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輛出租車停在上官的住宅樓前,朱大可從右後門走下車來,又把小虎從車上抱了下來。他領著小虎走到車的另一側,將另一側的後門打開,發現上官依然坐在後排座裏,閉著眼睛,表情僵硬,他湊上前去,“上官,下車吧,下來呀。”

上官沒有任何反應。

朱大可又一次催促道:“上官,到家了,下車吧。”

上官緩慢地將一隻腿伸到了車下,手扶著車門向前挪動著身體,她的身體不停地搖晃著。

朱大可伸手扶住了她,上官又站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朱大可打量著她,“上官,行不行啊?”

“行,不行怎麽辦啊?走吧,你帶著小虎上樓吧。”她又一次晃動著身體向前走去。

朱大可領著小虎跟在後邊走進了樓道,“上官,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什麽事都沒有。”

“沒事的話,我就不送你們上樓了。”

上官緩慢地回過頭來,“你這就準備走啊?也好,你也喝大了,那你就走吧,我領著小虎上樓。注意安全啊。”她麵對著小虎,“小虎,你小心點兒啊,來,媽媽領著你。”她剛剛向前邁進了幾步,身體再一次晃動起來,她扶住了樓梯欄杆,將頭趴在了欄杆上。

小虎大聲叫了起來,“媽媽,媽媽,你怎麽了?”

朱大可回過頭來猶豫了一下,又慢慢地向上官走來。

“媽媽,”小虎再次嚷道,“別讓大可叔叔走,別讓大可叔叔走,讓他住在我們家吧。”

上官依然趴在欄杆上,竟然發出聲來,“別胡說。”

朱大可湊上前去,“上官,怎麽樣?很難受是吧?”

“難受,確實難受。”上官依然沒有抬頭,“真不明白我怎麽會喝成了這個樣子。大可,你可別笑話我呀。你千萬別笑話我。”

“誰笑話誰呀?我也有點兒喝多了,咱倆是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誰也不用笑話誰了。”

小虎抱住了朱大可的腿,不斷地晃動著,“大可叔叔,你就住在我家吧。你快送我媽媽上樓,快呀。”

朱大可再也沒有猶豫,一隻手抱起了小虎,一隻手扶著上官,緩慢地向樓上走去。

朱大可站在上官的住宅門外等待著上官開門,上官扶著房門站在那裏,不停地翻動著手提包,半天也沒有找到鑰匙,她繼續不停地翻動,嘴裏還念念有詞,“這鑰匙讓我放到哪去了?大可,你再幫我翻一翻,怎麽會找不到了呢?”

朱大可將小虎放到地上,接過手提包翻動起來,他笑著順手掏出了鑰匙,“這不就在包裏嗎?”

“是嘛,看來我確實是喝多了。”

朱大可打開房門,又扶著上官走進了住宅。

上官坐到了沙發上,小虎站在客廳裏,拉著朱大可的手近乎央求,“叔叔今天晚上留在我家吧。留下吧,好嗎?”

“小虎,”上官艱難地抬起頭來,“別胡說啊。去你自己的房間吧,去吧。”

小虎走進了臥室。

朱大可走到了上官跟前,“上官,我給你倒一杯水吧?”

上官站了起來,“你,你坐吧。就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倒。”

朱大可按了一下上官的肩膀,“你還是坐下,我給你倒吧。”他走進了廚房,端著一杯水又走了出來,遞給了上官,“喝吧,這是涼開水。”

上官邊喝水邊看著朱大可,“大可,怎麽搞的,我今天怎麽會喝成了這個樣子。失態了,是吧?”

“沒有沒有。沒事,我看比剛才好多了。你慢慢清醒清醒,也該休息了。我走了。”

“坐一會兒吧。既然上來了,就坐一會兒。”

朱大可看了看表,不置可否。

小虎又重新走出了臥室,“大可叔叔,今天住在我家吧。”

“不行不行。叔叔得走了。”

小虎抱住了朱大可的腿,“為什麽我可以住在你家,你不可以住在我家呢?”

