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穗皇後死前的三個月裏,她日漸憔悴,性情亦大變。
瑞熙琰永遠不會忘記那最後一瞥。躺在**的那形容枯槁之人,哪裏看得出就是昔日淡雅溫婉的穗額娘。彼時她已經有些神智昏聵,口中時常胡言亂語,“阿郎,原諒我……我不能隨你走。”
而翠翹總是慌慌張張將他與瑞熙茈拉走,說是怕病情傳染。
那段時間他和瑞熙茈經常跑到佛堂裏祈禱,穗皇後的病情卻還是不受控製地惡化下去。
當知道斯人最終已去那一刻,他亦難過得像要死去。這位溫柔的養母,給予他的關愛比他母妃給的充沛許多,甚至會惹得瑞熙茈時時嫉妒。這些他一直感恩在心,亦從未忘卻。
在穗皇後離去大概一個月,或是更長的時間裏。他著魔般將自己的膳食與穗皇後生前所用安排得一模一樣。直到他的母妃羅意微看見他在飲用碧清茶時的反常表現。
穗皇後臨死的前三個月裏,每日必飲碧清茶,而這碧清茶是由他的母妃羅意微奉上的。
“琰兒,這扶蘿花要謝了。”甄妃羅意微看了一眼窗台上的藍色花卉,雍容道,“花總是要謝的,琰兒不必感懷。皇上已下令皇宮之內不準再種植此花,在此期間琰兒萬不要再讓你父皇傷心。”
自穗皇後走之後她就一直侍天子左右,後宮早已有她將取穗皇後而代之的流言。雖然不見她有什麽加封進賞,但大家都已對她畢恭畢敬,逢迎拍馬。羅意微一個眼神,溫德便心領神會將花撤了下去。
瑞熙琰知道父皇這陣子心痛神傷,便不再計較自己的盆栽被人輕易端了去。
“額娘要不要嚐嚐碧清茶,我讓翠翹從穗額娘那拿過來的。”瑞熙琰淡淡幽幽。幼年渴望生母的摯情,早已在她不重視的目光下磨得不見一絲蹤跡,如今剩得的,也隻是尊敬與疏遠而已。
恐怕羅意微自己亦沒有想到,早年為了地位,將智慧與耐心用在了爭寵上,本以為自己的最大障礙穗洛死去後,自己就能安享榮寵與天倫。現下,榮寵是得到了。天倫卻已不知所蹤。
徒留一地悵然。時光已然不可逆轉。昔日默默等候自己的乖巧小兒已經長成了自己不認識的模樣。冷漠而孤僻。拒人千裏。
也隻有時間才能慢慢撫平了。
羅意微顧不得這些,她完美的雍容在聽到某個字眼後突然有些扭曲,“碧清茶!琰兒你飲了多久了?”
“一個月吧,怎麽?”瑞熙琰接了下去,不等母親回答,聰明如他已經快速因果聯係了一番。他的臉色馬上蒼白結上一層冰霜。“母妃,原來……”
羅意微已經急急站了起來,“溫德,快把這茶撤下去!”可她華衣上的瓔珞勾住了桌錦上的流蘇,弄潑了茶,手上亦被濺了幾滴。
“啊!”華貴的甄妃突然失聲尖叫。
“母妃不必擔心,隻是一杯茶而已。”瑞熙琰冷笑。
“琰兒你——”羅意微看見瑞熙琰那深潭般的墨黑眸子,突然脊背生寒,竟萌出趕快離開此地的念頭。
“母妃,你走吧。”瑞熙琰背過身,背影掩在逆光的黑影中。
羅意微是聰明人,知道什麽時機要審時而退。於是不再糾纏,落荒而去。
隻是他依舊不肯接受這樣的事實,瑞熙琰固執地想證明是自己誤會。他讓其他人試驗碧清茶,他亦為他們的無反常反應感到安心。直到他終於靜下心將自己這一個月來的反應與穗皇後做了對比。
這一個月來他的消瘦與穗皇後的情形一樣。而且,仔細回顧又發現了一些其他的端倪,例如心中累積的對母妃的失望漸漸變成了仇恨。
他一直不覺有異的,直到偶然瞥見鏡中的自己,眉目間的那一絲戾氣竟出奇的像穗額娘死前的模樣。
碧清茶微似螺而細幼,其味甚甘香,安神醒腦,獨飲無事,但混了扶蘿花的花粉,便成了慢性毒藥,可將人心中的黑暗情緒加強擴大,直至枯槁仇恨而死。
這便是結論。他獨家發現的真相,不能告知任何一人,甚至是親兄弟般的瑞熙茈。他為自己的生母守著這個真相,卻被它日日夜夜折磨。
他要若無其事陪在瑞熙茈身邊,當作一切沒有陰謀,沒有貓膩,心中卻痛苦不堪,膽戰心驚。
所以,今日他才會這般討厭自己的母親,也討厭自私的自己。隻因那個人,到底是他的母親,他不能說出來。永遠都不能。
對不起,穗額娘。對不起,王兄。原諒我這般自私。
自那一日後,羅意微便極少上門,來了也是交待要懂事之類的就匆匆離去。至於瑞熙茈,她更是不會再去探望。
當瑞年天逝去,皇位莫名其妙落在他身上,他更是不知如何麵對瑞熙茈,以及照顧他十年的良師益母,穗皇後。
那一刻他甚至想殺了自己的母親,因為他知道此事必定與羅意微脫不了幹係。而登基那一日,是羅意微以自己的生命威脅他繼位的。
十二歲繼位,皇位一坐就是八年。如坐針氈,夜不能寐的八年。他恨羅意微,發誓再也不能讓她改變自己的生命軌跡,亦是那一刻,他恨極了女人。
淺吟入宮,他也隻不過想讓羅意微看看,就算她的計劃得逞了,他依舊可以冷落那些女人,打破她的操控。
至於會漸漸打消對淺吟的敵意,那是始料未及的。而現在,也可以不用去想。那份她去虞邰郡之際留給她的聖旨,如今亦不必再給她。隱衛已告訴他靜妃失蹤的消息,隻要她不回來,便不會有危險。想來她應該可以自由自在做她喜歡的事了。
了無牽掛。
瑞熙琰接過瑞熙茈的詰問,“原來王兄早就知道了。”神色中竟有一絲輕鬆的意味。
他等今日等了太久,差點就以為瑞熙茈真的就要這樣安安分分度過餘生了。
還好,大哥沒有讓自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