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都伯經過反複的思想鬥爭決定去學校上課時,已經有些晚了。

沒有遮擋的走廊空無一人,上課鈴早已打過。既然已經遲到,也就沒有所謂的趕時間了,都伯幹脆放慢了腳步,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耳邊響著自己的腳步聲,寂寞的回**在走廊裏。他的情緒非常低落,初到異鄉的不適應,周圍陌生的眼光,不通的語言,還有難以言語的孤獨和壓抑,混合成如同天空一般憂鬱的灰色,無處宣泄。

走過一個拐角,不遠處有一個藍色的身影正俯下身子拾著散落在地上的書。大概是剛才被趕時間的學生撞到了吧,一個人是不可能拾起那麽多書的。

都伯緩緩地走近他,對方意識到有人來了,便抬起頭。

驚訝隻是幾秒種時間,之後兩個人便一言不發的整理著書本,如同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

當拉琪爾雙手抱著書站起來的時候,他深藍色的圍巾從頸間滑落下了半截。

都伯伸手為他重新纏了上去,然後沉默的走開了。

可不久之後他卻鬼使神差的停住了腳步,回過頭。

拉琪爾依然在原地站著,長長的走廊裏,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抱著一大堆書。一陣風吹過走廊,沾濕了他的頭發和衣服,使全身的輪廓都模糊了。

都伯一直都認為,這副情景是拉琪爾一生的寫照。

他的一生都是這麽的孤獨,脆弱,飄渺,永遠都不會帶著鮮明的特質去走近別人,表現自己。他是虛幻的,一直在想方設法的遠離世間的一切。

當拉琪爾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己一起合租房子時,都伯簡直不知道自己除了應允還能做什麽。也許任何細節的變化,都不會造就這個結果,但一切就理所當然的發生了。

兩間臥室中的一處被改成了攝影師離不開的暗房,另一間臥室和客廳兩人輪流睡。從當初房間布置的分歧,到積蓄房租,再到彼此適應,漸漸習慣,一晃便是兩個月。

這兩個月中,拉琪爾沒有任何變化,依然如同都伯第一眼見到他時的冷漠。

尋找同居者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這樣的房子放棄實在可惜,但是一個人住又太大--這是拉琪爾接近都伯的唯一理由。

之後,他便再也沒有進一步親近他的意圖--盡管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他的話語永遠是冷淡的,情緒永遠是都伯看不見的,兩人共同外出時永遠是一前一後。拉琪爾隻有在需要的時候才和都伯說話,言談中完全聽不出他的語氣。

盡管後來兩個人漸漸熟悉起來,卻依然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與其他同住一屋的室友的親密完全不同。

拉琪爾就像是都伯養的一隻貓,而且是曾經流浪街頭的那種,很少會主動搭理人。而無論他快樂憂傷,煩惱或是憤怒,都帶著一種難以接近的冷漠感,包圍著他的全身,令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別人無法接近。

艾蓮娜的一句話解釋了所有的問題:”如果你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生活在勾心鬥角的陰影中,隨時隨地都要擔心別人的暗算,同時要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對待你的,等你長大成人以後,會相信誰?會喜歡誰?”

再也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拉琪爾的心已經完全凍結了,他並非捉摸不透,難以接近,而是他根本無意表現自己,接近別人。

所以當知道羅薩莉亞給他帶來如此煩惱的時候,都伯非常驚訝。可惜他並不了解五年前拉琪爾到底和羅薩莉亞保持著什麽樣的關係,思來想去,隻能靠自己去提問、推理、猜測。

都伯認為,或許是羅薩莉亞巨大的變化讓拉琪爾無法適應,驚異、悲傷、懷疑、最終演變為憤怒。盡管拉琪爾從來不在任何人麵前提起羅薩莉亞這個人,但都伯始終認為,羅薩莉亞在拉琪爾的心裏依然占著重要的位置。

他的全部猜測,最終從羅薩莉亞的反應中得到了確認。

時間並沒有衝淡他們的羈絆,如果不是那次聚會,他們還會繼續失去自我。羅薩莉亞的心會離大家越來越遠,成為一個沒有愛的人。而拉琪爾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最終會害死自己,因為人畢竟不可能脫離世界而獨自生存。

他們或許可以互相改變。

或許吧。

之後的事,已經不是任何人能猜測的了。

後來的氣氛一直很壓抑,羅薩莉亞感到拉琪爾銳利的視線無處不在,刺得她心情煩躁,卻不想挑明,因為這樣就證明了自己的失敗;都伯一直旁敲側擊的試探羅薩莉亞,企圖弄清她真正的想法;而拉琪爾,盡管一直離他們遠遠的,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過。

