了巫門首領巫後,這是一個周身裹在寬大黑色鬥篷裏的中年女人,容貌平平,卻有一雙充盈著智慧光芒的眸子。

鬥篷裏垂落的鬢發隱約是銀色,與白晰的肌膚相得益彰,她隱在大袖中的手,握了一根通體漆黑的蛇杖。

在進入靜室重地後,巫靈兒先施一禮,隨即乖覺地跪坐到一旁,一臉純真和孺慕。

“遠方的客人,巫姒失禮了,請坐下說話。”巫後的嗓音平平無奇,卻令人回味無窮,充滿異族腔調的綿長口音,讓心神不定的楊真,不由自主地應聲盤坐在堂前繡毯上。

楊真環顧四周一遭,發現石室都是用黑色的巨石砌成,牆壁異常光滑,光可鑒人,上麵滿是青綠色的巫卜符咒。

堂中牆壁上,是一具半人半蛇的浮雕,在門堂透入的微弱光線下,青光綻然,營造出一種異常沉靜神秘的氣氛。

“楊道友一身傷勢可無礙?”

楊真正奇怪巫靈兒的安靜,卻見她悄悄衝他眨了眨眼,又垂下了眼瞼,聽到巫姒問話,他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種種,當下沉下臉道:“小子無名小卒,不敢勞動巫後掛懷。”

“請楊道友一行,實在是巫門上下不情之請,小徒所為不合禮數,本後對此深表歉意。楊道友道心不平,本後也心有掛懷,若楊道友意欲離去,小徒靈兒隨時可送你離開靈蛇島。”

巫後巫姒寧靜的目光中充滿了歉意,直接照射到了楊真心田肺腑。

她不為巫羨魚辯解,一意道歉,楊真倒發不起脾氣來,遂道:“前輩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晚輩也就實話實說,晚輩雖是被脅持而來,但原本就打算南疆一行,想從貴門求得千機散的解藥。”

“千機散?”巫姒麵色微微一變,目光移向側旁恭坐的巫靈兒。

“大師姐在洛水城攻城一戰中,對武陽王義女練無邪下了千機散,幸好練姐姐有九轉金丹保命,才暫且無事。”巫靈兒埋頭拉扯著衣角,神色有些慌張道。

“你們這群孩子,太莽撞了,玄門正道可是輕易惹得?”巫姒搖了搖頭,微微歎息,“靈兒,你回來有幾日了,怎麽沒有如實稟告為師?”

“不是……”巫靈兒咬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

“羨魚這丫頭就是太好勝了。”巫姒歎息一聲,沒有多加責怪巫靈兒。

見楊真憂形於色,她寬容微笑道:“千機散是巫門上古秘術,千多年前就遺失了解方,我靈巫雖早就摒棄了如此有傷天和的毒術,但巫門別脈本後卻作不得主,想來羨魚是從黑巫一脈取得。

“天下毒術有滅盡,亦必有生處,千機散脫胎巫蠱,也必有解法,本後會發動天巫令,召集巫門諸脈長老菁英,竭力化解千機散。”

出乎楊真意料,沒想到靈巫一脈首領如此好說話,心中塊磊平坦了幾分,但仍舊板著臉道:“古人嚐言,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在洛水府發生的事也就罷了,在下區區一名昆侖派後進弟子,無德無能,怎值得巫門如此大動幹戈,擄小子前來雲夢大澤?說罷,要晚輩怎樣?”

巫姒明亮的眸光黯淡了幾分,微微屈身,清聲道:“凡間界有凡間界的法則,修真界自有修真界的律令約束,楊道友身在局中,未免有所執著。

“本後所請,並非以千機散為要脅,還請楊道友安心,本後敢問一句,楊道友可是道體破功,束手無策?”

楊真微微一驚,暗呼這老女巫目光如炬,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巫姒似乎早知道楊真反應一般,微笑道:“楊道友可願意聽一段我巫門的舊事?”

楊真與這老女巫接觸甚短,卻知其每一句所指,都有其深意,便道:“願聞其詳。”

巫姒的目光變得深幽遙遠起來,她徐徐道:“巫門曆史源遠流長,不在道門三清開創的玄宗之下。傳說巫道法統乃女媧大神的一名門徒傳下,巫術自遠古以來,曆代以神心相傳,誰料天降橫禍。

“九州人妖兩族,洪荒一役,也就是玄宗分裂之時,當代巫主是役大動殺機,天劫提前來臨,不期飛升而去,他的四名弟子都未能完全繼承其衣缽,導致後來巫門內部爭端。

“幾次鬥法之後,他們商討了一個辦法,就是每百年比鬥一次,決定巫門之主,這也是巫門四脈的由來。

“後來世代變遷,巫門山門遷徙了幾次,最後落足雲夢大澤,與當地九黎族混居,等凡心性和資質俱佳的人,巫門都傳其法,引領其走向巫道,後來漸漸形成一個族群,就叫巫族,對外亦稱作巫門。”