“大可,”上官盯著朱大可,“那你就坐一會兒吧。”她又一次叮囑兒子,“小虎,你還是去自己的臥室看電視吧。”

朱大可坐了下來。

“大可叔叔你答應我了?”小虎的臉上露出笑容。

“答應你了。答應了。快去臥室吧。”上官應付著小虎。

“媽媽,我困了,想睡覺了。”

上官站起身來拉起小虎慢慢地向小虎的臥室走去,小虎又回過頭來看著朱大可,“大可叔叔,晚安。”

沒過多久,上官就從臥室裏走了出來,順便關上了臥室的房門,重新坐到沙發上,與朱大可麵對麵地坐在那裏。

“大可,”上官開口說道,“剛才吃飯時,你一再向我解釋,唯恐怕我誤解了你媽媽那天晚上那番話的意思。我覺得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上官,”朱大可說道,“我真的是怕你誤解了我媽媽。”

“你是怕我誤解了你吧?你害怕我把你媽媽的話當回事?”

“你是指什麽說的?”

“大可,我指什麽說的,你還不知道啊?難道真是我誤解了你媽媽的意思?”

朱大可輕輕地晃動著腦袋。

“既然明白,你總應該讓我知道你的心裏是怎麽想的吧?”上官繼續追問。

朱大可沉默著,房間內一片沉寂。

上官看了一眼朱大可又迅速將目光移開,“你的心裏是不是一直還在惦記著陸佳?”

朱大可依然沉默。

上官抬頭盯著朱大可,“不敢回答我?”

朱大可將頭低下,“也許她真的不大可能會回來找我了。”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回不回來與你心裏放下放不下,分明是兩回事。”

朱大可又一次沉默起來。

上官感歎道,“看來是真的不好回答呀?”

“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想知道你內心世界的真實感受。我不知道你的心裏都在想些什麽。”

朱大可抬起頭來,“我的內心世界沒有感受。我能感受什麽呀?我簡直是無所適從了。”

上官突然笑了,仿佛有些冷,“不再相見,並不等於別離,不再互通音信,也不等於忘記。”

朱大可的淚水流了下來,他將頭轉向了一側,任憑淚水流淌著。上官站起身來走到朱大可跟前,用一隻手撫摸著朱大可的頭。朱大可將上官的一隻手拉到自己的胸前,不斷地用兩隻手輕輕撫摸著。上官的另一隻手也移動到朱大可的頭上,繼續撫摸著朱大可的一頭黑發。

朱大可突然站了起來,“上官,我必須走了。”

兩個人的手拉在一起,麵對麵地站著,上官眼睛濕潤,“連聽我傾訴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朱大可表情深沉,“至少眼下我還無法向你承諾什麽。我為什麽要聽你的傾訴呢?我擔心這會庸人自擾。”

上官慢慢地哭了,哭出了聲來,“那我對你就真的沒有一點兒吸引力?”

朱大可緊緊地盯著上官,上官同樣全神貫注地看著朱大可。兩個人幾乎是同時伸出雙臂擁抱住對方,瘋狂地吻了起來。

臥室裏突然傳來了小虎的聲音,“媽媽,我睡不著。”

上官與朱大可頓時放開了對方。

上官依然拉著朱大可的手,眼淚繼續流淌著,“大可,我已經愛上你了。可是我卻沒有理由把你留下來,沒有理由。你走吧,馬上走吧。不然我怕我會反悔的。”

上官不由分說,一氣把朱大可推到了門口,又迅速打開住宅房門,“大可,你走吧,你走吧,快走。明天見。”

朱大可又看了一眼上官,轉身走出了房門。

他順著樓梯向樓下挪動,不時地回過頭來深情地看看上官,他終於加快了步伐,朝樓下走去。

2

電腦室裏依然有不少人正在忙碌著。柳男坐在電腦桌前,注視著電腦屏幕,他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站起來接通了手機,“好好好,我知道了。”

歐陽站了起來,背上背包準備向外走去,走到柳男跟前,順便一問:“還忙啊,不走嗎?”

“有點兒事,一會兒就走。”柳男輕輕一答。

歐陽邊走邊揮手,“拜拜。”

柳男注視著歐陽朝電腦室門前走去。

歐陽走出了報社辦公大樓,正準備向右拐去,突然發現成好坐在花園附近。她坐在花壇邊的長椅上,不時地注視著報社大樓大門的方向。歐陽突然想到了柳男,想到了柳男剛才告訴她晚上有點兒事,她便特意走到了成好身邊,成好站起來迎向歐陽。

歐陽異常熱情,“都下班了,你怎麽來了?又來找楊光?楊光好像不在報社啊。”

“我不找楊光,來找柳男。”成好十分坦率。

“來找柳男?他知道你來找他?”

“知道。剛才我還給他打過電話呢,他一會兒就下來。”

歐陽疑惑地看著成好,“找他有急事啊?”

