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一個多月之後,便到了新年。劉胥和劉霸在冬至日之前去了長安,參加朝廷的祭祀大典,至今還沒回來。小武還隻能躲在廣陵王宮裏,不敢出去,生怕被廣陵國相和都尉屬吏發現抓捕。他和郭破胡幾個,天天在院子裏練武習劍,劉麗都也時常來,和他們一起戲耍玩鬧,沒有劉胥在,大家都覺得很自由。小武所住的地方,靠近廣陵國的少府官署,對麵的房子裏住著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遠遠隔著圍牆,可以窺見那老頭喜歡坐在院子裏的一株車蓋般的大樟樹下曬太陽,手裏總是握著一卷簡冊,看得津津有味,有時還高聲吟哦著,雖然聽不清他吟哦什麽,但從聲音聽得出來,他很快活。
有一天,小武奇怪地問劉麗都,這個人是誰啊?劉麗都說,是我小時候的老師呢,到底叫什麽名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大王一向稱他為蓋公,大概姓蓋罷,說是從齊魯請來的大儒。教過我《論語》、《孝經》,其他的太難,我沒怎麽學。這個院子是廣陵國的太史官署,大王請他一直做主管令長,他也樂此不疲,每天隻在這裏看書,頗為自得。
小武道,麗都,你介紹我進去拜訪一下罷,這位老丈看上去神清骨秀,可能很有些本事的。
劉麗都道,大家都是這麽說,他好像真是懂很多呢,特別是醫術精良。大王曾經想請他當太醫長,不過他不肯,隻是大王如果身體有恙,都會請他去療治。他來廣陵國也已經十多年了,既然你感興趣,那我們就拜見拜見罷。說著,劉麗都拉著小武走到對麵,推開門進去。
一個仆役看見了,趕快跑過來匍匐施禮,熱情地說,翁主光臨,實在是有幸。另外幾個仆役馬上搬來幾張精致的枰席,鋪放在院子裏。但是蓋公仍然沒抬頭,他坐在大樟樹下,麵前的幾案上堆著一堆竹簡,手中也把著一編,口中念念有詞:“長民者衣服不貳,從容有常,以齊其民,則民德壹。《詩》雲,彼都人士,狐裘黃黃。其容不改,從容有章……”
劉麗都過去施禮,道,蓋師父,不會這麽認真罷?連徒兒來了也不停一下。
蓋公的眼睛這才離開了竹簡,哼道,除了一年八個節日,什麽時候能見過你的影子,這會倒把老師二字叫得這麽親熱了。
劉麗都恭恭敬敬地伏在席上,行了個禮,抬起頭來,笑道,師傅還是這麽小心眼。聖人說,男女授受不親,徒弟都長這麽大了,當然要避嫌啦。師傅在念什麽啊,這次徒弟帶了個朋友來,跟師傅切磋一下怎麽樣?
小武趕忙跪席稽首,山野鄙人沈武,拜見蓋公,希望能不吝賜教。
蓋公放下竹簡,也謙遜地還了個禮,道,先生不必客氣。我聽近侍說,廣陵王府新來了一位客人,擅長斷獄,莫非就是先生?
劉麗都道,就是啊,武哥哥是徒弟專程從豫章請來的,不過,不可以到處亂說的。武哥哥受了冤屈,得罪了當朝丞相公孫賀,現在隻好躲藏在宮裏一陣。若是被相國和內史知道了,我們不但保不住他,恐怕還要受牽連呢。
蓋公哦了一聲,道,得罪了丞相?一個小小的孩子,怎麽就能得罪丞相?看來先生的確才幹不凡,才可讓丞相如此鄭重。
小武道,豈敢。唉,對於丞相來說,晚輩隻不過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哪裏是因為有才能——剛才聽蓋公誦讀《緇衣》,真是有幸,晚輩對儒家經書也一向有些興趣,隻是鄙縣狹小,缺乏明師。剛才翁主說蓋公家在齊魯,這篇《緇衣》,晚輩以前的老師李順先生也曾教過晚輩,有部分字句卻和蓋公剛才所誦有些差異,可能晚輩接觸的是斷章殘片,多有闕誤的緣故罷。
蓋公眼睛裏射出一縷光芒,他直起了身子,興奮地說,真的不簡單,能知道我所讀是《緇衣》。說來慚愧,這篇《緇衣》我一共搜集到三種寫本,每種都有些字句不一樣,有些字誰對誰錯,還真是難以判斷。先生既然聽出有些字句和自己所讀的不同,很想請教一二。
小武坐起身子,道,豈敢,蓋公客氣了。晚輩當年所讀,大多是律令,偶爾讀一些儒書,都是老師業餘傳授,他老人家也不知道從哪搜羅來的斷章殘片,有些我搞不懂,隻是胡亂記在肚裏。剛才聽蓋公念“子曰:苟有車,必見其軾;苟有衣,必見其敝”這句,這個“軾”字,晚輩記得當年老師所授是個“轍”字。晚生不知所以,敢問什麽緣故呢?