聞所未聞的秘密不僅讓楊真興致大增,連旁聽的巫靈兒也瞪大了眼睛。

巫姒繼續道:“巫門在分裂千年後,各脈都認識到自有不足,對失去始祖真傳,曆代引以為憾,不再熱衷彼此爭鬥。自此以後,各代精英無不殆精竭慮,以各種辦法來補足、還原天巫神道真貌。

“這其間,在修真界玄門和魔道之間掀起了不少風浪,做出了不少為禍世俗界的恨事。”

說到這裏,巫姒歎息了一聲,道:“直到百年前,一名長老在一件巫門傳承自上古的遺寶中,發現了天大的秘密,才得以有所轉機。隻是神物加持了封印,諸脈想盡了辦法,也無人能破解遺寶神諭,直至如今。”

楊真見巫姒已不打算深入再言,便問道:“前輩所言內巫門內務,小子不敢妄言,不過修真人不外乎最終目標是飛升天界,得求正果,巫門難道曆代難有成功飛升之人?”

巫姒微微一笑,道:“楊道友果然看到了問題的本因,在不可考的遠古時代,煉氣之士開天辟地,顛倒時空,隻是等閑能事,在後世修真界看來,幾乎神話一般。

“事實上自人妖兩族戰役之後,再不曾有此等神通之士出世,許多鼎鼎大名的曠世法術,要麽突然消失在曆史長河中,要麽就是法門殘缺。

“後世修真煉氣之士,能成功抵禦天劫,並飛升之人,萬中求一,而在遠古時代並非如此。巫門曆代不乏問道功成之人,但大多巫真修到最後一步,也難逃輪回死劫。”

楊真接口道:“那麽巫門所求,就是尋回那上古的巫術法門,找到更容易抵達上界的通途?”

巫姒微微頷首,目光含著圓通之意。

楊真腦子裏念頭轉了一圈,渾然摸不著頭腦道:“小子道行淺薄,對巫法更是一竅不通,貴門人如何有求於我?”

巫姒不答反問道:“若是巫門為楊道友提供一條恢複道體之路,楊道友不知是否肯鼎力相助、前往巫島?”

楊真搖頭道:“哪有這等好事?”

巫姒淡淡道:“凶險勢必有之,故而要請楊道友三思後行,本後給楊道友三日考慮期限,到時候再作決定,這三日就由靈兒做東,陪伴楊道友,不論楊道友是何選擇,千機散解方,巫門都盡力送到楊道友手中。”

說到這裏,她命令巫靈兒道:“靈兒,好生照料楊道友,去罷。”

楊真再看了眼已經闔上眼睛的巫姒,隻得隨巫靈兒退出了巫堂。

在楊真兩人退去不久,無聲無息,一道黑影在楊真適才的位置坐下,與再度啟眸的巫姒剛好迎上。

楊真枯坐在靈蛇島一處山崖上,眺望著島外,手中擱置一冊書卷,隨著微風輕輕展動紙麵,他整個人如同一塊礁石,一動不動,已經一下午。

忽然,一陣低沉淳美的歌聲從島內飄忽而來,輕起輕落,如同舒緩的浪潮一般綿延不息,婉轉悠長,餘韻讓人百聽不厭。

歌聲中夾雜的一絲絲憂傷,驚動了楊真的思緒。

楊真傾聽一會兒,待歌聲稍歇,抬頭看了看天色,他沉鬱的麵容上多了一分堅毅,這已經是他來到雲夢大澤的第三天,該是做決定的時候了,他準備收起卷冊回山。

風聲輕響,一個鬥篷女子衣袂飄揚著,輕足落在楊真不遠。

楊真轉首,他看到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嫵媚盡褪,隻剩下皎潔的玉容和淡淡的憂傷,依舊是那個人,卻仿佛多了些什麽。

不知為何,他並沒有立刻表露出應有的敵意,也許是巫羨魚一改當初給他的印象;也許,對女子他始終多了幾分寬容。

到雲夢大澤,這一切的一切仿佛是天注定的,他也隱隱覺得他的命運會在這裏得到一次升華,所以就他的個性才容忍了巫門的擺布。

巫羨魚揭開鬥篷,一頭瀑布一般的青絲輕輕隨風飄揚起來。

她袖手戚目,望著無盡的湖泊美景,自訴道:“有些人、有些事是生來注定的,你不能不去背負它,承受它……就好比羨魚自從你抵達洛水城以來,有意無意一直在跟你作對。”