成好把自己手裏拿著東西舉了起來,“這不,他的筆記本電腦染上了病毒,我找我表哥給處理了一下,重新裝了一下係統,剛剛弄好,特意給他送了過來。”

“哦,你真是個熱心人。就讓他自己去拿算了唄。”

“也沒什麽,我有事也沒有少麻煩你們大家,這點兒小事不算什麽。”

“今晚還有事,我先走了。你在這裏等著他吧。”

成好一把拉住歐陽,一隻手撫摸著歐陽胸前佩戴的項鏈,“這還是上次我看到你戴的那條項鏈吧?”

歐陽看著胸前的項鏈,“是啊,還是那條。這種東西還能不斷地更新呀?”

“我記得當時你說過,好像是花了好幾萬元買的?”成好仿佛漫不經心。

歐陽同樣漫不經心,“是啊,五六萬元呢。”

“你是不是買貴了呀?前幾天我無意間在網上看到過與這幾乎是一模一樣的一條項鏈,隻賣六千多塊錢。這還沒講價呢。”

“怕是不一樣吧?這種東西又不是大機器生產的,看上去幾乎一樣的東西,實際上完全有可能差別很大。”

“我完全是偶然看到的。反正我覺得是差不了多少,不信你上網搜搜看。”

歐陽認真起來,“你是在什麽網上看到的?”

“我也記不住了,”成好回答,“等回去後,我找到網址,給你發到手機上。你願意看就看一看。反正已經買了,我就是隨便和你說說而已,就算是有問題也不可能去退貨了。”

“我走了。”歐陽轉身離開。

柳男正好出現在報社門口的台階上,他注視著歐陽與成好的方向,徑直向她們走了過來,他主動與歐陽打著招呼,“歐陽,你怎麽才走到這啊?”

“出門時看到成好了,就在這聊了一會兒。”

“聊什麽呢?聊了這麽長時間。”

歐陽又繼續向遠處走去,邊走邊笑著,“閨密,男人不宜。”

成好大聲嚷著,“歐陽,要不我們三個人一起出去吃點兒飯吧。”

“不了,”歐陽回過頭去,“我還有事呢,就不想插足了。”

歐陽從容地向遠處走去。

3

陶李正坐在電腦桌前,忙碌著什麽。廖朋遠從電腦室外走了進來,手裏拿著當天的報紙走到陶李麵前,站在陶李的身邊,“陶李啊。”

“廖教師,”陶李站了起來,“你好。”

“今天你這篇報道中提到的雙胞胎,就是上次給朱大可帶來很多麻煩的那個官司中的人物嗎?”

“是啊,這裏的呂可秋,就是開始時自殺的那個女子。”

“這篇報道非常不錯啊,我看了之後,覺得非常有成就感。”

朱大可從旁邊的電腦桌前站了起來,“這其中甘苦誰人知啊。如果可以讓我選擇的話,我寧肯不要這所謂的成就。”

“這可以理解。但總的來說,這結果還是不錯的,非常不錯。唉,我這光顧說話了。”廖朋遠仿佛這才想起了什麽,“陶李,剛才我上樓時,門崗的保安讓我告訴你,辦公大樓外有人找你。讓你下去一趟。”

“是嗎?誰找我?”

“我沒注意,說是在門口的路邊花園裏等著你呢。”

陶李走出了辦公樓大門,站在報社大門外的台階上向花園裏張望,她看到了寧國強的爸爸寧家林手裏拿著一張報紙,正坐在花園的長椅上看著報紙。陶李慢慢地走到寧爸跟前,“老人家,是你來找我嗎?”

寧家林站了起來,“陶記者,沒想到是我吧?”

“老人家,”陶李笑著,“真是你找我呀?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是我找你呀。”

“老人家,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麽事啊?咱們去大樓裏邊坐吧。”

“不用不用,不用啊,這裏多好啊,綠樹成蔭,幹淨利索,又沒有人打擾,就坐在這裏聊聊吧。再說我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就是想來看看你們。”

兩個人坐了下來。

“老人家,你是自己從家來的?”

“是啊,是我自己跑過來的。這裏好找,坐一趟公共汽車就找來了。”

“寧隊知道你來嗎?”

“不知道。”寧家林解釋道,“他們每天上班之後,就我一個人在家裏,我自己想幹什麽,都是我自己說了算。”

“那你如果走得遠的話,也得打電話告訴他們一聲,免得他們找不到你時擔心你。”陶李態度真誠。

“沒事,沒事。我今天看到你們報紙上報道了一對雙胞胎的事,我看又是你寫的稿子,就想過來和你聊一聊。這件事很感動人啊。”

“你也關注了這件事?”

