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都道,不跟你拌嘴。你剛才說皇帝改元征和,難道真應了那段童謠?“征和之中。長安洶洶。老龍一怒大龍紅。渭水赤色無西東。小龍飛出天下同。”她不由得低聲吟誦起來。
劉寶恍然道,不是姊姊提醒,我還真沒想到,的確,征和之中,說的就是這個年號啊。
劉麗都道,嗯,好了,別提這些了。大王什麽時候回來,有消息了沒有?
劉寶道,的確隨詔書送來了大王的書信,大概已經動身回廣陵了。信上說,皇帝禦體好了許多,心情也不錯,沒有像往年那樣譴斥列侯,而且給我們廣陵國加封了一個一萬五千戶的大縣呢。看來皇帝真的很喜歡大王啊。好了,剛才聽到左姬要鼓瑟,怎麽不鼓了。他轉身走到左修跟前,伸出手,放在瑟弦上,請王妃也賜臣一曲罷。
左姬臉上變了顏色,局促地說,我今天累了,先回去休息。大王應該很快就回來了罷。
劉寶凝視著左姬的俏臉,意味深長地說,依臣看,起碼還得一個月,長安路途遙遠,不是想趕回就能回來的,大王畢竟不是大雁,長著一對翅膀啊!
左姬跪直身子,道,妾身先告退了。王子和翁主、蓋公、沈先生,你們繼續罷。說著,侍從裝好箏、瑟和博山爐,她們幾個一徑出門去了。
劉寶盯著左姬的背影,道,看來我是個多餘人,把王妃都嚇跑了。對了,姊姊,趙先生也來了書信,說半個月後就到廣陵,這次來,可就不那麽快走了。他要住在宮裏等大王回來,正式下聘。恭喜姊姊將嫁入巨萬富室,若是嫁個尋常列侯,未必有那麽風光。我看趙先生是真的太喜歡姊姊了,姊姊對他那麽冷淡,他也百折不回,真是可敬可佩……
行了,劉麗都煩躁道,你說完沒有。他是不是送了你什麽重禮,讓你這麽替他說話?
劉寶笑道,姊姊真是太了解我了,若是一個什麽獄吏能給我送得起重禮,我自然也會幫他說話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大王說了,為了共同的利益,你是非嫁他不可的。
劉麗都拍案而起,怒道,劉寶,你現在就給我滾蛋,你去告訴那趙何齊,再敢來騷擾我,我斬下他的狗頭。
劉寶愣住了,悻悻地說,姊姊怎麽如此凶狠,那趙何齊也真是死心眼,喜歡上一個悍婦,難道他天生的喜歡受虐不成。好吧,我走,你有脾氣好好留著,對大王去發罷,那才算你能耐。
他說完,一甩袖子揚長而去。劉麗都心煩意亂地說,討厭!本來高高興興的事,都讓這個小豎子給攪了。
小武沉吟不語,他不知道怎麽安慰她,他從不慣說安慰別人的話。何況,這樣的事,涉及到王室的婚姻,他有什麽資格發言呢?他隻有在心裏想,用什麽法子,可以避免劉麗都被那個姓趙的給搶去?
蓋公安慰道,翁主不必憂慮,你實在不願意嫁給那個什麽趙何齊,待大王回來,老臣勸諫勸諫他就是。老臣在廣陵國近二十年,大王對老臣還算不怠慢,老臣也從沒求過他,或許他能聽老臣一次也未可知。
劉麗都歎了口氣,眼中淚珠瑩瑩欲落。蓋公你有什麽好辦法呢?別的事或許大王會答應你,但這件事絕對不會的。大王想依靠這場婚姻來交結楚王,恐怕是沒有辦法的了。
蓋公詫異道,有什麽值得和親去交結的?難道大王和楚王有什麽圖謀不成?這樣的話,老臣更要勸告大王,不要幹這樣的蠢事,以廣陵國和楚國的土地,加起來還不到大漢的百分之一。若意圖不軌,隻有滅族一途啊。
劉麗都低聲道,師父,這些事本來不該告訴你。你還是不要去勸諫了,我們另外想法子罷。
蓋公正色道,老臣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再說,如果老臣想出廣陵,王宮的區區幾個侍衛也擋不住。廣陵縣並不大,要告密也再方便不過,出王宮東門不遠就是廣陵國相府和內史、都尉府,不過老臣和大王相處這麽久,還算是有感情,不想看到你們結局悲慘。特別是你和劉霸兩個,老臣都很喜歡。你雖然頑皮一點,可是本性並不惡劣——老臣送給你的那張小弩,你沒有用來亂射殺人罷。
小武暗暗驚訝,這老頭子除了嗜好儒術,難道還擅長擊刺?原來劉麗都那從不離身的小弩是蓋公送給她的。那弩做得的確精致,雖然小巧,而結構特異,射速驚人。這老頭子真是心靈手巧,不會就是漆雕開那一派傳下來的所謂儒俠罷?
