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霸見劉麗都不說話,又說,前年他剛生下來的時候,聲勢是何等之大?皇帝下詔增封各諸侯國邑戶,賜天下各戶長子爵一級,女子五十戶牛酒,許天下百姓大餔三日,就算當年冊封皇太子也沒有這麽轟動。子以母寵,皇帝寵愛鉤弋夫人,自然對她生的兒子也另眼相看了。依臣看,即使這童謠很靈,也當應在劉弗陵身上。
劉胥的另一個兒子劉寶道,太子你太多慮了。那劉弗陵才兩歲,哪裏當得皇帝?我看這皇帝一定是父親的。到時我要父親封我為廣陵王。現在那個皇帝太刻薄,我不過殺了個賤民,就被他褫奪了爵位。他把臉轉向劉胥,大王,將來一定要彌補給臣啊。
劉寶是劉胥最大的兒子,但因為庶出,不能當太子。皇帝曾經封他為南利侯,一直住在南利縣。前年因為殺了一個無辜平民,被南利縣令劾捕,皇帝下詔將他減死奪爵,免為庶人,隻好灰溜溜回到廣陵。
劉胥一向不喜歡劉霸,因為劉霸性情溫和,身體孱弱,一點不像自己;而劉寶孔武有力,粗蠻任性,和自己很相像。他曾經想立劉寶為太子,為此特地上書給皇帝,卻被駁回。這事不能由他說了算,長安朝廷有宗正官專門管理宗室事宜。劉霸是嫡長子,他一出生,就被宗正官順理成章地記錄在將來世襲廣陵王的簡冊上。但皇帝為了安撫劉胥,破例將劉寶為南利侯,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犯罪失侯了,這等於狠狠打了劉胥一記耳光,讓他很沒麵子。劉胥見他回國,也很發了一通火,可畢竟是自己的愛子,也無可奈何,隻是對他的期望大減,今天見他讚同自己,不由得又高興起來,慷慨地說,如果寡人當了皇帝,今天在座的個個封侯有份。他舉起酒爵對小武道,沈先生,和寡人飲盡此杯。寡人早就聽說沈先生擅長斷獄,將來就拜先生當廷尉罷。獄事乃天下之根本,記得高皇帝說過,“庶民所以安其田裏而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天下正需要沈先生這樣的人做二千石的官員啊。
小武一直沉默著,他本就不是個很愛說話的人,何況身處這生疏的場景之中。從遙遠的故鄉來到廣陵,好像隻是一夜間的事,僅僅是做了個夢,夢醒之後不知身在何處。雖然這裏的氣候風物和故鄉南昌縣並沒有太多的不同,可是心情永遠不會一樣了。他現在是一個隻能隱姓埋名逃亡的罪犯,他能說什麽呢?也許今天劉胥還待他是客,明天詔書來了,劉胥就要逼他自殺滅口。如果在以前,他這樣一個小小的獄吏見到諸侯王,心裏會興奮得要死,然而今非昔比。他拘謹地謝道,小臣蒙大王收留,以延犬馬之命,已經很知足了。哪裏敢奢望當上廷尉,位列九卿。大王這樣說,小臣實在慚愧無地。
劉麗都笑道,有什麽不可。沈先生一路上可教了我不少東西,當個刀筆吏實在太委屈了。他《詩》、《書》、《論語》什麽都精通,處理具體事務也不慌不忙。廷尉秩級雖高,仍舊不能盡其才,我看拜他做個禦史大夫、丞相,才算不那麽浪費。
哦,這位沈先生原來如此了得?失敬失敬。這時,坐在一旁受了冷落的趙何齊陰陽怪氣地插嘴道,看得出來,他很不高興,正巧,在下不才,以前也曾拜師讀了幾頁詩書,到時還要請教一二。
小武正要謙虛兩句,劉胥嗬嗬笑道,兩位先生都是高才,都是寡人的左膀右臂,不要爭了。對了,麗都,趙先生這第二次來到廣陵,還帶來了楚王給我的一封書信,楚王說,以他的名義為趙先生向你求婚,這可真是親上加親啊。從此我們廣陵國和楚國可以同舟共濟,加上趙先生富甲一國的財力,很多事情就更好辦了。
小武頓時心裏一沉,好像霎時掉進了冰窖。他手指顫抖,感覺自己都握不住酒杯了。他當即側過頭,想看看劉麗都的表情。
劉麗都也似乎有點尷尬,強笑道,女兒還小嘛,暫時還不想嫁人。再說遠嫁楚國,離開大王,將情何以堪?女兒舍不得啊。
也不算小了。劉胥笑道,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你母親都已懷了你在肚裏,何況你是女子,這個年齡嫁人並不早啊。楚國離廣陵也並不太遠,幾天功夫就可以馳到,真要想家了,想回來就可以回來,很方便的。
劉麗都嘟囔道,過段時間再談這個罷,我們還是先解決昌邑王使者張崇的事。昌邑王派遣使者,想搞亂江南五郡,然後嫁禍公孫賀,真是好不陰險。我們現在無意中得知了他的奸事,可惜沒法上告長安。
劉霸說,的確,如果皇帝問我們怎麽抓到的張崇,我們怎敢如實稟告?頂多我們現在心裏有個底,知道昌邑王也一直在覬覦帝位就是了。
趙何齊氣鼓鼓地說,這個人抓來有什麽用?他嫁禍公孫賀,本來是再好不過了。就算嫁禍沒成功,皇帝自然會處理掉昌邑王。你們還真是多事。現在這個人放在手裏,殺了又沒意思,放了又不行,看你們怎麽辦?