“當然,我們那個年代,尤其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這種事情發生過不少啊。”

“三年自然災害的事情,我隻是聽說過,可沒有過那樣的體會呀。”

“那年頭可困難了,能挺過來,可真是不容易啊。”

“老人家,”陶李仿佛感覺到了什麽,“您特意大老遠地跑來,是不是有什麽別的事啊?有事您就直說,沒關係的。”

“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寧家林含糊地說道,“可能是人老了,願意多管閑事。我就是想問問那一對雙胞胎,今年能有多大歲數啊?我看你們的報道中,隻是說她們是中年人,照片上也能看得出來,沒有說到她們的具體年齡。”

“因為是女人嘛,所以特意回避了她們的實際年齡。怕人家不願意將年齡示人。她們都是一九六一年出生的,而且都是八月一日出生。”

寧家林的眼睛有些濕潤,卻一言不發,隻是輕輕地點著頭。

“老人家,你認識她們?”

“哪能認識呢。這讓我想到了我的一個老戰友,他也曾經有過一對雙胞胎女兒,當時養不起,把孩子送人了。我看到報紙之後,覺得這是好事,順便過來打聽打聽。我走了,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那這個時間和你戰友的女兒出生的時間吻合嗎?”

“我也說不大清楚。”

陶李將寧家林送到了車站。

公共汽車站站台上,一輛公共汽車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幾個人上了公共汽車,陶李扶著寧家林最後一個登上了公共汽車。

陶李站在車站在站台上,向遠去的公共汽車揮動著手臂。

4

偌大的一家茶館裏,寧靜高雅,紅色的桌椅,富麗高貴。各種字畫掛在牆上,營造出傳統文化的氛圍。不遠處坐著幾個客人,正在優雅地喝茶和小聲交談。上官坐在一家茶館的一角翻看報紙。滕超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上官跟前。

上官聽到了腳步聲,抬起頭來看到滕超走到了跟前,她主動站起來,“滕主任,你來了。”

“對不起,”滕超非常客氣,“讓你久等了。”

“沒什麽,你太忙了。這個時間約你出來,實在是太難為你了。”

“你考慮得很周到啊,把喝茶的地點直接定在了醫院門口,這純粹是為我考慮的。那天晚上的事,真讓我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那天晚上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坐吧。吃沒吃飯呢?”

“吃過了,吃過了。別人幫我在醫院餐廳裏打的飯,已經在辦公室裏吃過了。你還沒吃飯吧?”

“我得看你的時間呀。不然我們是可以出去吃點兒飯的,就是因為你時間不行,才約到這裏來的。再說吧,一會兒再吃。”

“不好意思。”

“說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呀。”上官態度誠懇,“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竟然都沒有像樣地請你吃一頓飯。”上官為滕超倒了一杯茶,慢慢地遞到滕超跟前。

滕超輕輕將茶杯往自己跟前挪動了一下,“謝謝。什麽像樣不像樣的,吃飯嘛,不就是解決人體所需要的能量問題嘛,不能不講究,又不能太講究。眼下人們的觀念也有了很大的轉變,人們不是以吃好為主了,而是以吃出健康為主。”

“那我也得感謝感謝你呀。滕主任,坦白地說,這些天來,我一直在考慮應該如何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有些糾結,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處理這個問題才好。連吃飯喝酒的機會你都不肯給我,別的方式,你能考慮嗎?”

“我知道你說的別的方式是指什麽。”滕超慢慢地喝著茶,“別的你就不要再說了,再說會破壞了我們談話的趣味,沒有這個必要。你兒子的複明,是他的一種福分,也算是一種緣分。這是方方麵麵的緣分,才促成的成功。對我,希望你就不要再說感謝的話了。”

上官笑了,“滕主任,像你這樣的醫生,現如今差不多像大熊貓一樣珍貴。”

“過獎了。如果按照你的說法來衡量,譚醫生肯定也是大熊貓。你接觸了這麽幾個醫生,就遇到了兩隻大熊貓,你說這大熊貓的比例如果有這麽大,那就不應該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了。坦白地說,我希望自己是大熊貓,但又不希望自己是什麽國寶。”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這很簡單,我希望患者看到我時感覺到我像大熊貓一樣可愛,可我又不希望……”

“明白了,可是你又不希望你在這個行業中,像大熊貓一樣珍貴。你甚至希望人人都能夠真正地盡到一份醫生的責任。”

滕超突然笑了,仿佛十分動情,“看來咱倆應該握握手了。”

上官伸出手去,與滕超的手握在了一起。

滕超看著上官,“謝謝你的理解。”

“滕主任,”上官同樣有幾分激動,“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一種與世俗與世態不同的東西。你是讓我感動的。”

“還是過獎了。坦白地講,我有時候也很糾結,糾結的原因是連表達自己真實生活理念的機會都沒有。”

“是因為沒有這樣的市場,是因為找不到真實的聽眾?”