三人之間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直到到了睡覺時間。

臥室自然給了遠道而來的客人,都伯去了暗房,拉琪爾則在客廳。

白天旅途的疲憊,加上後來神經的緊張,令羅薩莉亞幾乎一沾枕頭便困乏無比。意識模糊之前,她似乎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電話鈴聲。

***

窗外鳴叫的鳥兒喚醒了沉睡的世界,羅薩莉亞睜開眼睛,感到周身一陣溫暖,第一次莫名的沒有嗅到家裏的那種寒意。

天花板很低,令整個房間顯得有些小,卻絲毫沒有小空間的不適感。暗黃色厚布窗簾的縫隙中透進纖細的晨光,溫柔的刺在床褥上。

羅薩莉亞赤著腳,踏上陳舊卻沒有一絲灰塵的橡木地板,走進安靜的客廳。裏麵空無一人,隻有薄紗窗簾像平時一樣隨風飄動。

繞過沙發,她才發現拉琪爾正側身熟睡著。

羅薩莉亞蹲下來坐在地板上,兩手扶著膝蓋,端詳著他的睡臉。

上一次見麵的時候就發現了,拉琪爾看起來很消瘦很憔悴,是因為平時很忙嗎?都有按時吃飯睡覺嗎?

淺灰的細發撫過額角和臉頰,淩亂的被壓在枕頭上,微微翹起,隨著主人均勻的呼吸上下顫動著。柔和的陽光灑在上麵,浮起一層淡金。

他的表情很安靜很柔和,原來閉上了那雙冷漠銳利的眼睛,拉琪爾的臉是這樣毫無攻擊力的。

跟平時完全不一樣,羅薩莉亞居然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

拉琪爾感覺到有溫暖的氣息時時擦過自己的鼻梁和臉,覺得有些癢,便翻了個身拉起裹在身上的毛毯,同時略微睜開雙眼。

然後,他看見羅薩莉亞正坐在沙發邊上,一臉專注的看著自己。

“有什麽事嗎?”他模糊的問了一句,並沒有完全清醒的打算。

“我肚子餓了,都伯去哪兒了?”

“自己隨便找東西吃吧,他到外地工作去了,一早走的。”

“是昨晚那個電話把他叫走的?”羅薩莉亞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問。

“嗯,他不在更好,沒人會纏你了。”拉琪爾說罷便不再搭理她。

羅薩莉亞呆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走了?麵對都伯這樣不負責任,一句話也不說就一走了之的行為,她反而生不起氣來,隻覺得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把自己騙到這兒來,卻突然又出遠門,不會是故意的吧?

可是看拉琪爾一副不理不睬的態度,又感覺不出什麽陰謀。羅薩莉亞覺得自己被耍得團團轉,隻有發呆迷糊的份。

“攝影師這種工作本來就是不規律的,估計等他回來你也該走了。”拉琪爾仿佛夢囈一般的聲音傳了過來。

“……算你運氣。”他用羅薩莉亞聽不見的聲音咕噥了一句,之後便再也沒有反應了。

羅薩莉亞一個人呆呆的站在客廳裏,不知怎麽辦才好。

這是肚子的哀叫聲喚醒了她,她無奈的摸索進了廚房,打開冰箱,麵對緩慢湧出的冷氣站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開始翻找食物。

接下來的一整個上午,羅薩莉亞就在眺望風景的方式中度過了。天氣非常好,空氣的濕度恰到好處,陽光也很柔和,不斷有微風拂過。

在這裏,夏季的感覺居然是那麽淡。

從陽台上可以看見很遠的地方,各種尺寸和形狀的屋頂像一個個可愛的積木隨意排列著,延伸到與青色天空的交接處,讓視野伸展,再伸展,最終到達天地相接的一線。

也可以看見很近的地方,樓下拐角處露天咖啡座的客人換了又換,唯一不變的是歡快的笑語和融洽的氣氛。相遇的熟人用悅耳的意大利語打著招呼,挎著竹籃賣巧克力的老太太,臉上永遠掛著慈祥的微笑。街的另一頭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孩牽著小狗在散步,小狗一路上都在好奇的注視著對麵的幾個工人用繩子往樓上吊鋼琴。

羅薩莉亞揉了揉眼,回過頭,拉琪爾依然一動不動的熟睡著。

她無聊的走過去坐在沙發前,再一次凝視著他沒有表情變化的,如娃娃一般精致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