劉胥迎合道,趙先生說得對,這件事的確不該管,他們互相撕咬,我們作壁上觀,正好漁翁得利的。
小武感覺耳根發燙,似乎他們的話都是衝著自己來的,自己是做了件極大的蠢事,給他們增添了極大的麻煩,他忍不住插嘴道,大王,請恕下臣無禮,這件事未必有如此簡單,下臣雖然僻居豫章小縣,卻也側聞皇帝以前最喜歡李夫人,也就是昌邑王的母親。現在昌邑王的舅舅李廣利因此還一直受皇帝重用,委任為大將軍,爵位比丞相還高。朝廷的宗正劉屈氂又和李廣利為親戚。劉屈氂是中山王劉勝的兒子,以前是涿郡太守,一直深得皇帝寵信。這兩個人為羽翼,其勢力絕對非同一般。如果皇帝真的廢掉太子,我看最可能立昌邑王為儲副。我們抓獲的張崇根本沒見過昌邑王,他自己奉誰指使也說不清楚。沒有證據,想要搞掉昌邑王,是絕對不可能的,而且難免招到李廣利和劉屈氂的報複。而如果假扮的繡衣直指使者在江南五郡殺了太守,除了能嫁禍公孫賀外,也可以嫁禍廣陵國,畢竟廣陵國最靠近這五郡,昌邑國卻隔得很遠。何況,幾個月前,廣陵國……他看了一眼劉麗都,欲言又止。
劉麗都笑道,沈先生不必諱言,上次我在南昌縣和衛府勾結搞苦肉計,以便搞亂南昌縣的秩序,趁機扳倒豫章郡太守,可是沒有成功。獄事正是被你這位獄吏察問出來的。皇帝為這事派使者警告過大王。如果這次豫章郡太守死在餘汗縣肥牛亭,被一個神出鬼沒的繡衣直指使者所殺,自然很容易便懷疑到我廣陵國頭上。那時張崇可能已經被格殺,死無對證,這樣的嫁禍我們是很難推得掉的,沈先生,你說是吧?她的兩泓秋水含笑看著小武,讓小武身上頓時如添新纊,頗為溫暖。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隻有這個美麗的女子是他唯一親近的人了,何況他們已經在一起過,想起肥牛亭的那晚,他們就著月光**,就不禁心神**漾。他現在愛這個女子愛得無以複加。是的,愛上一個反賊的女子,暗示著他以後和廣陵國再也無法割舍。他本是大漢直屬郡縣下的一個忠誠的小吏,原想憑著勤懇踏實,積功累勞,在此生能爬上郡太守的高位,可是現在落進了這樣的彀中,他再也無法實現那個夢想。他對廣陵國的將來完全不看好,早就聽說了皇帝並不喜歡他這個粗魯的兒子,今天真正見到劉胥,發現他比自己想像的還差,愚昧而貪婪,毫無主見。他喜歡的那個兒子劉寶,簡直就跟他一個貨色。真不知道,他怎麽生出了劉麗都這樣的女兒和劉霸那樣的兒子,可能是他那逝去的王後過分聰明,彌補了他的智力缺陷所致罷。這樣的一個王,怎麽可能繼承帝位呢?除非皇帝的兒子全死絕了,才會輪到他。自己注定要給他陪葬的了。唉,真正想起來,死生又有什麽?幸好還不算孤苦一人,有眼前這個關照他的女子,也算不上遺憾。他臉上很熱,感激地和劉麗都對視著。
趙何齊盯著他們倆,酸溜溜地說,沈亭長的話,依在下看是杞人憂天。這個假使者怎麽可能瞞得過太守?自然會被太守捕捉,拷掠出真相的。
小武心裏頗為惱怒,這豎子稱自己為沈亭長,不過是譏刺自己的出身。他本想反唇相譏,又知道這豎子是劉胥的貴賓,最好不要得罪,於是淡淡地一笑,那麽請趙先生現在去拷掠張崇罷,看看他是否會供出昌邑王?據在下的經驗,這些人雖然是小吏出身,可是和商人不一樣,不會那麽錙銖必較的計算自己的性命價值幾何的。士為知己者死,你出多大的價錢,他也未必肯出賣朋友。小武故意把那個“賣”字咬得很重。