蓋公一愣,隨即拍了拍大腿,喜道,這句話我一直有疑問,也想到可能我收集的本子有誤字,隻是一直不知誤在哪裏。因為我的三種本子,都是齊地的經師傳本。先生是豫章人,自然是讀的楚本。這句話後麵的句子是“人苟或言之,必聞其聲;苟或行之,必見其成。《葛覃》曰,服之無懌。”都是說一件事情有了開頭,必能看到它的結果。此前一句“苟有衣,必見其敝”也是這個意思,隻有“苟有車,必見其軾”這句實在莫名其妙,有車能看見車軾,這算什麽心得?孔子斷斷不會說出這樣沒水平的話,更不可能鄭重書之於竹帛了。如果是“轍”就完全可以理解,有車,就一定可以看見它的車轍,妙啊,真妙。一個字解了我多年的疑惑。先生一定還知道不少異文,我們要好好談談。我這就叫人備下酒菜,趁這新年閑暇痛飲幾杯,先生你看如何?
劉麗都拍掌道,好啊好啊。蓋公平日一本正經,這會卻笑逐顏開了,真是難得。今日武哥哥在這,我們不醉無歸。
小武瞥了劉麗都一眼,笑道,怎麽翁主今天像個小孩了,當時在青雲裏射殺丞相府三個掾吏,又在斷腸崖將公孫昌及其部下射入大王潭,那一幕,使我至今想來心悸。哎,這會像是換了個人。
劉麗都嗔道,那要看和什麽人在一起了。換了那個趙何齊,我就變得老成多了。她做了個鬼臉,笑道,也凶狠多了。
她一提到趙何齊,小武心裏就難受了一下,想,那奸人如此嫉恨我,總有一天會報複的。唉,為何這天下遍地都是陰險小人,廣陵也不例外。幸好有美麗的翁主做伴,否則來此真會懊悔欲死。他殊沒料到趙何齊恨得簡直想割下他的首級當尿壺,否則更要憂懼得輾轉不寐了。這時他強笑道,趙何齊家世顯赫,也很配你的嘛。他的語調中充滿了醋意,而且有點顫抖,他很想把這句話用從容的語氣說出來,可是一出口,自己怎麽聽都透著一股哀怨和緊張,而且酸氣撲鼻。不過,以前他連這樣的說笑都不敢,他受不了,好像一說出口,趙何齊就會真將眼前這個麗人奪了去似的。
劉麗都微微一笑,你想我嫁給他麽?你想的話,我就嫁——武哥哥的話我句句聽。
蓋公道,你這小妮子,現在竟然有你肯聽從的人了。沈先生果然不凡,能讓翁主這麽心服口服呢,你不知道她在這裏有多霸道。
聽了這話,小武心中又一陣歡喜,一陣**漾,他心裏歎道,這個麗人畢竟還是喜歡自己的,當然,如果不喜歡,何必又跟自己那樣纏綿呢?而且那纏綿看來也是她此生的第一次,竟發生在肥牛亭那樣簡陋的地方,真讓人感慨!隻恨自己身份卑微,還是個逃犯,真要娶到她為妻那是千難萬難了。何況,這王族一家時時想著謀反大業,憑他們的實力,成功保證不能,滅族必定有份,自己終究逃不過陪他們同死。唉,真希望這世間有神仙之術,能被我學了來,偷偷帶了她乘風而去。然而,這也隻能是幻想罷了。他腦中想起了大王潭的幽深,到底有沒有個匡俗仙人會乘鶴飛來飛去啊……他鎮攝心神,掩飾自己的喜歡,對蓋公說,謝蓋公謬獎,晚輩不過和翁主共患難了一回,可能翁主覺得特別可靠罷。好了,不說這些,飲酒。
三個人舉杯痛飲,這時門口傳過一個嬌弱的聲音,什麽喜事啊,竟然喝酒慶祝?幸好是在王宮裏,要在外麵,無故群居飲酒,還不馬上被官吏捕了去。
大家一起朝門口望去,一個三十來歲的美麗女子正嫋嫋婷婷地走來,身邊跟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侍從,攙扶著她。另外一個小侍從抱著一架古箏,跟在後麵。這個美麗女子就是劉胥的寵妃左修。本來劉胥是一刻也離不開她的,可是這次去長安,她正巧生病,時間等不及,劉胥隻好帶著另外兩個侍妾走了。
原來左姬啊?劉麗都笑著說,看來今天有耳福了。小武也趕忙稽首,大聲道,下臣沈武,拜見廣陵王妃。
左修道,別叫王妃了,叫左姬罷。妾身覺得“姬”這個詞很美,每當聽別人這樣稱呼,妾身就會想,自己並不老,還依舊年輕呢。
蓋公嗬嗬笑了,道,那是自然,古人有雲:雖有姬薑,無棄憔悴。可見“姬”是美的代名詞。況且,和老夫比,左姬還年輕得很呢。最近玉體如何?上次老夫給你開的方子,可是每天煎來吃了?