楊真依舊盤坐在崖邊,神情不變,並未為巫羨魚的突如其來的心聲動容。

巫羨魚仿佛有些失望地輕呼出一口氣,收回了悠遠的目光,回頭凝視著楊真,神色變幻,盯了半晌,她嘴角忽而泛起一絲詭譎笑意。

楊真仿佛感受到了巫羨魚的目光,忍不住轉頭,就在這時,他眼角餘光發現手中的卷冊,赫然變作了一條猙獰的斑斕大蛇,蛇信亂吐,逼向他的臉麵,他一驚之下,失手將蛇丟了下去。

誰知滾落在崖邊的蛇,轉瞬又變回了書冊,楊真大覺不妙,不顧一切撲身抓去,不料一陣風卷過,書冊翻飛著掉往山崖下。

就在楊真飛身撲下山崖的瞬間,一道曼妙的身影橫空掠過,抄手將卷冊抓到了手中,一陣銀鈴一般的得意笑聲灑在天外。

楊真滿腔怒火,瞪視緩緩飄落在山崖另一頭的巫羨魚。

巫羨魚翻開卷冊,輕描淡寫地掃了兩眼,又合上道:“那日你身上可沒有這東西,莫非這卷冊是我巫門之物?”

被倒打一耙的楊真,額上青筋直跳,怒氣勃發,就在他打算動手的時候,巫羨魚竟將卷冊扔回了楊真手中。

她見楊真有些發怔,笑道:“你昆侖派的東西雖好,可奴家不希罕,方才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

楊真冷笑道:“玩笑?”

巫羨魚神色突然陷入沉緬之中,眸光迷蒙道:“自幼羨魚就很要強,做什麽都要在族人中爭奪第一,隻為了身上背負的命運,縱然想放棄也有所不能……

“羨魚在洛水府見到了練無邪,同樣女兒身,命運軌跡卻有天壤之別,何其不公?她可以無憂無慮的生活在榮華富貴中,擁有凡塵一切,同時擁有仙道天緣,與人無爭。

“我嫉妒她……本來無須那樣傷害她,可我到底還是沒能忍住。誰又知道,她中了千機散,竟然不死,或許真是命吧。”

楊真心中隱隱有些不願意承認的觸動,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去做某件事,這女子也許並非自己所想那般壞,心中有所想,口上緩和了幾分:“你想說什麽?”

巫羨魚輕輕垂下螓首,雙袖合在胸前,有些茫然地低語道:“羨魚也不知為何向你說這麽多,也許是一直以來,羨魚的心太沉重了,沉重到不願與人分享。”

楊真突然察覺到,自己似乎不該這樣和她說話,聲音轉冷道:“巫後讓你來的?”

巫羨魚一楞,她歎息一聲,悠悠回神道:“奴家是專程前來為楊公子排憂解難的。”

楊真轉身麵向崖外,皺眉道:“少在我麵前耍花樣!”

巫羨魚款款挪步到楊真身邊,步履之間,她已經回複了慣常的煙視媚行,吐出了令楊真心神大震的話:“奴家知道千機散解藥所在。”

楊真心念電轉,冷然道:“莫非令師的話作不得數,這千機散的解藥憑空就有了?”

巫羨魚不急不緩道:“師父告訴你的沒錯,千機散解方確實失傳,要破解此毒是千難萬難,但奴家知道有一法,有八九成機會解千機散。”

楊真淡淡道:“若是此話從你師父口中說來,我倒會信幾分,至於你……”

巫羨魚一點也不著惱,唇角笑意微綻道:“楊公子可聽說過神獸鳳凰,涅盤再生之能?”

見楊真麵沉如水,毫無波瀾,她繼續道:“奴家回到雲夢,聽說在奴家遊曆中原那段時日,曾有個不知死活的冒失鬼跑到雲夢大澤,尋到南離島棲鳳頂,找那上古神獸,結果驚動了鳳凰,堪堪死裏逃生。”

楊真聽得心中一驚,急忙問道:“你可知那人來曆?”

巫羨魚故作矜持,吊起了楊真胃口,輕噫道:“有人不是信不過奴家麽?”

“你不說,總會有人知道。”楊真轉身就走。

“等等……你這人怎麽油鹽不進,不識好人心。”巫羨魚見適得其反,隻得嗔怨地叫住了楊真。

楊真頓住身形,沒有轉身。

巫羨魚歎息一聲,道:“那人在上南離島前,跟巫門弟子有過衝突,聽說長了一頭赭黃卷發,一身火雲袍,倒是你玄門弟子的模樣。”

楊真緩緩轉回身,“可有他的下落?”