趙何齊果然怒道,大膽,你這賊亭長敢在廣陵國放肆,譏刺趙某,可知趙某的姊姊現在是楚王的王後,殺你這樣一個人,隻當殺隻狗罷了。
小武頓時腦中血往上湧,一時間氣憤、屈辱、悲傷,各種感情在胸中激**。他真想拔出劍來,當場斬下這個猥瑣小人的鳥頭。可是在這殿上,他不能佩劍,有劍也不敢真的動手。他隻能壓住氣,淡淡地說,可惜在下不是楚國境內的一條狗,趙君那個高貴的姊姊恐怕鞭長莫及啊,真是遺憾。
趙何齊怒甚,騰的一聲站了起來。劉麗都卻已經耐不住了,她俏臉通紅,宛若桃花,將酒杯一頓,怒道,趙君,沈先生好歹是我從豫章郡請來的客人,你這樣威脅他,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了。今天看在大王的麵子上,我不跟你計較,沈先生,我們先告退。說著屈腿直腰,從席子上站起來。
趙何齊有點傻眼,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瞪大眼睛看著劉麗都,氣得說不出一句話。劉胥見狀,尷尬道,趙先生不要見怪,小女自小被寡人寵壞了。還望趙先生大人不計小人過。
劉霸插嘴道,大王,臣說句公道話,臣以為沈先生剛才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趙先生的火氣未免太大了。算了,臣也先告退罷。這時劉麗都已經拉著沈武離開了席位,往外走去。劉霸站起來道,我去安慰安慰姊姊。
劉寶斜了他一眼,縱聲笑道,太子、姊姊,你們倆真是太迂腐了。趙先生是定陶大族,見多識廣;沈武不過是個窮酸的獄吏,能有多少見識,值得你們這樣護短嗎?大王、趙先生都請息怒。他們既然無知,就由他們去吧,我們樂我們的。
劉胥陰沉著臉,不再說話。趙何齊眼睜睜看著那個自己心裏愛慕得要死的絕色女子,和另一個自己心裏討厭得要死的男子一塊出去,氣得發昏,顫聲說,大王,令嬡和那豎子很親密啊,看來臣是沒指望的了。他壓低了聲音,說不定他們早有奸情了呢?
“啪”的一聲,劉胥也重重地將酒杯按下,趙先生罷了。我們換個話題罷。
趙何齊變了臉色,悻悻地說,既然令嬡看不上外臣,外臣再呆在這裏也是礙眼。做人要自覺,何必自取其辱,外臣明日就治裝回楚國罷了。對了,敝國寡君很想念李女媭,希望能帶她一塊回去。大王前途遠大,好自為之罷。
劉胥愕然道,趙先生何必如此不快,和沈武那個鄉鄙的獄吏一般見識?趙先生放心,婚姻之事,雖然小女自小被寡人嬌慣壞了,基本規矩還是不能破的。不管怎樣,這種事隻有寡人才能做主,怎麽可能讓她隨心所欲。寡人和楚王一起共謀大業,千萬不要為了這點細事傷了和氣。
劉寶也勸道,大王說得對,趙先生何必跟這種小人一般見識。喝酒喝酒。
那我希望大王答應我一個要求。趙何齊臉色鐵青。
什麽要求我都可答應。劉胥道,先生請講。
斬下這個獄吏的首級,我要用來當尿壺。趙何齊重重地說。
劉胥呆了一下,這——這個……,我看還是從長計議罷。殺了他誠然像殺死一條狗,可是一旦傳出去,說寡人斬殺了投奔的客人,天下好漢還有誰敢來投奔寡人呢?方今大業未成,正是用人之際,不如等我們成功之後,再處死他不遲。反正他也飛不上天去。何況他這次招降了五、六個郡兵,我也不能一起殺了罷。
趙何齊沉默了半晌,好吧,我就暫且忍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