“說得對。”滕超立刻表示,“沒有這樣的市場,沒有真實的聽眾。其實,當人們在不斷地表達著對包括我們醫院這個行業在內的各種社會醜陋現象的不滿,也還有一部分人也在那裏痛苦著。他們眼看著自己的夢想破滅著,有多少精力、青春、榮譽、熱情、甚至是信仰,都被無情地糟蹋了、浪費了。剩下的往往隻有職業的無聊。想來,這無疑是一種痛苦。”

“你總還好得多,每當有病人經過你的治療康複之後,你總還會有一種成就感吧?”

“其實,我除了治病救人之外,尋求的就是內心的寧靜。不是為了別的。我家到了我這一代,已經是三代從醫了,隻是爺爺那一代是中醫。”

上官近乎開玩笑地說,“看來,你還有薪火相傳的義務?”

“我倒並沒有把這當做負擔。”滕超表情嚴肅,“昨天晚上,我在家裏過得算是比較輕鬆。我在電腦上隨便翻到了電影《泰坦尼克號》,這部片子已經看過多少遍了。可是,當我又一次看到它時,還是讓我很感動,在大船行將沉沒的那一刻,船長沒有利用職權逃命;男人大多都把生的機會讓給了女人和孩子;樂隊從容地演奏到最後一刻……雖然船最後還是沉沒了,可人們仍然抱有希望。可以設想一下,如果當時船上都是冷漠、功利、傲慢和自私,毫無倫理和道德可言,即使是船最終沒有沉沒,那還能剩下什麽呢,起碼人性已經沉沒了。”

上官為滕超又倒了一杯茶。

“其實,行行都是如此。醫療行業也是一樣。”

上官沉默起來。

“說起來,我還不到四十歲的年齡,也算是幸運的。前些年我曾經去過幾個國家講學,回來之後,越發多出了一些感慨。”滕超仿佛依然有話要說。

“如果不介意的話,說給我聽聽。”上官認真地看著滕超。

5

歐陽走出報社辦公大樓,站在報社辦公樓旁邊的馬上路,馬路上車輛川流不息。一輛出租車從遠處駛來,歐陽朝正向自己所在的方向駛來的出租車揮動了一下手臂。一輛出租車停在了跟前,她坐進車裏。

出租車在馬路上行駛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出租車停在了郊區養魚塘附近,歐陽走下車去。轎車飛奔而去。

歐陽一個人行走在養魚塘邊緣,不時地向遠處望著,又不時地蹲下身去,仔細地看看水麵,還不時地用手捧起一捧水,用鼻子聞一聞,又用舌頭舔一舔。錢成仁從後邊走來,並沒有驚動歐陽。歐陽回過頭來,看到了錢成仁,這才慢慢地站起來,麵對著錢成仁笑了,“錢老板,忙嗎?”

“歐陽記者,你怎麽又來了?”錢成仁向歐陽跟前靠了靠。

“想過來看看。”

“你一個人來的?”

“一個人來的,我想來看看問題是不是真的解決了。”

兩個人沿著魚塘堤岸慢慢地向前走去,邊走邊聊。

“最近魚塘情況還好吧?”

“感覺還好,死魚現象好像減少了。”

“其他幾家養魚戶呢?”

“感覺都差不多。”

“有人找過你們嗎?”

“找過。化工廠有人來找過我們,我們幾個人一起去過他們廠裏。他們當著我們的麵,把廠內的一處排汙管道用水泥堵上了。”

歐陽態度認真,“確實是堵上了?”

“他們是當著我們的麵堵上的。”錢成仁態度同樣認真,“別的地方還有沒有排汙口,我們就不知道了。這幾天晚上,我們幾個人半夜也偷偷去觀察過,看看還有沒有偷偷排汙現象發生。現在看來還好,再沒有發現有這種現象發生。”

“化工廠和你們談起過賠償問題嗎?”