巫羨魚深深地看了楊真一眼,道:“那人重傷落入雲夢湖,後來給恰逢的屍巫弟子,帶上了黑沙島,隻是沒過多久,不知怎地失了蹤影。”

楊真暗暗鬆了口氣,心道巫羨魚口中那冒失鬼,大有可能是樂天那家夥,他忽然省悟道:“你是說千機散的解藥,跟那上古神獸鳳凰有關?”

巫羨魚微笑不語。

楊真嗤笑道:“說了與沒說有何分別,上古神獸、百鳥之王豈是等閑修士能匹敵的?那根本是異想天開。”

巫羨魚輕歎一聲道:“是啊,五百年前海外雙仙一起出手,企圖收服南離島那鳳凰,也鬧了個灰頭土臉,敗興而歸。”

楊真沒好氣道:“那你說了不也是白說。”

巫羨魚微微一笑,神秘道:“也非盡然,我族中典籍有記載,鳳凰每千年涅盤重生一回,在它再生涅盤之時,就是它最脆弱的時刻,而唯一的機會就在那時候。

“在它那棲鳳頂的巢穴內,有一奇物叫血蜉蚍,傳說其乃鳳凰血脈中的太陽精華,孕育而成,可祛除凡胎穢氣,還純陽先天之軀,提升修為自不必提。

“最可貴之處,在於其斬三屍滅五蟲之效,無論道行高低的各界修士對此無不垂涎三尺,至於化解萬毒僅是其末功罷了,到時……”

楊真不耐煩道:“你說了這麽多,繞來繞去,究竟想說什麽?”

巫羨魚指著南方縹緲無盡的虛空,道:“按族中密典所記述,大約就在今年春夏之交,就是那鳳凰涅盤再生之時。”

楊真輕蔑道:“鳳凰身為百鳥之王,火獸之尊,在你雲夢大澤,在蠻族中如同神明一般,你族人允許旁人輕易冒犯這神獸麽?”

巫羨魚嗬嗬一笑道:“別的奴家不管,隻要你答應奴家一件事,到時候奴家自會助你達成心願,楊公子是聰明人,奴家才對你說了許多族內流傳的密聞。”

楊真對眼前的女子忌憚之極,壓根不信她不盡不實的話,索性絕了她的念頭道:“任你舌燦蓮花也休想蒙騙我,回去告訴巫後,巫島我明日就去!”說罷徑直沿山路朝島內方向行去。

巫羨魚呆滯在原地,半晌,喊道:“楊公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巫島之行對你來說,是九死一生。”

楊真半道聽了,旋風一般轉身道:“若聽信你的話,隻怕是十死無生。”

“什麽十死無生呀?羨魚姐姐,你們在說什麽?”巫靈兒俏生生地出現在兩人不遠處山道上,她懷裏還是抱著那隻黑色貓獸,隻是肩上多了一隻紅色火鴉。

楊真心中一動,發現巫羨魚神色雖是若無其事,仔細觀察下卻有一絲異樣,她跟巫靈兒打了個招呼,徑直飄然從山崖上另一個方向離去。

巫靈兒卻有些摸不著頭腦,跑來道:“楊大哥,師父還等你回話呢,找了你半天……師姐她找你做什麽?”

楊真目光飄移到天上,淡淡道:“沒什麽,聽你師姐說一說雲夢大澤的風情。”

巫靈兒撅著小嘴,瞪著楊真,哼聲道:“族裏喜歡師姐的人可多了,你們偷偷摸摸地,準沒好事……”

說著,她仰頭一臉精靈古怪道:“難道楊大哥不喜歡練姐姐了嗎?”

楊真看著眼前這張看似天真無邪的臉蛋,突然說不出話來。

第五章巫島

翌日一大早,巫靈兒就領著楊真翻過蛇穀,來到東麵唯一的小碼頭上,此時水天一線盡頭,在曦光下盡是呈粉霞色的水煙迷霧,迷霧中隱約有一處微小的黑影。

楊真看著用纜繩係在礁石灘上的小舟,不解道:“為什麽要坐船過去?”

“巫島乃巫門聖地,非祭祀大典或重大節慶,等閑門人不得登島,乘船是表達巫門弟子對女媧大神和巫祖的虔誠。”回答他的不是巫靈兒,卻是一個成熟的女子聲音。

楊真回頭就見巫靈兒正在向巫姒彎腰執禮,不由問道:“巫後也要一起同行?”

巫姒微微一笑,道:“楊道友此行關係重大,本後特來祈福送行,本後還要再問一次,你真的不後悔?”

