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妍應當也是聽見了什麽,緊蹙著眉不肯鬆開挽著程最的手。眾目睽睽之下,程最甚至幾次要甩開她的手,卻顧及著賓客沒用什麽力氣。
幾番拉扯,謝妍不肯讓步,嘴裏一張一合遠處的人不知她在說些什麽。程最終於沒了耐心,猛然甩開謝妍的手,連頭都沒回地跟著孫副官上了樓。
原本該是和美結束的晚宴,名動雲州的婚禮,在這一刻都成了笑話。
謝妍忽然想起多年前,她和程最的初見。是在一場平平無奇,讓人覺得十分寡淡無味的酒局上。
她很不喜歡家裏舉辦宴會邀請那麽多的人,每每家裏宴請賓客她都會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安靜地自己待著。
那一晚,她遇見了躲酒的程最。她還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微風拂過,耳畔陣陣蟬鳴。
她好不愜意地坐在花園假山旁邊的秋千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腿。
突然闖入的程最,反倒把她嚇了一跳,“你是誰?”她跳起來警惕地望著他。
那人不卑不亢,十分有禮地向她作揖,“在下越州程最,驚擾了小姐實在抱歉。”
是沒見過的新麵孔,謝妍依稀記得是父親提過的越州新貴,初初冒頭,暫且算得上年少有為。
“你不在前頭喝酒,跑來這裏做什麽?”
“謝府的酒太醉人,程某怕是酒量不足以多飲。”
“我們家的酒可是一等一的好酒,不多喝些以後怕是沒機會再嚐了。”
謝父愛酒,自然請來的都是上好的釀酒師。謝妍說的不誇張,謝家一壺酒怕是頂的上外頭酒樓的十壺。
程最好像很驚訝似的,不關心酒反而說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謝家的酒的確是仙品。”
他說的好像是酒,卻又好像不是酒。饒是謝妍聰慧也參不透他話裏的意思,隻覺得這人和她以往遇見的那些上趕著巴結她的人都不一樣。
他長得舒朗俊美,舉止也有禮有節,再加上......她不知不覺和他聊了許多話,覺得恨聊得來。那一晚酒席結束,謝妍躲在柱子後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他猛然回頭似乎在找什麽人,直到和柱子後的她視線交錯,才淺笑著轉身離去。
那日初見,一如今日,卻又不似如今。彼時的程最還會有留戀不舍的神態,而此時此刻隻有他決絕的背影和從未回轉的麵容。
程最鬧出的動靜有些大,一時間大廳裏眾人麵麵相覷。
“大哥有些要務要處理,大家不必擔心,晚宴依舊繼續。”程舒月神色不明地看了眼程最離去的方向,發話穩住了場麵。
隨後又不知和身後的紀書朗說了些什麽,紀書朗便接替了程最的位置端著酒杯應酬。而謝妍顯然是氣狠了,木在那裏不知所措,可笑的是竟然也無人敢去管她。
敢去的不想去,想去的沒那個膽子,最後還是謝老爺出麵圓了場麵。
“樓上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從見到孫副官的那一瞬間,令宜心裏就浮現出莫名的驚慌感來。道不清緣由,但她總覺得不安,就好像......方晗出了什麽事情。
......
二樓的燈光一如既往的暗,春日潮濕溫暖的空氣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吹入室內。夾雜著泥土的清新氣息,以及難以言喻的其他味道。
方晗的房門半掩著,程最一眼就看出來那門是被強行破開的。門鎖都已經壞了,就連門框都有了一塊缺口。
他轉頭去看孫副官,不肖說什麽,孫副官便自己交代了,“剛才給方小姐送餐的時候打不開門,也沒有人應。我就擅作主張......”