“那天我們去他們廠裏時,有一個管事的領導,問起過我們還有什麽要求。當時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都沒有思想準備,誰都沒說話。我最後想了想,如果他們能真的不再像以前那樣排汙了。以前的事也就算了。免得搞得他們不願意,今後再找我們的麻煩。當時我就表了態,如果今後不再發生這樣的問題,以前的事也就一筆勾銷了。”

“帶我過去看看吧。”

“外邊沒有任何變化,現在去看,還是什麽都發現不了。如果要去的話,還是得去廠內。”

“那好,就進到廠裏去看一看,我也想順便再見見華廠長。”

歐陽與錢成仁一起出現在化工廠大門前。

“我就不進去了。”錢成仁站了下來,“免得他們以為又是我把你請來的。”

歐陽笑了,“也好。如果這裏麵確實沒有什麽問題,我就不去見你了。今後再有這方麵的麻煩,打電話給我。”

“好的。你是怎麽來的呀?”

“打車來的。”

“出租車還在這等著你嗎?”

“沒有。早已經走了。”

“這裏離主道很遠,很少有出租車會進到這裏來,一會兒你怎麽走啊?”

“沒事,這是白天。我一會兒慢慢地沿著原路走到馬路上就行了。你放心吧。”

歐陽走進了化工廠內,華廠長陪伴在歐陽身邊,在一處新澆鑄的水泥堆前觀看著。

“放心吧,”華廠長滿臉堆笑,“歐陽記者,今後我們再也不敢做這種事了。如果你們真的因為這件事給我們曝光,那我們就很難在這裏混下去了。這個賬,我們算過來了。”

歐陽同樣笑著,“這筆賬早就應該算過來呀。”

“明白了。你們也不用再往這裏跑了。我們不考慮來自你們的壓力,也得考慮給監測站點的麵子。沒有他們從中協調,怕是麻煩會很大呀。”

“我希望監測站不僅僅有協調各種關係的能力,還應該努力有作為才對呀。”歐陽繼續說道,“華廠長,那我就走了。我還有不少事呢。”

“你是怎麽來的呀?”

“車在外邊等著我呢。”

歐陽走出了化工廠的大門,沿著鄉間沙石路向前走去。歐陽看到錢成仁正站在前方道邊,她向他走去,“錢老板,你怎麽還在這裏呀?”

他指了指旁邊停著的一輛摩托車,“我給你找來了一輛摩托車,讓他送送你,把你送到公路上,不然你得什麽時候才能走出去呀。”

歐陽與錢成仁握了握手,“謝謝你。謝謝。”

歐陽坐到了摩托車的後邊,駕駛員發動起引擎,摩托車向遠處駛去。

6

金琪家的廚房幹淨明亮,王東和他的媽媽正在廚房裏忙碌著。金琪坐在輪椅上,輪椅正停在離廚房不遠處。金琪的目光注視著廚房的方向。王東的爸爸正站在客廳的小孩兒床邊,高興地哄著孫子。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金琪回過頭去看了看孩子,又轉過頭來對著廚房方向大聲說道,“王東,你快過來哄哄王紫。”

王東走進了客廳,走到孩子的小床前,抱起孩子哄著。

住宅的門鈴聲響了起來。王東的爸爸走到門口,拿起對講機正要說話,王東抱著孩子,接過對講機,“爸,我來吧。”

王東的爸爸接過了孩子。

王東拿起對講機,“哦,是你們呀。我給你們開門。”

王東按動了門的開關。

金琪慢慢地搖動著輪椅向王東跟前移動,“誰呀?”

王東沉默著,一言不發。

“剛才是誰呀?”

王東漫不經心,“小區物業的。”

他將住宅門打開,上官、廖朋遠、朱大可、歐陽、陶李、李春陽、柳男和楊光等一隊人馬出現在住宅門前。金琪看到了他們,興奮極了,“你們怎麽來了?”

上官走進了住宅,站在客廳大門的裏側,將手捧的鮮花遞到了金琪手中,“金琪,祝你生日快樂!”

金琪接過鮮花,滿臉疑惑,“祝我生日快樂?你們也能想起我今天過生日啊?”

眾人手捧鮮花依次走到金琪麵前,一聲聲“祝你生日快樂”回響在房間內。

鮮花將金琪的上半身覆蓋起來,王東站在金琪的身後,高興地笑著。王東的爸爸抱著孩子站在不遠處,也露出了笑容。

王東媽從廚房裏走進了客廳,身上紮著圍裙,兩手擎在身前,愣愣地笑著。

金琪依然興奮著,“這麽多花呀?都夠我開個花店了!”