楊真一臉冷峭,沉毅道:“此行不論生死,都由晚輩一力承擔。”

巫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道:“巫島上,屠方大巫師在等著你,就由麻姑帶你去吧,願巫祖和女媧大神護佑你。”

她話音剛落,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已經出現在了岸礁上,正解著繩纜,楊真趕緊上去,幫忙推舟入水。

巫靈兒拉了拉巫姒的袍褶,腆著臉乞求道:“師父,靈兒也要去。”

巫姒麵上平靜無波,隻眸中有一絲暖意,她柔聲道:“今夏巫神大會你也要參加,你就留在靈蛇島閉關兩月,好好修行。”

巫姒師徒說話間,楊真和麻姑已經船行入水。

巫靈兒在岸上大喊道:“楊大哥,一定要安全回來,練姐姐還等你送解藥呢。”

楊真欣然回首,揮了揮手。

半個時辰後。

舟船已經深入到了巫島外的迷霧中,麻姑在船尾搖動船櫓的嘎吱聲,水聲嘩啦作響,卻不見水波翻滾,一葉扁舟,仿佛飄**在稠密的白色雲霧之上。

楊真站在船首,再次回首,靈蛇島方向已經成了一道朦朧黑線。

一直埋頭搖漿的麻姑說話了:“小娃兒小心了,前麵是天水雷引陣,坐下,不要亂動,要不婆婆也護不了你。”

“知道了,婆婆。”話是這麽說,他仍舊屹立在船頭,看著前方由陣法造就的奇景。

麻姑自顧歎息了一聲:“小娃娃就是不知道天有多高,水有多深啊。”

楊真生性倔強,近年來益發剛毅,容不得旁人擺布,盡管他深知道這老婆子非同小可,所警告也必有道理,但他還是頑固地站著。

麻姑皺褶累累的眼袋下,渾目中綻出一絲幽光,手中加力,船開始轉折蛇行向前,避開前麵的雲龍氣柱。

很快就有陣陣波浪一般的雲霧,不時將小舟淹沒,兩人一舟穿梭在霧海上,頭頂著壯麗無匹的嫋嫋雲柱,空氣中不時霞光閃現,輕微的霹靂聲炸開。

楊真看著波瀾壯闊的景象,雙眼目不暇接,身前一陣淺紫色霧團迎頭撞來,他心中忽然升起警兆,不假思索揮袖卷出。

“不要亂動!”麻姑的警告聲傳來,卻晚了。

風起霧濤卷,紫霧非但沒有散開,一道明亮的霹靂反倒從天而降。

楊真下意識頓足飄退,雷霆重重擊在船頭,“轟!”一聲,小舟前半段炸成了無數塊碎木板。

一陣風聲呼響,麻姑老態龍鍾的身形陡然變得迅捷無比,棄漿彈身而起,一把拽住楊真,斜斜掠往了前方,他們剛剛沒入雲霧中刹那,後方霹靂聲大作,連環不斷的霹靂從天空劈下,激起衝天水浪。

風起雲嘯,陣勢牽引下,近在眼前的巫島,猛然陷入混沌迷霧中,麻姑婆婆身形如鶴,拖著楊真上下穿梭遁避,周周轉轉,將震怒的雷霆拋在身後。

盞茶工夫後,天地豁然開朗,一座崔巍的巨大島嶼出現在前方。

也不知麻姑婆婆是在生氣還是為何,落到島上略一歇足,也不招呼楊真,當即向島內險峻的峰巒飛馳而去,楊真心有餘悸地追在後麵。

越過兩道山巒和一道小峽穀,一座巨大的廣場,出現在島上主峰半山腰腹,雄偉古拙的神廟矗立在廣場四周,按奇門方位分布,偌大的地方竟寥無人跡。

麻姑婆婆和楊真先後落足在廣場邊緣,麻姑婆婆神色虔誠伏,對著正殿叩拜一番,這才起身,此時的她哪裏還有老態龍鍾的模樣?神色清明,手足麻利。

“小家夥,近百年來有很多族外人來過這裏,能活著離開的寥寥無幾,你好自為之罷。”

不等楊真答話,麻姑婆婆深望了一眼廣場正麵屹立的巫門神殿,毫不猶豫地返身掠空而去,很快消失在飛雲掠峰的山巒之間。

楊真沒有深思麻姑婆婆的話,他環顧左右柱廊林立、階梯層遞的配殿,整個廣場上所有建築,都是巨大的青石砌就,他大步直沿廣場中路,走向正前方的主殿。

踏上寬大的石階,歲月的痕跡沉澱在殿宇之間,蒼涼的氣息渾然彌漫天地,楊真心緒一下子被一股沉重的感覺壓上,腳步變得沉重起來。

通往深幽的殿宇深處走廊外,是一排圓石柱,上麵爬滿了上古祥瑞神獸的浮雕,淡淡的雲氣繚繞在石柱上,襯托出宏大神聖的氣勢。

進入殿內前,楊真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島嶼上方的青氣貫霄,紫雲紛呈,而遠方深空混沌而凝重,仿佛包圍了整個島嶼。