左姬道,當然好多了,蓋公醫術神奇,誰人不知?隻是堅決不肯出任太醫長,實在太可惜了。要是在未央宮任職,恐怕要當八百石的官呢。
蓋公虎起臉,一本正經地道,左姬這句話就錯了,以老夫的儒學修養,隻消到金馬門一上書,就會拜為光祿大夫71,八百石的算什麽?
嗬嗬,師父還是這麽自信,不肯伏輸。劉麗都忍俊不禁。
小武心裏也暗笑,這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看上去氣定神閑,利祿不侵,骨子裏卻這麽好勝,真是有性情之人。左姬也笑道,好啦好啦,都是妾身小看了蓋公。妾身認錯,成了吧?當初妾身有諾言,一旦病好,就要為蓋公奏上幾曲以為答謝的。今天特意履行諾言啦。隻是便宜了你們。她對著劉麗都笑。
劉麗都道,好罷,我也不白聽你的,給你焚香總可以罷。
她從侍者手中接過一個博山爐,在左姬身邊擺上。博山爐爐蓋聳起,上麵雕鏤著山水雲石圖案,相當精美。劉麗都起爐蓋,放入茅香、龍腦和蘇合等香料,點燃,蓋上蓋子,院內逐漸飄著嫋嫋的香氣。左修端坐於箏前,纖指輕撥,一縷悅耳的箏聲立即從指底飄了出來。箏聲起初悠揚紓緩,如一隻黃鵠在雲中高飛,充滿了自得和歡樂,又突然從雲層中下滑,在一泓無邊的清波上空留戀徘徊,接著仿佛波上刮起了大風,讓這黃鵠再也無法優雅,狂風一陣陣迎麵掃來,似乎要將它扇進水裏,它鼓翅勁飛,然而似乎總不能飛出狂風的包圍,於是這箏聲一會激烈,一會哀絕,一會高昂,一會低沉,伴著這箏聲,左修的臉頰上好像有了淚痕,忽的低聲唱了起來: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隰有萇楚,猗儺其華。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家。
隰有萇楚,猗儺其實。夭之沃沃。樂子之無室。
小武越聽越奇怪,如果說光聽她的箏聲,自己還不敢肯定她心裏所想的話,那麽這首《檜風》的《隰有萇楚》,卻的的確確展示了她內心的悲傷。這個廣陵王最為寵愛的妃子,到底心中會有什麽樣的哀愁呢?
他正在狐疑,箏聲慢慢銷歇了。蓋公慨歎了一聲,撫掌讚道,老臣不聽左姬的琴曲已經好久了,自以為不會再像第一次哪有神魂顛越,今日一聽,仍舊無法抵禦。這樣的技藝,應該隻有天上才有,怎會在人間聽到呢?若左姬今天肯再為老臣鼓瑟一曲,以後不管有什麽麻煩,老臣一定隨叫隨到。嗬嗬,當然,這是假設了,老臣當然也不希望左姬有什麽麻煩,說說而已。對了,左姬剛才頰下有淚痕,難道自己也會被自己的箏聲感動麽?