“就是怕你覺得將來什麽也幹不了,特意提醒你一下,將來你至少可以開一個花店呀。”上官調侃起來。

金琪同樣調侃著,“看來,我還可以開一個蛋糕店呀。”

“你還別說,這蛋糕今天還真沒給你買到。”

“王東剛才還說,他也沒給我買。是不是預訂晚了?”

陶李開心地笑著,“不是。是做蛋糕的都過生日去了。”

李春陽輕輕地推了陶李一下,“你這個丫頭,來的是真快呀。”他將目光移向了金琪,“陶李是在開玩笑。我們是下午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現去訂蛋糕確實是來不及了。買現成的,怕不知道放了幾天了。”

“你們是怎麽想起我今天過生日的呀?快坐吧,坐吧,自己找地方坐。坐下再說。我家的座位少,買了票的可以坐著,持站台票的,隻好站著了。”

柳男開起了玩笑,“陶李持的就是站台票,隻好站著了。”

“沒事,我可以站著,我可以一站到天亮。”

大家分別坐了下來。

王東媽邊往廚房走邊說道,“你們慢慢地說話,我去做飯了。說好了,今天晚上都留下來吃飯。”

“怎麽可能呢?那必須到外邊去吃啊。”

“就在家裏吃。”

金琪笑著感歎道,“這得準備多少飯菜啊?”

“你盡管陪著大家說話就行了,這東西王東早就準備好了。”

柳男又一次調侃起來,表情卻異常嚴肅,“金琪,沒事。我們這些人好將就,隻要質量好一點兒,自助餐就行。”

大家哄堂大笑。

金琪將頭轉向王東,“王東,你知道大家今天會來?”

王東的目光避開了金琪,“不知道啊。”

“上官,你們是計劃好了的?”金琪把矛頭又指向了上官。

上官笑著,“我可沒有什麽計劃呀。”她又把陶李抬了出來,“陶李,你說是吧?”

陶李同樣笑著,“是什麽呀?不知道。我更什麽都不知道。”

廖朋遠向前湊了湊,“金琪啊,還是我把你當朋友,我告訴你實話吧。這件事是你老公的主意。他把電話打給了陶李,陶李又告訴了上官主任。所以,我們就都來了。”

王東將金琪身上的鮮花接了過去。

金琪雙手合十,情緒激動,“謝謝你們,謝謝了。”

“原本以為你肯定會康複中心。”上官平靜地說道,“你否定了之後,我們原來的計劃也否定了。不然我們會在康複中心為你搞一個小小的儀式。”

柳男依然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說笑的機會,“金琪,剛才阿姨說是要留我們吃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上官主任是真通知我們來你這裏吃飯的。”

歐陽拉了一把柳男,特意糾正了一下,“是通知我們來和金琪一起過生日的。”

“說了半天,這分明就是一回事嘛。陶李,你說是不是啊?”柳男提高了聲音,唯恐別人聽不到。

金琪笑著,“是是是。柳男,你說的沒錯。幸虧這件事是今天才通知你的,不然你一定會幾天不吃飯等到今天呀。”

大家笑了起來。

上官麵帶笑容,“金琪,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是替你高興啊。坦白地說,看到你現在的笑,就讓我們看到了你和你全家的未來,是你把整個家庭的希望托起來了。”

“其實,生活當中,憂愁、痛苦和煩惱都是避免不了的,有時候這種東西可能會增加生命的內涵。”廖朋遠仿佛經驗之談。

“廖朋遠,我明白。”金琪笑著,有些淡然,“一艘船如果沒有壓艙物,行走起來,便不會平穩。我現在別的事情都做不了了,全當一堆壓艙物吧。”

“王東,”柳男的目光移向了王東,“你瞧好吧。你這是持了一張舊船票,終於登上了金琪姐這艘……”

上官輕推了柳男一把,打斷了他的話,“你盡瞎說。總也沒有一點兒正經的。”

“沒事沒事,讓他說吧。”金琪瞥了柳男一眼,“他好長時間沒有機會拿我開心了,心裏早就難受了。他是想說王東持著一張舊船票,登上了我這艘破船。”

“金琪姐,我可不是那個意思啊,我是說王東持著一張舊船票,登上了你這艘客船。”柳男依然滿臉的開心。

“隻要王東覺得我這艘破船,還能航行就行。”金琪依然不怒不惱,“王東,你說是吧?”