劉麗都道,沒有啦,蓋公。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射人家要害的,至今也隻用它射死了三個人,那是公孫賀的舍人走狗。如果我當時不射殺他們,你老人家早就見不到我了。
蓋公頷首道,那就好,夫佳兵者,不祥之器,越是鋒利越是不祥。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用它。當年老臣若不是因為一時年輕氣盛,射傷了同門一個師兄,哪裏至於躲藏在廣陵國數十載。倒不是老臣不敢出去,是沒有臉麵出去啊,自己犯下的錯誤,隻能自己一生去品嚐。好吧,趙何齊的事,我們大家都來想想辦法。
劉麗都道,好啊,我們打個賭,如果你想不出來,就得允許我射死他。
蓋公道,胡說八道,那得看他是什麽人了。他臉色端凝,唉,如果他真依仗勢力,強迫你不已,那麽射死他也無妨。老臣平生最恨仗勢欺人的東西了。
聽到他們的談話,小武心裏很是溫暖,雖然他並沒有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但是一件自己很關注的事,能得到別人支持,心裏陡然也就覺得自己強大了許多。一定要阻止那個趙何齊,自己當初本就因為劉麗都才來的,她要是真的嫁走,自己孤身呆在這裏還有什麽意思?豈不如孤魂野鬼。好在趙何齊是個商人,商人就有商人的弱點,他腦中似乎已經有對付他們的辦法了。
趙何齊沒有想像的那麽早來廣陵,他幾乎是和劉胥同時到達的。劉胥果真滿麵春風,他一坐下,就滔滔不絕地發表言論道,皇帝果然對太子很冷淡,朝會大典那天,太子的車馬受驚,在建章宮馳道上飛奔,竟然被水衡都尉兼侍中江充下令射殺,理由是沒有天子詔令,絕對不許在宮裏馳馬。
啊?劉麗都也驚奇地問,難道他不怕誤傷了太子,這,這個趙虜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況且太子也隻是因為馬受驚,並非故意在宮裏奔馳——衛卒射士還真敢發箭麽?
劉胥笑道,我開始也很驚訝,江充下令時,建章監任廣國也表示異議,不肯奉令。可是江充發怒道,如果違抗他的命令,將立即奏稟皇帝,將任廣國治以大逆無道罪。任廣國知道江充深得寵幸,近幾年當繡衣直指使者,已經處決了好十幾位列侯。自己的爵位比起列侯還頗有不如,豈敢不聽。猶豫了片刻,隻好下令給所屬建章宮衛卒,將太子的駟馬射成一個刺蝟。可惜,射士們武藝精良,竟然沒有一箭射中車廂。雖然那車也隻是一輛前導車,太子真正乘坐的車還在後麵,不過,太子也已經嚇出一頭冷汗了。
趙何齊道,這個任廣國也算聰明,挺會計籌利弊的。如果經商,倒是一把好手。臣想皇帝一定大大誇獎他了。
劉胥道,趙先生猜測得對。太子非但不敢發怒,反而立即下車,過來給江充賠罪,說射死自己的馬沒關係,隻是希望江充別向皇帝報告。自己的馬實在是因為受驚,不想因為這事讓皇帝不悅,皇後擔憂。
劉麗都睜大了眼睛,豈有此理,一個皇太子,跟那個下賤刑徒道歉?