程最沒和他多說一句,徑直打開門走進去。他此生可能都沒有想過,甚至不敢看見眼前的畫麵。
無燈的房間被透入的微弱光亮照著,床邊坐著的朦朧人影身下隱約蔓延出什麽。
程最不得不承認,在萬人橫屍的戰場上他都不會覺得血腥的氣味多麽令人作嘔。可此刻,他卻控製不住自己,覺得鼻腔快要窒息。
他想,原本他應該要大步走到她麵前的。可如今膽怯到雙腿都止不住地顫抖。
“叫......叫醫生了嗎?”
程家一直有一個家庭醫生,最開始是為了程最服務的,畢竟沙場上刀尖無眼。有時候受了傷,得第一時間受到治療。
後來這兩年,程最權力地位愈發顯赫,醫生倒是為方晗服務的多。
孫副官不敢高聲驚動裏麵的人,隻能壓著嗓音回答道:“幸虧發現的及時,已經包紮好了。”
“嗯......”程最似乎還想要說什麽,最後猶豫道:“把人都帶下去,這一層不要留人。”
孫副官明白,程最是怕走漏了風聲。他和方晗的糾葛那麽多年,最後鬧得這樣的結局,待會兒說出來的話也許都讓人不敢去聽。
“今天的事情,要是有人敢亂嚼舌根,你想辦法處置。”
“明白。”孫副官應道,順手關上了殘破的門。
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程最這才邁開步子往裏走去,腳底是何情況根本看不分明。隻覺得那雙原本貴重精致的意大利手工皮鞋黏膩地讓人邁不開腳步,其實並不用看,憑借著多年在戰場上的直覺,程最也知道這樣的觸感是血。
癱坐在床邊地板上的人好像昏睡過去一樣,無知無覺,連帶著對於程最的靠近都毫無反應。
但程最知道她醒著,“你選了這世上最愚蠢的辦法來威脅我。”
回答他的是無聲的緘默,他也不在意。一步一步踏過地板上淩亂黏膩的血跡和泥土,走到方晗的麵前。
通過黑暗裏的細微光亮,他低頭和方晗的視線交錯。
她的臉因為失血過度白的沒了血色,雪白的睡裙上都是沾染的血跡,。而那支被她自己割破的手腕上,被家庭醫生用厚厚的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卻還能透出隱隱的血色。
程最隻覺得自己要瘋了,快被她逼瘋了。
“方晗,你究竟是有多想離開我?”他嚐試平靜的去和她交流,開口卻覺得聲音越發顫抖。他承認,他怕了。方晗的這一招,對付他綽綽有餘。
若不是方晗還睜眼看著他,他定會以為她已經死了。因為盡管他說了什麽,迄今為止方晗都不曾回過隻言片語。
“你究竟......為什麽啊!”他蹲下身用自己的額頭去和她的相貼,她冰冷的不像正常人的體溫。
程最捧著她的臉,細細摩挲就好像在愛撫一件舉世無雙的珍寶。
他隻覺得從胸腔自內而外的顫抖,已經失而複得般的喜悅席卷在了腦海,讓他不可控地流下淚來。
滾燙的淚劃過臉頰低落在方晗冰涼的手背,燙得她闔上了雙目。其實她是拒絕說話的,無論是送飯來的侍從,孫副官還是剛才來包紮的家庭醫生,她都沒有興致和他們吐露一個字。
而此刻,她沙啞撕裂的嗓音在暗夜之中緩緩響起。隻有兩個字,好像耗費了畢生的力氣,也沒有任何感情。
她重新睜開眼睛注視著眼前的程最,像在看一個笑話,她說:“滾開。”
“嗬......程最冷笑一聲,無力地垂下雙手,學著她一樣依靠著床癱坐在地上。
潔白的燕尾服沾染了地上的血汙,透露著讓人嫌棄的難堪,可他好像無知無覺並不在意。
良久,他又開了口,“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留在我身邊,就那麽讓你痛苦不堪嗎?”
他固執地想要得到一種近乎自虐的答案,而這個答案必須由方晗說出口。旁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行。