王東站在輪椅邊,一隻手摟住了金琪的脖子,“是是是。說得對,不僅能航行,還照樣能站起來行走呢。”

“金琪姐,”陶李不失時機,“有的人沒有腿,比有腿的人走得還遠呢。”

“醫生說了,”王東一本正經地表示,“像金琪這種情況,康複之後,是完全可以裝假肢的。”

“那就更好了。”陶李說道。

李春陽端起照相機,站到不遠處對著金琪和王東,“唉,笑一笑,笑一笑。燦爛一點兒。”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李春陽身上。

“再燦爛一點,行不?”

人們的目光又移向了王東與金琪,金琪與王東微笑的形象瞬間便定格在畫麵上。

7

上官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注視著電腦屏幕,瀏覽網絡新聞。朱大可走了進來,走到上官辦公桌前。上官抬起頭來,“大可,怎麽樣,有結果了?”

朱大可坐到上官辦公桌外側的椅子上,“有結果了。我同學給我來電話了,說是明天上午帶著孩子去六一幼兒園,直接去找穀院長就行。”

“穀院長是男的女的?”

“女的,四十五六歲。聽說是不錯的一個人。”

“再不錯,如果沒有你出麵,進到六一幼兒園,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這倒是。不說這些了,咱們也管不了那麽多。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吧。別的事情我就不管了。”

“看來這樣就不再需要申雪照顧了,你就直接把她的賬給結了吧。我就不出麵了。替我謝謝人家。”

朱大可站起來正準備往外走,“行,這件事還是我幫你辦吧。”

“你現在有事嗎?”上官認真地看著朱大可。

“也沒有什麽急事。”

“那就再坐幾分鍾。”

朱大可重新坐了下來。

上官若有所思,“這下可解脫了是吧,就是想馬上逃脫?”

“沒有那麽嚴重。”朱大可沉默了片刻,“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如果有,沒問題。”

上官沉默著。

“真的,有事你就說話。隻要我能做到的。”朱大可打破了寂靜。

“如果你願意,”上官欲言又止,還是把後半句話說了出來,“明天跟我一起送小虎去幼兒園。”

朱大可鄭重地看著上官,一言不發。

上官看了一眼朱大可,又低下頭來,“如果不願意,就算了。”

“可以。明天早晨我開車去你家接你們。”

“不用去我家。我開車去幼兒園,你直接去幼兒園門口等著我們就可以了。”

“明白。你再不需要說什麽了吧?”

上官笑了,仿佛有些勉強,“ 看你這副表情,讓我和你說什麽呀。”

朱大可撫摸著自己的臉,擠出了一絲笑容,“我的表情不好嗎?”

“讓我很緊張。”上官坦言,“我問你,那天晚上,你確實是不想留下來?”

朱大可沉默著。

“可是我卻想把你留下來,真的想把你留下來。”上官感情真摯。

朱大可依然沉默著。

上官繼續著自己的話題,“假如那天晚上,我真的執意要留下你,你會做出何種反應?”

朱大可慢慢地抬起頭來,“許多事情是不存在假如的。事實上,那天晚上你也是理智的,我看得出來,你也一直是在克製著自己。這很符合你做人的原則。”

上官沉默著。

“你沒有錯,”朱大可表情嚴肅,“那天晚上你真的很理智,甚至比我還理智。你剛才表達的意思,那天晚上其實已經表達過了。”

上官抬起頭來,盯著朱大可,“那你為什麽不主動要求留下來?”

朱大可半天也沒有作答,此刻,他的心裏仿佛一直被上官投來的目光灼烤著,溫度正在不斷上升。他終於抬起頭來,正視著上官,“上官,坦白地說,不是你對我沒有吸引力,而是我還沒準備好。我不是沒有準備好一夜情,而是……”

上官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突然哽咽起來,“我知道,一夜情,對我來說都是多麽的奢侈。”

第二天,朱大可如約來送小虎入托。

六一幼兒園門前人來人往,不少家長前來送孩子。朱大可將轎車停在大門的不遠處,從容地走到幼兒園門前。上官領著小虎從遠處走來。朱大可迎上前去,走到上官和小虎跟前。朱大可與上官各領著小虎的一隻手向幼兒園裏邊走去。

沒過多久,兩個人就走出了幼兒園。朱大可與上官站在轎車門前交談起來。

“大可,謝謝你。”上官道出了讓朱大可與自己一起來送小虎入托的真實心理,“我之所以讓你陪我一起來送小虎入托,是不想讓幼兒園的其他小孩感覺到小虎是單身家庭。”

朱大可眼睛濕潤,頻頻地點著頭,“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