劉胥不滿地說,麗都什麽時候同情起皇太子來了。我隻覺得,如果真的射死了他,那才叫熱鬧呢。江充不但沒有回謝皇太子,反而盛氣淩人地說,臣按照律令行事,不敢不報告皇帝陛下。而且還要按照律令,沒收太子的隨從車馬,以為懲戒。
這下連劉寶都張大了嘴巴道,這個江充是不是瘋了。
劉胥道,誰知道呢。皇太子仍然低聲下氣地向他求情,說,並不是愛惜這幾輛車馬。主要因為那幾輛車是皇後所賜,如果被沒收,皇後問起不好交代,知道情況會更憂愁。倘若皇後有恙,皇帝將會怪他不孝了。但是江充看也不看皇太子一眼,聲調冷漠地說,下臣隻知奉國家律令行事,不知徇私枉法,請太子萬勿為意。現在皇帝正禦臨建章宮前殿,等候太子和諸侯王、列侯以及郡國使者朝賀,請太子萬勿再耽擱了。說著他抬腳就走,皇太子孤身站在那裏無趣,也隻好灰溜溜地離開了。
皇帝聽到江充稟報怎麽說?大家聽到這裏,都喘息了起來。
劉胥道,皇帝竟然當場嘉獎了江充,讚道“此真人臣之所當為也”,並當即賞賜江充大量財物,殿上群臣都大為愕然。太子隻好向皇帝伏地請罪,並當眾向江充道歉。
天,劉麗都歎道,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趙何齊得意地說,看來李女媭的祭禱巫山頗有效果,皇帝腦袋發了昏,才會對皇太子如此憎厭。想想看,一個儲君,被一個從趙國逃亡來的刑徒羞辱,而且不是一般的羞辱,而是痛打落水狗般的羞辱。諸位想想,在皇帝眼皮底下將太子的駕馬射成刺蝟,除了喪心病狂四字能夠解釋之外,還能說明什麽?皇帝居然還誇獎這種喪心病狂的舉動,那對江充的堅決支持,不是很明顯的嗎?
劉寶插嘴道,這個江充是什麽來頭?
趙何齊道,王子不知道麽?江充原來名叫江齊,是趙王劉彭祖的舍人,他有個很漂亮的妹妹,嫁給了趙國王太子劉丹,很得趙王的寵幸。因為妹妹的緣故,他經常出入趙國宮廷,劉旦對他也信任有加。後來劉旦懷疑他向外人抖露了自己的,非常生氣,派人捕捉他。他聽到消息,一溜煙就逃了,劉旦沒抓到他,火冒三丈,一怒之下將他父親和同產兄弟等幾個殺了解氣。他於是改名江充,蒙騙賄賂了鄉嗇夫,偽造符傳向西逃入函穀關,到長安伏闕上書告發劉丹和自己的幾個親妹妹通奸。皇帝大怒,馬上下詔邯鄲縣令發車騎甲士馳圍趙王宮,將劉丹下獄,就近檻車押送,下魏郡詔獄。劉彭祖特地攜重金到長安到處活動,也沒能將兒子救出。
劉胥道,這個趙王彭祖也是個可笑的人,隻有他們父子倆才能做出這樣有悖常理的事。
劉寶道,怎麽可笑了?
劉胥道,這個人陰險狡詐,頗有心計,尤其擅長栽贓陷害,每當朝廷派遣二千石的官員到趙國,他表麵上都裝得非常恭敬有禮,暗地裏卻派人調查他們的,一旦和律令扯得上邊,他就指使人去長安告發。所以趙國雖然是個小國,害死的二千石官員卻在天下郡國中排行第一。後來長安官員皆把出任趙國相、內史、都尉一職視為畏途,即便是勉強不得已去就任,也都戰戰兢兢,不敢管事。這正中彭祖下懷,他就喜滋滋地代替朝廷官員治理政事。他尤其喜歡做些小吏幹的勾當,比如時常帶著幾個隨從,深夜巡行亭裏,逐捕盜賊,兼著敲詐過往客商。後來商人們口耳相傳,知道了彭祖這一愛好,都嚇得避開邯鄲,繞道而行了。
劉麗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個趙王還真有點性格。脫下黑色莊重的諸侯王禮服,穿上小吏的紅色服裝,在深夜裏帶著幾個隨從到處亂跑,真難以想像會是什麽樣子,肯定滑稽的要命。太好玩了。
劉胥也笑道,雖然有點性格,可難道不是太無聊了嗎?一個諸侯王,竟熱衷這種瑣事。他還寫信給他弟弟中山王劉勝,指責他就知道**樂,不盡藩王之職,不幫助皇帝分憂,管理國家。
劉麗都道,據說那個中山王娶了無數個妻妾,生了一百二十六個子女,是不是真的啊?
劉胥道,你就知道獵奇,關心這些——趙先生,你認為江充一定得到了皇帝的授意?