“楊真,你還猶豫什麽?”屠方渾厚沙啞的聲音,從殿內深處飄來。

“屠大巫師久候了。”楊真不再猶豫,徑直深入了殿門黑沉的陰影之中。

這是一條深入山腹的殿宇走廊,兩側深宮壁畫連綿,從遠古耕作到放牧打獵,再到部族征戰,祭祀神明,篝火歡宴,蠻荒奇獸和百族生息在一起,一幕幕仿佛隨時間凝固的活生生景象,巧奪天工,讓人倍感不可思議。

在殿宇深處兩旁火光熊熊的火壇之間,一個鬥篷黑衣的高大老人屹立在殿心石台上,默默地看著楊真接近,老人身後是巫門供奉的巫祖神像,兩側各有一道階梯走廊,深入內殿。

“你從哪裏來?”

“昆侖山。”

麵對深沉古怪的提問,仿佛有默契一般,楊真一口答出。

“你為何而來?”

“重生而來。”

“好……年輕人,來這裏是沒有回頭路的,你做好準備了麽?”

楊真停在殿心台階下,“我想知道,你們究竟要我做什麽,而我又能做什麽,以為代價,你們有什麽回天之法可以令我的法體複原?”

“你很快會了解一切,親自見證我巫門的複興!”屠方緩緩揭下遮住頭臉的鬥篷,露出了崢嶸。

一頭寫滿滄桑的盈寸白發糾結摩頂,顴骨高聳,隼目鷹鼻,蒼白的麵部如刀削一般,下巴冷硬無須。

楊真沉聲問道:“為什麽是我?”

屠方嗬嗬輕笑了一陣,笑聲在空曠的殿宇中回**,透著幾分陰森。

半晌,他才道:“你擁有修真界萬中無一的輪回天脈,也注定了你的機緣。你隨老夫來,老夫會告訴你這裏的秘密。”說完,他轉向左側走廊。

楊真身軀一震,仿佛省悟了什麽,喃喃道:“輪回天脈……”

姬香也曾暗示過他,他恢複修為的希望就在身負的渾元天脈之上,在他從莫天歌得來的記憶中,乾坤印的認主也非天脈之身不可。

屠方領路前行,一邊回身欣然道:“天脈在你玄門道藏經典中,有玄玄道脈之說,所提及皆指五行天脈之身,佛家又曰:地水風火菩提根,不過,老夫敢斷言,修真界識得你所身具天脈之人,不過三五數人。”

楊真問道:“有何不同?”

屠方站在門廊前,停住身形,回頭望著楊真百會雲頂之位,深目閃爍著幽光,道:“不論凡俗,還是古今煉氣士,甚至飛禽走獸,都有性靈神光,此乃萬物生靈本命之源,靈魂之兆。

“等凡之人,性光渾濁,從年幼出生起每況愈下,直至死亡,而修真煉氣之士,修煉的正是性靈本源,直至將其修到大圓滿之境,即可立地飛升,三界各道功法縱然各有其異,但終究是殊途同歸。

“但上天卻特別鍾愛一類人,有人生而具備五行天脈,如先天火性元脈,又如先天癸水真身,這類人等修行起來,若是得法,必能事半功倍。

“而你,所擁有的乃是天脈中的奇脈——我巫門傳說中輪回累世脈,累積了兩世靈氣,自是非同小可。”

楊真望向深幽內殿走廊,仿佛陷入了一個宿命場中,他心中掙紮道:“佛修來世,難道也是為求這所謂累世靈氣?”

屠方大笑一聲,領路登階道:“佛門修心識性,與我巫門異曲同工,說來兩家法門與你玄門相比,倒要親近許多,佛門修來世,曆代又有幾個和尚能修得來世之功?”

說罷,輕輕拍了拍手,內殿走廊沿路火壇一道道火焰升起,光明大放,沿路階梯明暗交迭,青光沁人。

巫殿分內外兩重,外殿乃族中祭祀和重大事件舉行之地,內殿則諱莫如深,像楊真這樣一路進入巫門禁地,實屬玄門中人千年未聞之事。

楊真跟著屠方一步步登上台階,深入山腹的殿堂在沿路鼎盛的火光下,明暗不定,將沿路盤踞的持斧怪漢和洪荒怪獸雕像,襯映得分外猙獰可怖,他最終和屠方一起站到了一麵巨大的石壁下。