左姬抬起袖子,拭拭麵頰,道,蓋公取笑了。時值新年,可能妾身太高興了,又正好碰上諸位都在,其中歡樂難以具陳。不過,妾身突然想到盛會終不可能長久,忍不住就有點悲傷起來。
小武忍不住道,王妃,不,左姬真是有心之人。不過這樣的箏聲,配那樣的詩,似乎有點不大協調。下臣不懂得音樂,聽到耳中,隻感到聲調悠揚,後來似乎又夾雜激越和哀苦。不過《隰有萇楚》這詩,據下臣看來,意境並不激越,隻是羨慕草木的無知無識,悵惘無奈罷了。說到這裏,小武停住了,他覺得再說下去似乎不大好,自己和左姬是上下級的關係,古人說,交淺言深是取禍之道,自己何必去管人家的私事。
沈先生如此理解這首詩,倒是有趣。蓋公道,當年我老師告訴我,這詩是檜國人諷刺他們國君聲色嗜欲太重,不能做到以禮文節製自己的。不過像先生這樣的解釋,照儒家看來,固然駁雜不純,用來探究左姬的心理,倒似乎頗為適合。隻是老臣奇怪,左姬在廣陵國如此得大王寵幸,又會有什麽不悅呢?
左姬笑道,妾身隻是胡亂唱來,哪裏就有那麽多微言大義了。好罷,既然蓋公看得起妾身,要妾身鼓瑟一曲,妾身也就恭敬不如從命,彈首自己最喜歡的曲子《飛鳳孤桐引》如何?
劉麗都道,好啊,左姬快彈來,別和他們嚼舌根子。
一個侍從過來移走那架箏,換上瑟,那瑟長一米多,寬度相當於長度的三分之一,兩端髹有黑漆,繪有精致的渦狀花紋,繃著二十五根細絲絞成的雪白的弦。左姬跪在瑟前,輕輕調了調弦柱,撫摸著那素弦,吟道,瑟兮僩兮,恂栗也。然後雙手一揚,左手勾曲,右手作撥挑狀,就要按下。卻聽得外麵有人哈哈大笑,這麽熱鬧,也不叫我。
今天真熱鬧,連你也來了。劉麗都道。小武回頭一看,原來是劉寶,心裏頓時不快。他知道劉寶和趙何齊關係密切,說不定一直在暗地裏商量著結果自己的性命呢。幸好劉胥去長安後,趙何齊也回楚國了,說是過了新年再來委禽72,正式向劉胥提親。雖然劉麗都幾次安慰小武,說她絕對不會嫁給趙何齊的,可這終究是小武心中的一個隱患。有時候,他竟然想,是否要想點什麽計策,將趙何齊除去,才算了結了一樁心事。
劉寶踱到小武身旁,沈亭長,恭喜啊。剛才國相送來郵車傳遞的詔書,皇帝改年號為征和了。並且大赦天下,凡是在詔書下達日期前犯下的罪,除了大逆不道之外,全部赦免。嘿嘿,這幾天不知將有多少逃犯刑徒跑回家正正當當地過新年了。沈亭長,你是不是也想回豫章啊?
沈武心中大喜,沒想到這個討厭的人竟然帶來了這麽不討厭的消息,更沒想到皇帝竟然這麽快就大赦天下,這下公孫賀父子該失望了。可是,現在回家也是個幻想,難道皇帝陛下下詔赦免了我,公孫賀就敢赦免我嗎?他們一定在到處找那份朱安世的招供文書,也一定猜想那份文書被我帶走了。幸虧我當時聰明,一看到朱安世的供狀,馬上意識到自己做為第二知情人,一定會凶多吉少。於是暗暗把那份文書藏在家裏,一旦被追殺,能趕快攜帶,偷偷跑去長安告發。現在公孫賀不敢以丞相的名義通緝我,但一定派出不少舍人心腹到處暗中尋找我。我跑回家鄉,不是自投羅網嗎?於是小武淡淡地說,何必回豫章,處處青山,都是埋葬忠骨的地方。大王待臣如此不薄,臣這輩子一定要報效大王。唯一高興的是,如今有了赦書,臣不須再躲藏王宮,可以明目張膽地出來為大王效命了。
劉寶哦了一聲,顯得有些失意,道,沈亭長自我期許很高啊,難道你真有什麽本事,能為大王效力嗎。他把“亭長”二字咬得很重。
小武心裏頗為惱怒,這小子也太看不起我了,但礙於自己的身份,又不敢當麵頂撞,隻好淡淡地說,的確沒什麽本事,隻是稍微懂得一些斷獄。高皇帝曾說過:獄者,天下之重事,庶民所以安其田裏,而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一國之安定富強,斷獄執法實為關鍵。如斷獄不公,執法不平,則百姓不信任朝廷,奸盜則由此而興。王子恐怕不能太把它不當一回事罷?
劉麗都插嘴道,沈先生說得很有道理。劉寶,你言辭怎麽這麽刻薄啊。知道沈先生是老實人,就光欺負他。
劉寶哈哈了兩聲,豈敢豈敢,姊姊請來的客人,我怎麽敢欺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