趙何齊道,當然,否則怎麽敢這樣跟皇太子過不去?看來江充還有下一步的舉動,否則,一旦皇帝駕崩,太子即位,他的九族豈不是都要被誅滅。皇帝廢黜太子,依臣看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大王可以先束裝做好準備,等著長安征大王入東宮為宿衛的製詔罷!哈哈。
劉胥喜道,太好了,若事情果然如此,寡人要重重賞賜李女媭,也要好好謝謝楚王延壽兄和趙先生。他日寡人當了皇帝,大家一起共享富貴。
趙何齊道,富嘛,我趙氏家族從來不缺乏;至於貴,的確是魂牽夢繞,相信大王一定不會忘記下臣。為今之務,還是希望大王能早日將翁主許配給下臣,下臣就心滿意足了。這次楚王讓下臣轉告大王,他很希望盡快看到我們三家聯姻,共襄盛舉。
劉麗都心裏一驚,這個該死的趙何齊怎麽又提起這個了。她急道,你們趙家既然那麽有錢,何必偏要娶我?大王,我絕對不答應,女兒根本不喜歡他。
劉胥不悅道,麗都,你怎麽還是這麽任性,趙先生這樣百折不回地向你求婚,足見他一片赤誠。況且趙先生家族富可敵國,寡人整個王國的稅收也及不得他的十分之一,人家哪點配不上你了?
他富他的,可我就是不喜歡。劉麗都反駁道。
嘿嘿,我知道的,姊姊的心被那個豫章來的窮小子給勾走了。劉寶突然陰陽怪氣地拖著腔說。
劉麗都怒甚,抓起一個漆盒,朝他摔了過去,劉寶,你少管我的事,你做的那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真正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你跟你那個臭母親一個德性。
劉寶躲閃不及,額頭上被漆盒擊中,他臉色青白,但是不敢發脾氣。漢代嫡庶規矩謹嚴,像他這樣庶出的,一般不敢和嫡出的正麵抗衡。不過劉胥這下可氣壞了,他呼的一聲站起來,怒道,我知道你喜歡那個南昌縣的窮小子,你花了那麽大功夫將他救來,也沒看他有多少能耐。會斷獄管什麽用,我現在最需要的是金錢和實力。我告訴你,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否則,我不會顧及父女之情的。
趙何齊坐在一邊,慢悠悠地喝著茶水,一言不發,好像這事和他無關。劉麗都瞥了他一眼,氣不打一處來,一抬腿踢翻了幾案。我就是不嫁這個人,看看他多猥瑣。她尖叫道,這個宮裏,就是被他搞得雞飛狗跳,他自己卻像沒事的人似的,就衝他這份自私的嘴臉,我也絕不能嫁他。
劉胥怒發衝冠,扯起嗓子喊,真是反了,來人,將翁主帶到暴室73去,好生看管。哼,事情搞成這個樣子,都是那窮小子在搗亂,也好,劉寶、趙先生,你們兩個馬上帶十幾名衛卒去捉拿沈武。如果他敢拒捕,立即格殺。
劉寶擦擦額頭上的血痕,欣喜地說,大王息怒,臣謹遵命。趙先生,咱們走。
趙何齊也慢悠悠站了起來,大王既然這麽看得起外臣,外臣倍感榮幸,敢不從命。劉寶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快走,我們去武庫發兵甲,夜長夢多,別讓他聽到消息跑了。
劉麗都驚呆了,突然她一躍而起,就想往外跑。但是幾個宮門衛卒持著長戟攔住了她。兩個挎刀的衛卒隨即竄上來,抓住她的雙臂,恭謹地說,臣等奉大王命令,不敢不從,請翁主不要讓臣等為難。
劉胥道,傳暴室令,叫兩個複作74將翁主帶去軟禁起來。哼,都怪我平時對她過於寵愛,否則也不會弄成這個樣子。
劉麗都怒不可遏,掙紮道,放開我,放開我。這是人們收到拘束時常喊的三個字,一種本能反應,其實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因為抓住你的人絕對不會因此就放了你。但如果不這麽叫上幾句,似乎又顯得有些不正常。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劉麗都很憤懣地怒斥尖叫,但是兩個胳膊被兩個粗壯的衛卒死死抓住,無法掙脫。她從小到大也沒受過這委屈,不管在廣陵國,還是在其他地方,隻要她出去,總是表現得很優雅。她從小跟著蓋公讀書、練劍、學習弓馬,她知道一個貴族少女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在什麽場合下,應該有什麽樣的禮節。可是,在這時候,所有的禮樂說教,都變得那般無力。最後,她隻有哭泣一途了。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