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薩莉亞也注意到了那個身影。

她是被會場裏此起彼伏的閃光燈吸引過去的,而光的來源就是那個人手中的相機。它被纖細的手指輕鬆而仔細的舞弄著,金屬的外殼閃爍著精心保養後的耀眼光澤,和諧的如同主人身體的一部分。

每當有人招呼時,那個人就會順從地走過去,說些什麽,然後幫忙記錄下熱鬧的笑臉和各異的姿態,接著又去回應下一個人的招呼。在一群衣著正式的客人中,隻套著黑色毛衣,袖子還挽到肘邊的她,顯得格格不入又與眾不同,相當顯眼。

不過,令羅薩莉亞最感不解的是,她覺得那個攝影師的周圍隻有一片寂靜。沒有人群的嘈雜,沒有踏過腳下的釉木地板時該有的“吱吱”聲,甚至沒有象征著生命活動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什麽也沒有。

會有這種感覺,羅薩莉亞自己也奇怪。

這個攝影師是脫離一切的一種奇妙的存在,他並不是聽見有人招呼才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的。他什麽也沒有聽見,什麽也聽不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和相機一起隨心所欲的去想要去的地方,拍想要拍的東西,做想要做的事。

他悠閑而自由的循著自己的節奏,沿著自己的軌跡,隻服從自己的意願,在人群中遊**。

他的世界裏,隻有他自己和他的相機。他的世界一切由他決定,他的世界,是無聲的世界。

不受任何人支配,也沒有人可以命令他的隨意感。

自然的融化在空氣中,同時卻又脫離現實的虛無感。

這些,才是他真正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是獨立而自由的,這就是拉琪爾。

很久以後,羅薩莉亞忍不住問拉琪爾,那天自己這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

“有我在的地方,你的眼裏怎麽還會有別人?”拉琪爾半開玩笑的反問,言語中透出霸道的意味。

“可那時,我還沒認出你呢!”羅薩莉亞反駁。

拉琪爾伸手摟過她,停留在耳際的細語一如既往的蘊涵著空靈的**,靜靜地流淌著。

“和這種事沒關係的,最先產生作用的永遠都是感情,隻是你沒發現。”

可是羅薩莉亞固執地認為,名為感情的東西,絕對是與拉琪爾正麵相對的時候才滋生的。之前,她的心並未如此劇烈的跳動過。

與看見其它人的時候要費力思考不同,攝影師轉過身來時,他的名字立刻浮現在羅薩莉亞的腦海裏,熟悉又陌生。

她熟悉於五年前留下的記憶,陌生於麵前五年後的現實。

對此,羅薩莉亞認為是過去積怨太深所造成的,是怨恨加深了記憶,一定是。否則,為什麽單單隻記得這麽一個人?

而她,也是一直這樣解釋之後慢慢滋生的那些綿延不絕的感情的,那些矛盾、痛苦、期待、失望、好奇、恐懼……讓她承受不住,無法看清卻又不忍放手,不願逃避的感情。

不過,這畢竟是以後的事了。在當時,羅薩莉亞當然是無論如何也預見不到的。

拉琪爾的麵容和五年前相比,並沒有太多的差別,依然是銳利的眉、幽綠的眼。西方人獨有的富有立體感的臉龐和白皙的膚色,使他完美到無須任何修飾便可從容走上鏡頭。

一頭灰白色的短發,依然透出滄桑卻清新的頹廢感。可能是手持相機的關係吧,拉琪爾的眼中帶著一絲客觀的審視眼光,這是五年前絕對沒有的,它平衡了五年前同樣沒有的,略顯柔和的表情。

而也就是那種審視眼光,使大家有所顧忌,留有分寸,不敢向這個教會的背叛者討伐什麽。

拉琪爾的變化,令羅薩莉亞多少有些不適應。盡管她曾討厭拉琪爾的囂張和自我,可當這些東西消失時,她又莫名有些不快,甚至有一些惆悵。

當羅薩莉亞看見拉琪爾時,拉琪爾也看見了她。

從踏進會場開始,拉琪爾就一直在尋找羅薩莉亞。確切的說,他是為了見羅薩莉亞才來到這個宴會的。

周圍複雜的目光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理所當然又有些可笑。大家驚異於拉琪爾的巨大變化,可隻有拉琪爾自己才知道,自己最天然最原始的東西,其實絲毫沒有改變,改變的隻是膚淺的表麵。

多年的生活閱曆,使他學會了隱藏一些麻煩的東西,自然的將它們拋到看似平靜的外表下,無謂的任性跟張狂在他看來已沒有任何意義,刻意偽裝乖巧也隻是為了避免更多的麻煩。

況且他十分明白,隻要有條件,他馬上可以變回過去的拉琪爾。性格中原有的冷漠、孤傲和不可一世依舊深深地紮在骨子裏,早已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拉琪爾自豪於自己的完美偽裝,又痛恨偽裝自己的卑鄙無恥。為了生活,真的需要這樣嘔心瀝血的去演戲嗎?