不知屠方使了什麽手段,身後的火壇又齊齊熄滅,神殿陷入黑暗之中。

一段低沉艱澀的咒語念出,前麵石壁漸漸放射出道道細微的毫光,沿著石壁浮雕紋路蔓延周轉,隨著屠方咒念拔高加快,驀然明黃色光芒大放,從高大的石壁,投射到兩人身上。

在牆壁上透明的卜筮經文和神隻尊像浮動變幻下,楊真兩人忽然憑空消失在空氣之中。

這裏的天空是漆黑廣袤的,沒有日月星辰,這裏的大地灰白蒼茫,仿佛開天之初混沌糾結,天地元氣永遠恒定不變的運動著。

唯一能增添色彩的,是混沌之上飄浮的綠色小山丘,星羅棋布地散在大地各方,循著各自的軌跡浮遊,點綴著這個缺乏生機的世界。

這裏沒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元氣,隻有清濁相交的混沌之氣,這裏是修道人夢寐以求的仙山洞府,這裏是乾坤交界之地,上一分是天,下一分是地,造化天外天。

楊真和屠方被陣法送到這個空間後,落到了一塊浮丘上。

看著楊真滿麵震驚和讚歎的神色,屠方酷冽冷硬的臉麵露出幾分得色,他頷首道:“這裏是我巫門上古先賢,以大神通開辟的洞天——雲夢洞天。”

楊真意想不到竟然到了巫門傳說中最神秘之地,且是以一個昆侖弟子的身分。

屠方自顧道:“你昆侖派也有玉鼎真人所辟玉清洞天,想來與我雲夢洞天,都是一等一仙真之所;傳言中,蓬萊通天閣就因此洞天,與你昆侖道宗起了紛爭,最終分道揚鑣。”

楊真默然片刻,冷淡道:“莫非屠大巫師就是請小子前來觀光?”

屠方眼中寒芒一現即逝,他垂目虔心念起了咒語,腳下小丘驀然加速移動了起來,天地鬥轉,清濁衝撞,少頃後,就來到了一個巨大的深井外。

渾厚的元氣,繞著一個方圓百丈的黑色地穴旋轉,形成一個龐大的雲氣漩渦,仿佛那黑洞在不住地吞噬著周邊的天地,更為可怕的,是隱隱從井中傳來的鬼哭狼嚎聲,仿佛那裏是一條通往九幽的通道。

載著兩人的小丘,距離漩渦幾丈開外就自行偏移了出去,眼看要遠離而去,屠方二話不說,一把拉起還在發呆的楊真,推向了那深洞。

楊真在黑穴半空驚怒道:“你幹什麽?”感受著龐大的吸引力,從下方攝來,他的禦風術完全失去了抗拒之力。

自己到底是被算計了。

他沒有後悔,隻有靈魂期盼和顫栗,他不相信巫門費盡心機,隻是為了布置眼前這個陷阱,眼前隻能是個開始,最後等待他的會是什麽?

就在他盤旋這個念頭的時候,身形驀然一輕,眼前大亮的同時,耳中被突然放大百倍、高亢尖銳的鬼嘯,刹那間衝擊至空白,魔音幾乎要撕裂他的腦膜。

他結印護體,世界這才清靜了下來。

來自地穴的吸力已經消失,楊真徐徐飄空下降,他此刻完全陷入了一個黃泉地府般的世界。

在大地混沌朦朧的碧波煙靄中,無數冒著灰白螢光的陰魂,化做千奇百怪的凶厲形狀,在煙波中浮沉、掙紮、嘶叫,個個形貌猙獰,如同傳說中的夜叉魔頭,相互撲打糾纏,爭鬥不休。

楊真仰望頭頂,哪裏還有墮入的穴口?環顧周遭,四麵八方皆是晦暗朦朧一片,看不透有多深多廣,難道他真的置身在一個煉獄之中?

離煙波三尺,他身形停了下來,這時一條靈體如麵條一般,扭曲拉扯成無限長的陰魂,張著血盆大口,猛然掠空奔他撲來。

楊真慌忙後掠回避,不想卻快不過那魂靈之體,徑直給那厲鬼撲穿了身體,隨後又被什麽粘住似地落回了煙波中。

仿佛發現了這個新來的獵物,無數陰魂齊齊怪嘯,前仆後繼,爭先恐後衝楊真的方向遊聚了過來。

楊真度過初時的驚慌之後,便冷靜下來,飛高少許,緊守靈台,任由這些瘋狂的魂靈,肆意在他周身下方張牙舞爪,叫囂浪狂,他知道這些魂靈奈何不得他。

初始鎮定下來後,他打開泥丸宮,念力遊出,天眼頓開,無視眼前可怖景象,穿透虛妄,忽然發現前方不遠有著一團明亮的五彩光芒。

在整個空間陰魂無處不在的哭號下,那團光芒方丈之地卻是平靜異常,放射著尊貴柔美的五彩光輝,一陣純粹到無法言喻的神聖感受,輻射到楊真身心。

“你看到了?”屠方的聲音突然在楊真身後響起。

楊真活活嚇了一跳,回頭看了他一眼,怒氣衝衝道:“現在你該說說,究竟要我怎麽做?”