他承認,五年前他也同樣是一個虛偽的人,但目的隻是為了用自己的方式逃避他所不擅長的人際交往,警惕地守護著自己的世界,不讓它被人侵犯。他相信這個隻有自己才知道的弱點,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曆的增加,而漸漸消失。

可事實卻與他的期望背道而馳,求生存的腳步匆匆忙忙,等驚醒過來的時候,虛偽的麵具已牢牢的焊在臉上,輕易無法摘下。而尋回真正自我的所謂“條件”,不知在哪裏深深地沉睡著。

五年間難以預料的劇烈演變,讓兒時最敏感的弱點,愈發成長為今天無法治愈的傷口。

隨和的反應令人愉悅,可內心被磨去棱角的苦痛隻有自己才知道。

所幸,他如今是自由的。在某些時候,在人際交往方麵能更加任性的自我支配。上帝終於在很多年之後,小小的眷顧了他一下。

這是一件讓拉琪爾在內心交戰之餘,高興卻又失落的事。

高興,是因為他終於可以擺脫一直厭惡不屑卻又不由自主恐懼的“朋友”,“合作”之類的詞;失落,是因為他已經不是五年前的拉琪爾。

時間帶走了一些麻煩,又帶來了難以言喻的遺憾。望著這美麗繁華的世界,他常常會感到胸口堵著什麽東西。盡管他也後悔一些五年前的年少無知,但至少那時,自己還有直白的一麵。

對過去的羨慕令他常常遊離失所,即使站在會場耀眼的燈光下也一樣。他一直在忙碌,卻隻聽得見寂靜,身處聚會心卻不在,百無聊賴。

大家都變了,再也看不到五年前幼稚的執著,純真的決心。五年前的孩子的確是成熟了,成熟的看不見曾經的痕跡。在別人都以為回到了過去的時候,隻有他看清了一切,並因此感到遺憾。

不過,羅薩莉亞應該沒有變吧?這是唯一找回失落自我的希望了。

羅薩莉亞是拉琪爾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的人,她的舞姿令他癡迷。

這是拉琪爾在遇見羅薩莉亞之前,以及羅薩莉亞從他的生活中消失後,根本不敢想象的事。誠然,羅薩莉亞非常天真,內心隻有她鍾愛的舞蹈。這樣的一個女孩令人無奈,卻又有所期待。

在羅薩莉亞身上,或許可以找到自己和其他人已經失去的東西。

拉琪爾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在無聲的忙碌中等待了六個小時,直到他看見那個局促不安的少女。

她是誰?真的是羅薩莉亞嗎?全然一副千金小姐的模樣,一臉無聊敷衍的神情,漫不經心的回應別人的問話。

她的美貌的確沒有變,但沒有變的也就隻有這些特征。羅薩莉亞已經不再是五年前的羅薩莉亞了,五年前單純的天真,一去不返。

拉琪爾原本純淨的審視眼光,由突如其來的欣喜,轉向訝異,隨即失望。他有過一絲蘊怒,但又慢慢平靜了下來,最終回複到原來的客觀審視。

這個過程隻有短短的幾秒鍾,可對羅薩莉亞來說卻仿佛過了幾個世紀。她無從辨別拉琪爾眼中情緒的微妙變化,隻能感覺到從腳底漫上來的絲絲寒意。

從此以後,拉琪爾毫無顧忌的直視便成了製服羅薩莉亞的秘密武器,足以使羅薩莉亞失去一切行動力和反抗力,然後任拉琪爾擺布。

如酷刑一般的直視後,拉琪爾並沒有罷休。他邁開腳步向羅薩莉亞走來,手中的相機在燈光的照耀下閃著冷峻的寒光,映出主人的心意。

羅薩莉亞站在原地沒有動,想知道拉琪爾會說什麽的好奇心戰勝了一切。

可惜中途出現了轉折,又有客人過來請拉琪爾幫忙拍照。而且直到聚會結束,都也再沒有空閑讓拉琪爾來找羅薩莉亞。

羅薩莉亞在如釋重負之餘又有些遺憾,拉琪爾到底要說什麽?那幾秒鍾的視線究竟意味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