屠方不知使什麽法術,下麵煙波中的陰魂一到他附近,就遠遠自覺避了開去,仿佛他身上有什麽可怕之處,連帶楊真也受了益處,不再受那些陰魂滋擾,感覺舒服了許多。

在屠方引領下,兩人飄掠至那團瑞靄所在丈外。

到了近處,沒有陰魂紛擾,對那團異彩看的更清楚了,在一塊白玉蓮花的花蕊中心,有著一個鴿蛋大小的石頭,閃耀近乎永恒的五彩光芒,就這麽虛虛飄浮在花蕊位置。

遠近的陰魂都圍著那蓮台不敢靠近,卻又不舍得遠去,似乎對那散放的五彩光華又愛又怕。

“楊小友可知女媧補天的傳說?”

屠方見楊真一副洗耳恭聽的冷傲神色,淡笑一下,自顧道:“女媧補天的傳說,在修真界,乃至凡間界也廣為傳誦,隻是補天的真相卻是兩說,凡間愚夫所信自是不值一提。

“太古之時,西陸的不周山乃通往天界之路,那時無數神明大仙,在九州凡界打鬧個不亦樂乎,共工大神施展禁法,一個不留神擊毀了那不周山通天之路,上界神威煌煌,整個九州天崩地裂。

“女媧大神無奈下,取出來自上界的五彩神石,重新修補了不周山通天路,才恢複世界清平。而那神石,餘下了一塊……”

楊真腦際靈光綻現,脫口而出道:“那塊餘下的補天神石,就在這雲夢洞天!”

說完,自己也有些不能置信,但他眼前那塊閃著五彩光芒的奇石,卻不能不令他有這樣的聯想。

“五彩石,也就是補天石,就是你眼前這塊小石頭。”

縱然有所猜測,楊真聽到屠方承認這來自遠古傳說的奇石,仍舊忍不住一陣心潮湧動。

事情至此,他心中的疑惑更甚,不禁問道:“這塊石頭……有什麽用?”

他剛方問出口,自己也覺得好笑。

屠方卻一臉莊重道:“這塊石頭從我巫門開山祖師繼承而來,此聖物的存在,一直以來是我巫門至高秘密……”

楊真狐疑道:“既然如此,為何又讓我看見?”

屠方麵上微呈無奈道:“自百年前,一位門中長老偶然發現這石頭中除了蘊藏神力外,更封存了我巫道的無上密法,隻是因為神石內五色神禁的存在,苦無辦法從禁製中取得心法。”

楊真明悟道:“所以你尋身具天脈之人前來,力圖取得秘密?”

屠方麵上浮現淡淡的悲哀之色,道:“當初發現秘密的長老隻來得及傳出消息,就在神力反噬下灰飛煙滅,而後巫門諸脈發動十多名長老齊齊出手,仍舊無法抵擋神氣。

“數名長老當場身亡,餘者無不重傷加身,僅僅探得部分殘缺真奧。百年來,門中諸脈都不死心,想盡辦法嚐試,最後才發現擁有天脈之身的人,才能抵擋五彩石中蘊藏的補天神氣。”

楊真一麵尋思著屠方所圖,一麵道:“擁有天脈之人雖是罕見,在修真界卻有不少,為何時至今日,仍舊未能功成?”

屠方冰冷的灰眸中放射出狂熱之色,道:“確實有幾名擁有水火純元天脈的人嚐試過,但最後總差那麽一步之遙,隻能獲得五色石內,巫祖以奇法留存的神術片斷。”

“那嚐試的人後來下場如何,還有這裏數不清的陰魂又是怎麽來的?”楊真想到麻姑婆婆的警告,心中不由一寒,隱隱明白了此行的凶險大大超過了預期。

屠方轉頭冷冷地盯著楊真,指著附近的陰魂道:“你傷了道體本源,若是沒有意外,你將終生無望玄門大道,遲早與那些陰魂為伍。

“這裏是你唯一的選擇,接受五彩石的神氣入體,激發你的天脈潛能,重塑再生大有可期。”

神氣入體?楊真身體內外一陣冰冷,天知道這五彩石有何等可怖之處,連巫門長老都無法承受,之前就想到可能的凶險,卻萬萬想不到機會如此渺茫。

他知道自己此刻既反抗不了屠方,也難以拒絕這唯一的希望,他長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問道:“你巫門神術如何取得,我又如何轉交給你們,若是我半途不濟事,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屠方智珠在握道:“這不勞你費心,本巫自有辦法。可以開始了,不要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